『當一個人想要徹底消失的時候,他會到哪裡去?』
她剛從學校的夜自習逃離,走在無人的街道上。破舊無聲的寂靜道路上沒有幾盞亮著的路燈,連同冬夜的寒冷,黑夜一點一滴地滲入她的臉龐、長髮、制服、皮膚直至心臟。她想著,脈搏正在跳動,呼吸頻率也很正常,但為什麼她總不覺得自己活著?
沉重的側背書包裡裝著太多書,卻也不足以和那孤獨感較量沉重。
此時此刻,她想著宇宙中的黑洞。那足以將一切物質吸入並且摧毀,將實體歸零為虛無的力量,一直都令她著迷不已。於是她開始幻想,平時該回家的今夜,她追著想像出來的天藍色蝴蝶,在黑洞的視界窺探另一個世界的誕生、或即將誕生。
當她正猜想著同齡的同學有幾個人跟她一樣,著迷於宇宙誕生於黑洞中的理論,有甚麼東西攫住了她的視線。她蹲下身子想去抓住那溫熱的脈動,或許是想取暖,或許是尋求別的東西。
然後下一刻,巨大的急促聲響之後,眼前一黑。
一切靜止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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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女兒無故失蹤已經過了一個月。
女兒沒回家的隔天,他和先生就報了警。再隔一天,當時警察通知她和丈夫的那通電話,她還記得,記得的相當清楚。那位警察先生的聲音與其說是沉穩,更接近冷酷、事不關己。
「請問是周太太嗎?我們發現了您女兒的書包,需要您來確認一下。」
最後只有她一個人到警局去指認,因為在女兒房間翻到日記的先生認為這是逃家,不是失蹤。
那本日記本,她看了,心裡很震驚。
有些片段她還記得。
『○月○日 星期○ 天氣 淚
我不知道該聽誰的話。老師的、爸媽的、還是自己的。
沒有人了解我、沒有人了解。』
『●月●日 星期● 天氣 炸彈
那個女人偷了我的講義和課本,若無其事地在上面塗鴉,很醜,很髒,然後丟在女廁讓我去撿。該死、該死,再這樣下去,我會殺了她。我要將她從教室的窗口推下去。』
『◎月◎日 星期◎ 天氣 霓虹燈
我蹺掉了夜自習,出去流浪了。
認識了幾個可能不會再有聯絡的朋友。很輕鬆,很自在。』
『※月※日 星期※ 天氣 問號
他又打來了,要接嗎?』
『*月*日 星期* 天氣 黑洞
當一個人想要徹底消失的時候,他會到哪裡去?』
然後她便再也讀不下去。
每個父母都會在第一時間對外說明自己的孩子很乖巧,不可能逃家,為了顧及顏面和聲譽。但她的女兒真的相當乖巧,從來不與她和先生吵架,平時家事也幫忙做,自動自發的讀書,從來沒讓他們擔心過。
讓她無法忍受的是,原來一直對她笑著的女兒,從來沒有開心過。
渴望自由、渴望長大,渴望逃離。
回過神來她才發覺,她一點也不了解女兒。她將她的存在視作理所當然,然後忘記要給予關心,若沒有那本日記,女兒在學校遭到霸凌的事她從來不曾察覺,甚至到今天她還回想不起來,女兒失蹤的那天到底有哪邊不對勁。
比起先生認為的逃家,她想像女兒失蹤的原因更可怕。
日記裡提到,她想到黑洞去。
到底有甚麼樣的人能找到黑洞呢?以她僅有的知識去理解,活著的人是不可能的吧。
想到這裡,她無法克制眼淚落下。
她完全不知道,女兒為什麼會自殺,但她就是有種直覺:那孩子已經找到黑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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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以町為名的觀光商圈,他可以說是個新加入的成員。
早晨的街道還沒有甦醒,因為這個地方的日夜生活是顛倒的,夜晚才是此處的清醒時分。
他剛調過來的兩個月間,總在同一條街的同一個商店門口,看見同一個男子,身上抱著「尋人啟事」的看板。看板的左半邊是密密麻麻的文字,右邊則是一張女學生的照片,女孩有一頭黑髮,長得清秀可愛。
男子總是會在他上班的時間駐守在那裡,好似他也是這個商圈的一個景點,一個捏好的、只屬於這裡的夢境。某天,當他終於想看清楚這個尋人啟事的內容時,男子便不再出現了。
大約一週,終於還是忍不住問了前輩。
「學長,那個老是一大早在對面萊爾富門口掛著尋人啟事的男人,怎麼最近都沒來?」
「因為他的案子結束啦。」鬍子又沒刮乾淨就出門上班的學長,仍然一眼惺忪,好似這在早晨才進入夢鄉的商區一般。
「案子?」
還在座位上扭動著身子想要整理好制服的鬍子學長,恍然大悟的睜大雙眼,「那是五個月前的失蹤案,你還沒來這邊啦。那個男人姓周,女兒在五個月前失蹤了,現場只留下女兒的書包,整個人就這樣人間蒸發。他一開始以為女兒逃家,後來似乎因為一些事而有了轉變吧,才真的相信女兒失蹤。後來就開始拿著告示牌站在那裡。」
「那為什麼他最近不來了呢?」
「我們在上週找到了他女兒的屍體。」
他身子顫抖了很大一下,剛出社會的他還沒有完全適應警察的工作。「是自殺嗎?」
「唉,是過失殺人。司機坦承了,當初我們都以為書包掉落的地方才是第一現場,其實意外發生在前不遠的路段。他撞到了那個學生後,將她的書包丟在比較遠的地方,屍體丟到更遠的橋下。那條路本來就沒甚麼路燈,應該是意外沒錯了。」
他試圖思考那個每天每日都站在便利超商門口尋求協助的父親,聽到這樣的消息會有多無助。其實女兒並沒有失蹤,也沒有逃家,這樣的結果應該更讓人心痛吧。
「別想太多,這就是我們的工作。比起生,我們接觸死的機會更多呢。人一出生,不就向著死亡奔跑嗎?」
他遲疑了五分鐘之久,才勉強虛弱的答應了一聲,「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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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當時想著黑洞是否可以吸走她所有的孤獨,伴隨著早上母親替她親手準備的午餐便當,雖然嘮叨的提醒她別忘了帶,但她還是很享受這只有她獨有的叨唸,隨後想起父親雖然上班快要遲到,卻仍然不忘詢問她是否需要載她一乘到學校去。
其實沒有人理解她也無所謂,因為她有全世界最棒的家人。
思索著今晚睡前的日記該提筆寫下哪件事時,耳邊除了自己的腳步聲,還有細微的哭聲。貓的哭聲。
她駐足在漆黑的路邊,摸索了一陣子,才發現了幾隻眼睛尚未睜開的初生小貓。貓媽媽不知道到那裡去覓食了,孩子們才會餓了這麼久的肚子。稍稍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她開始在書包中翻找是否有食物。
然後緊接著,是一聲巨大的聲響。撞擊聲、灼熱的疼痛感,她還沒有意識到發生了甚麼事,只知道眼前有道燈光,光束裡染上紅色鮮血,還有急促的腳步聲。腦袋開始無法運轉,視線也逐漸朦朧。
最後,一切訊號都停頓在黑暗之中。
她被丟到黑洞裡了。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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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日 星期■ 天氣 ____
無論如何,我都愛著你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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