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之靈》Ch.6 死亡傍身的羊群渴求迷途知返。①
小徑旁的劫匪會因為他一個瞪眼而哭著求饒。但那只是單純的害怕，並非把他當成某種噁心的珍奇異獸。
「真是夠了。」
威佛看著一地狼藉，皺眉拔起劍，甩掉劍上黏稠的魔獸血。他朝四周望了望，確認魔獸都被擊斃了，才收劍入鞘，下馬與其他人一起收拾屍體。
這已是他們出發後的第三波攻擊。解體完巨蛛，他們便沿著小徑一路向北，目標恩都河南岸的開拓村。
預計花一個下午在周邊調查女孩失蹤的線索，好好休息一晚再上路。魔獸卻像約好了般，成群結隊從草坡和樹叢後，與瀰漫的黑霧一起現蹤。
沒有埋伏，沒有偷襲，就這樣光明正大地在白日下尖叫著朝他們撲來。比起以騎士們為目標，更像是把一切都當成敵人般盲目攻擊，連身邊的同伴都不放過。
拜此所賜，這隻臨時拼湊的隊伍雖然有一瞬間看似亂了陣腳，但馬上在實力堅強的核心成員下重振旗鼓，幾乎毫髮無傷地殲滅了敵人。
德雷克蹲在堆起的魔獸屍體前，鼻尖幾乎貼到了一只被聖光燒灼過的腳掌，好像撲面的腥臭不存在般。他不時伸手翻檢屍體，似乎在尋找什麼。
氣喘吁吁的迪特拖著兩隻跟狗一樣大的兔子走來，手臂一甩丟上屍堆。帶刺的長尾差點掃到德雷克，他趕忙道歉。德雷克嗚嗯一聲要他別在意，繼續端詳魔獸突出的獠牙和數量詭異的耳朵。
「不挖核心嗎？」迪特問道，抬手抹去臉上烏黑的汗水。
威佛看向在騎士間穿梭、確認有沒有人需要治療的冒險者，嘆息道：「沒必要。而且也沒時間。」
語畢他朝德雷克使了個眼色。後者面帶遺憾地起身，對著屍堆放出火焰。
「你有——？」
他低語，沈默的騎士搖搖頭，沉著臉盯著不遠處那抹特別嬌小的背影。
橘黃的火光迅速將飄散惡臭的屍體燃燒殆盡。殘留的腥味混上焦味更讓人作嘔。據說魔法肆虐過的戰場就是這個味道。威佛轉身上馬，把腦海中隨氣味浮現的可怕景象跟餘燼一起拋在身後。
人類與動物的屍體是「優良」的宿主，因此即使再麻煩、再浪費時間還是得好好處理。
少了靈魂與瘴氣相鬥，這些死肉轉變為魔獸幾乎是眨眼間的事。騎士巡邏時偶爾會遇到衣衫破爛、步履顢跚的旅人。
這時他們就得與冒險者公會和附近城鎮提供的失蹤名單核對，決定要不要把眼前死不了的傢伙碎屍萬段。
警戒、追蹤、掃蕩、清理。等他們看到開拓村上飄揚的阿伊瑟斯市旗和大公家徽時，太陽已剩天邊的一小角，虛弱地照在村莊北方奔騰的恩都河上。
河岸村的歷史不算悠久，除了村中央的古井，都是十多年前徵集了有志之人建起的。低矮的木造房呈環形緊密而立，再往外大約十步遠建了高聳的防禦用柵欄。
他們穿過最外圈稀疏的格柵，進到了麥田間的小路，這時才勉強能看見更後頭被嚴密包圍的居住區。
收割完的田埂旁佇立著兩尊顫動的漆黑影子。威佛心生警戒，等瞧見頭顱下項圈似的銀灰色圓環，才意識到那是驅趕鳥獸的魔偶。
看那漆黑的外表，應該是用黑木所造。這種木材硬度堪比鋼鐵，但有更好的韌性。卻也因此更難加工，據說只剩下最崇古的那批工匠還在使用。
身後傳來少年興奮的叫喊，隨後是一連串皮革摩擦的嘎嘰聲和凌亂的蹄聲。年輕男子低聲怒罵，騷動才停下。
德雷克認為他們是間諜，但威佛不認為間諜會這麼高調又魯莽。何況到目前為止——儘管帶來不少麻煩，冒險者們提供的幫助還是更多。
一聲驚呼重新把他的注意力拉回村口。同樣一身深藍的輕裝騎士跌跌撞撞地向他們跑來，在莫頓大人馬前停下，鎮重地行了禮。
「沒想到您會親自前來，莫頓大人。」
騎士方正的臉孔滿懷憂慮，但他行完禮抬起頭，看見肖恩在貨車上朝他揮手，便一掃陰霾開心地笑了出來，按著胸口輕聲說道：「感謝女神庇佑。」
「狀況似乎挺複雜的，我想親眼確認。那女孩呢？」
莫頓大人問道，對止步在村口前、村長模樣的男人點頭致意。
「還在據點，我讓彼列他們跟著。」克萊因收起笑容，嚴肅地挺直背脊。「他們年紀比較接近，應該能讓她安心一點。我告訴她的父母還要觀察一下，避免瘴氣的後遺症。」
他轉頭看了村口一眼。村長仍站在原處，似乎打定主意天黑後絕不踏出村子半步。
「很好。有其他情報嗎？」
「三天前有位賣雜貨的商人來過，問了些關於魔獸和騎士團的問題。您要去問話嗎？」
「不。」莫頓大人朝威佛看去，嘴角浮現一抹神秘的微笑。「我會讓威佛去，跟我們親愛的冒險者一起。」
為了不要太打擾村民，騎士團在村外紮營，只有少數騎士跟莫頓大人徒步進入村子。
懷亞特非常不願意和格雷分開行動，但終究被說服這種小村子裡不會有比頑童更大的威脅，哀怨地跟著威佛來到其中一位接觸者居住的小屋。
穿越村莊的途中，從窗框與門縫探出不少警戒又好奇的視線。威佛莫名有種走在通往刑場的路上、被眾人圍觀的錯覺。
直到一個小男孩在同伴鼓譟下從門後衝出，摸了他的劍鞘一把再咯咯笑著衝回屋內，威佛的心情才好了一點。
「挺受歡迎的嘛！」
冒險者的讚嘆在威佛耳中不知為何有點嘲諷，他板著臉繼續向前，直到一棟離群索居的小屋。
小屋在路旁火把的照耀下像影子一樣黑呼呼的，幾乎分不清屋頂與牆壁的邊界。克萊因敲了門，為他們介紹屋主後便站在屋外等待。
越過低矮的門框，威佛首先就聞到一股奇怪又熟悉的味道。混雜著燒熱石頭的乾燥氣息、血液溼潤的鐵鏽味、未處理皮革的騷臭，以及草葉焚燒過的氣味。
他瞥見門邊懸掛的短弓與箭筒、一捆捆繩索、麻袋，還有染了深色污漬的厚重毛皮，對屋主的身份有了個猜測，心裡陡生好感。
懷亞特跟在他身後，一踏入屋內就彷彿換了個人般，表情瞬間沈寂下來，像根木樁直挺挺地站在他椅背後，婉拒了屋主請他入座的招呼。
這人真的還有想掩飾身份嗎？
威佛在屋主膽怯的眼神中，不自在地瞥了面無表情的懷亞特一眼。他沒經過「所謂」正統騎士訓練，但他認識高文，也見過不少跟在貴族身邊的侍衛。
懷亞特的服裝不對，但這姿態和發自骨子裡的氣質實在眼熟的令人厭惡。
討厭歸討厭，至少這男人對騎士團沒有任何無禮行徑，維持著應有的敬意。而且只要想到格雷一路上各種奇行，威佛就對著滿臉疲憊的男人同情了起來。
似乎察覺到他的視線，懷亞特狐疑地皺起眉頭，但什麼都沒說。
屋主是個上了年紀、鬚髮花白的男人。有著長久姿勢不良造成的駝背，和粗糙斑駁的雙手。他一坐下，男人就跳起來表示他去為騎士大人們準備茶水。
威佛趕緊阻止他。男人遲疑著，見威佛十分堅持，才戰戰兢兢地坐回桌前。
粗石圍起的火爐旁散落著燒剩的白色花瓣，從銳利似刀鋒的邊緣威佛認出那是凜冬百合。他知道有些人會焚燒花瓣，認為「經火神粹煉」的奇香能驅散魔獸。
偏遠的開拓村雖然有騎士團會定期巡邏，離附近的領主堡壘如果騎馬快跑也只要一天多一點的路程。但住在離密林這麼近的地方，人們想必依然寢食難安。
矮床和散落的衣物都顯示房舍主人是獨居。從北邊小窗照進的微弱日光幾乎照不到靠牆的桌面。男人點亮牆上的蠟燭，朝赤裸的掌心呵氣。
威佛打算先讓男人放鬆下來，看著牆上的弓箭問道：「你是獵人嗎？」
「不是。只是偶爾會幫村裡抓些偷吃穀物的灰鼠。」男人的目光在兩人間游移，停在不動如山的懷亞特身上。「這位是？」
「協助的冒險者。」
威佛不打算多說，提起嘴角微笑。這卻是步壞棋。男人立刻縮進椅子裡，抖的好像看到什麼十足可怕的東西。他嗚咽著像是求饒的話，聲音含糊威佛一個字也聽不懂。
懷亞特發出像是噎到的輕咳，給足了威佛面子沒有笑出聲。
這張臉在威嚇盜賊和聽不懂人話的傢伙時很有用，卻不利於面對膽小的無辜村民。威佛摸著冒出不少鬍渣的下巴，懊惱著是不是進來前就戴上頭盔更好，但馬上就否決了這個提議。
看得見臉至少還是個凶神惡煞的人類，不是人形的怪物。威佛壓抑著衝出門大吼的衝動，盡可能溫柔地說道：「我只是想知道你跟那位商人聊了什麼，別緊張。」
如果陪他來的是德雷克現在肯定已經笑彎了腰，還會加上幾句讓人青筋爆起的嘲諷。但德雷克肯定比現在沈默不語的冒險者更能讓眼前的男人敞開心房。
威佛想到早上莫頓大人要他隱瞞治療術副作用時的竊笑，不禁懷疑起這一切是不是長官在捉弄他。
「大人，不只是我！好多人都跟那人說過話！」
似乎把他的親切誤以為威脅，男人猛地起身按桌前傾。桌子發出危險的嘎嘰聲，伴隨著嗆鼻的灰塵。威佛揮揮手，無奈地說：「我不是要責怪你。你先坐下，慢慢講。」
男人呼吸急促，緊盯他舉起的手不放。威佛實在哭笑不得，在桌上攤開雙手表示他沒有敵意。一陣沉默後男人才緩緩後退，小心地坐回椅子上。
「你最好別笑。」他轉頭對著懷亞特齜牙咧嘴。冒險者一臉困惑：「我不覺得有什麼好笑的。」
懷亞特的反應出乎他意料。
威佛愣了一下，隨即想起這兩個人看到他時都沒什麼特別反應。臉上有傷的格雷或許是深知外貌被人嘲笑的痛苦。懷亞特如果長年侍奉他，大概也見識過或聽過不少難以入耳的言論。
威佛突然覺得剛才的警告很幼稚，而且有些卑鄙。女士和膽小的農夫會迴避他的目光，小徑旁的劫匪會因為他一個瞪眼而哭著求饒。但那只是單純的害怕，並非把他當成某種噁心的珍奇異獸。
在懷亞特疑惑帶著戒心的目光中，他僵硬地回身，清了清喉嚨示意男人可以說了。
柴火搖曳的影子在昏暗的室內像張牙舞爪的魔物，在初老男人的臉上跳著舞。男人搓了搓手指，深呼吸後才開口：「這裡是個小村子，很少有訪客，商人就更少了。所以只要有人造訪我們都很歡迎。」
「他帶了奧斯敦附近城鎮造的小刀，還有些傷藥跟日用品。他說他是從靄龍山脈來的，那個鎮叫什麼維夫？還是維特拉？對不起，我想不起來了。」
「沒關係。他有說為什麼會來嗎？」
「我也很好奇，所以問了。」男人有些得意，姿態沒那麼畏縮了。「他一開始什麼都不說，我問了好幾次，又多買了一把灰腳蕨才願意告訴我。兩張皮是有點貴……咳，他說他接下了某位貴族大人的委託，要尋找完整的魔獸屍體。因為透過商會價格會很高，才想到直接來產地找，順便做點生意。」
他越說越順暢，越說越有自信。威佛靜靜聆聽，不時點頭鼓勵老男人繼續說下去。
「我告訴他這種小村子不會有，他去阿伊瑟斯或亞多戈伊這種大城市比較有機會。結果他就問我知不知道騎士團什麼時候會來，或許他可以直接跟騎士們交涉，讓你們分幾隻魔獸給他。」
威佛迎上男人詢問的視線，搖頭說道：「那是不可能的。我們抓到的魔獸都會直接送回亞多戈伊，由大公指派的商會處理。」
男人鬆了口氣，緊繃的肩膀垂了下來：「我也這麼跟他說，他聽完後很失望。於是我就說雖然沒有完整的，但我有之前冒險者給我的謝禮，問他要不要看看。」
顯然威佛的善意村民有接收到，男人膽子大了不少。沒詢問他就逕自起身走到床邊，從衣箱裡撈出一個深褐色的小布袋，回到桌前遞給威佛。
威佛搖了搖袋子，袋中傳清脆的聲響，像是玉石碰撞的聲音。他拉開細繩把開口朝下搖晃，四根跟他小指差不多長的潔白獸牙落到桌上。尖端銳利，表面光滑無損，隱隱散發出討人厭的氣息。
「魔獸的牙齒？」
他舉起一根對著蠟燭的火光端詳。瘴氣幾乎都消散了，薄弱的幾乎看不見也感覺不到。男人有些畏縮，伸出一指輕戳離他最近的那根。
「我跟他說，這個大小最適合做夫人小姐的飾品，而且幾乎沒有殘留瘴氣，只要讓工匠處理一下，不用找教士淨化。他卻像是看到什麼什麼噁心的東西一樣大叫著要我趕快收起來，說他才不想碰！」
男人忿忿不平，揪起鼻樑生動地模仿起對方厭惡的表情。
害怕和討厭瘴氣是人類的本能，商人的反應一點都不奇怪。但對於一位聲稱要尋找和販賣魔獸素材商人來說就非常詭異了。只要村民的敘述沒有誇大。
他大概猜到了商人可能的身份，但現在還沒有足夠的證據。威佛把獸牙放回袋裡，連著兩枚銀幣交回男人手上：「謝謝你，這些情報很有幫助。」
男人張大嘴接過，愣了好一會才連連鞠躬，嘴裡咕噥著「感謝大人」之類的話。威佛正要朝懷亞特揮手示意「該走了」，小屋的門就被推開，克萊因探頭說道：「威佛，莫頓大人找這位冒險者有事。你也一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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