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傾城色。」
大明皇朝尊朱氏為王,下有五大世家:蕭、范、王、謝、林。自開朝以來,蕭、范掌兵權,而王、謝、林世代從文。
蕭璃生於蕭家,乃蕭家嫡女,亦是蕭家唯一的女兒,自小錦衣玉食,不僅被千嬌百寵,亦被悉心教導,蕭家重視她的程度不輸任何一位世家子弟。
雖為女兒身,蕭璃卻在七歲那年,得聖上首肯,於只有大明最優秀的學子才能進的「松鹿學堂」就學,成為學堂內的異類,她戴著看不清容貌的面紗,與一眾年輕才子成為同儕,但於松鹿學堂就學的五年,她不曾以真面目示人,有傳言她有傾國之色,亦有傳言說她面若無鹽,只是任由謠言紛飛,今年蕭璃年已十二,於今日正式離開松鹿學堂,可上至夫子,下至世家子弟,皆沒有人見過她的真容。
她未曾留下屬於女子綺麗的美名,卻留下一篇篇讓同儕望其項背的文章。
松鹿學堂每年皆有會考,奪得三甲者,其文將被展示於學堂外,供百姓觀讀,而入學五年的蕭璃,其文亦連續五年擺在了學堂外。
百姓甚至流傳出一句話:武有蕭氏,文有蕭璃。
這樣的她,今日之所以離開松鹿學堂,乃因宮中頒下一道聖旨,賜婚蕭璃為太子妃,待及箕之年後完婚。從今日始,蕭璃將回歸蕭宅備嫁。
賜婚之日夜裡,都城最奢華的賭場裡,一名俊秀少年對著骰子大喊:「大!大!大!」
滾動的骰子最終停了下來,一、一、一,小到不能再小!
俊秀少年臉沉下來,不甘心地道:「再來!」
莊家掛著笑意,確認道:「這位公子確定還要?我們金樂坊從來不讓人拖欠賭債的。」
「再來!」俊秀少年一拍桌,直接將身上掛著的玉珮摘下來,大氣地往桌子上一擺,只見玉珮樣式精緻,材質無疑是上等美玉,莊家笑容更深了些,一邊開始搖骰子一邊讚道:「公子好氣魄。」
就在這時,一道如銀鈴般的女聲響起:「慢著!」
俊秀少年一聽這聲音,身體陡然崩直了,萬般不可置信地回頭,卻見一名少女款款而來,身後跟著一位丫鬟,那少女戴著黑色的面紗,一雙丹鳳眼此刻盈滿怒意。
「阿姐!」俊秀少年臉色極差地喊道,剛剛連輸幾局都不曾顫抖的手竟然微微顫抖起來,少女走至賭桌前,冷聲道:「跟我回家。」
「喔……」沒有半字推託,俊秀少年立馬答應,少女伸手便要將桌上的玉珮取回,卻被一雙手攔住去路。
「姑娘且慢,金樂坊的規矩,上了賭桌,沒有半路回頭的道理。方才這位公子已然開局,便沒有這般就走的規矩。」莊家滿臉笑意,說話卻不客氣,不緊不慢,卻不容反駁。
「你欲如何?」少女收回手,眼刀直向眼前之人。
「不敢如何,只是這局賭,還是要賭完的。」莊家將骰子遞向兩人,掛著笑意平靜無波地問道:「賭大,還是賭小,公子或是這位姑娘給個說法吧?」
「好。」少女淡淡道,隨即話鋒一轉:「只是我有個條件,這骰子要由我來骰。」
「可以。」莊家爽快地答應了,便見少女接過了骰盅,而後上下搖動骰子,只見骰盅被骰的越來越用力,骰的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最終竟沒了聲響!
待無聲以後,少女淡淡道:「小。」
在眾目睽睽之下,少女拿開骰盅,便見裡頭的骰子竟已碎成齏粉,莊家瞬間臉色一沉,怎麼也沒想到眼前的姑娘竟有如此深厚的內力,隔空將骰子給震碎!
「貴坊的骰子既然壞了,這賭局也就不做數了。」少女俐落地說完後,便要伸手取回玉珮,說時遲那時快,一雙白皙的手驟然伸出,搶在她之前拿到了那枚玉珮。
少女訝異抬頭,便見一名搖著摺扇的翩翩公子掛著淺笑對著自己,一雙漂亮而深邃的雙眼、高挺的鼻子,稱得上眉目俊秀四字。
「公子長的人模人樣的,怎麼卻染上奪人之物的毛病呢?」少女不客氣地質問,語氣冷若冰霜,顯示動了真怒。
「非也。姑娘且看。」那名公子袖手一揮,卻見碎成粉末的齏粉散去,留下黑色的污漬,但唯獨中間一圈圈白色乾淨的小點留在桌上,卻是六、六、六!
大到不能再大!
少女望向公子含笑的目光,咬牙冷笑一聲:「公子好身手。」
「姑娘謬讚。」公子面如冠玉,輕搖摺扇,說不盡的風流,姑娘俐落轉身對愣在一旁的弟弟說道:「我們走。」
兩人相偕走遠,莊家走到相貌堂堂的公子身邊,恭敬的垂下頭行禮:「讓少東家笑話了。」
「無事,今日來收租金,卻看了一場好戲,有趣、有趣。」被稱做少東家的公子含笑說著,想了想又問:「那姑娘是誰?」
「小的不知。」
「不知深淺的姑娘,你也敢和她對賭?」少東家的聲音染上一絲凌厲,分明是乘著笑意,卻讓人心中一凜。
「小的有罪!」那人不由分說地便跪了下來,垂頭認錯。
公子沒立刻叫起,只是低下頭,凝神打量手中的玉珮,其花紋繁複,隱隱卻能望出一個「蕭」字,他挑起眉,忽地笑了笑,丟下一句話便大步一邁走了:「以後見姑娘家家的,別強迫人家對賭,難看,有損我木家風範。」
賭場中聽見此話之人不由隱隱議論起來。
木家!
大明首富,不是王朝,更非五大世家,而是遠在南方的江南木家!
傳言木家生意遍佈大江南北,富可敵國,數十年前木家家主入京面聖,連先皇都禮讓三分,雖非天皇貴冑,卻有滔天富貴,手握大明皇朝金錢命脈。
方才那名公子,便是木家少東家?
原來都城裡最賺錢最大的賭場金樂坊,竟是江南木家的產業!
留下一陣騷動,話題中心的江南木家的公子卻已一溜煙來了蕭家宅邸,他敲響了蕭家門房的大門,劈頭便找蕭家大小姐-蕭璃。
方才帶弟弟回房,還未開始訓話便聽到消息的蕭璃眉頭一皺,正要回絕,卻見門房拿來了訪客送來的玉珮,心念微轉,最終她還是戴上面紗,出了房門至正廳,果不其然,見到了在賭場上有過一面之緣的公子。
「姑娘,又見面了。」公子含笑行了一禮,而後自我介紹道:「在下江南木家,木秋霖,今日唐突姑娘了,特來致歉並將美玉完璧歸『蕭』。」
「多謝木公子。」蕭璃微感訝異,回了一禮,想了想還是開口:「沒想到公子會找上門來,家弟年幼不知事,還請公子對此事保密。」
「一言為定,木某本是碰碰運氣,久聞蕭家盛名,今日有緣相識,是在下幸事。今日蕭姑娘護弟之情,在下十分欣賞。」木秋霖豪爽地一口答應,蕭璃出生世家,從小長於規矩繁瑣的京城,乍聽此話覺得隱有冒犯,可當她抬眸望進一雙真摯的眼眸之中時,卻不自覺地覺得,這只是他的一腔肺腑之言罷了。
蕭璃想起,傳言江南木家富可敵國,在江湖聲名遠播,子弟卻不入朝堂王府,習的是江湖氣、喝的是江湖水,想來對這京中的規矩是不熟悉的,於是只微微勾起嘴角:「當不起木公子謬讚。」
「蕭姑娘太客氣了,早聽聞姑娘文采斐然,沒想到武藝竟也是一絕,今日出手讓木某大開眼界,不知何時有幸與姑娘切磋一二?」木秋霖話鋒一轉,眼神放光,期待地看向蕭璃。
人生第一次,蕭璃產生無語的感受,身為蕭家嫡女,身為世家貴女,從來沒有一個人會對自己說-能否和自己打一場?
「有機會的話。」蕭璃想禮貌性婉拒,「有機會的話」就是不約的意思,但木秋霖顯然沒聽懂世家子弟的潛在語言,興沖沖地提議:「木家在城外五里有座莊子,不如明日就在那裡比一場?」
「……明日?」蕭璃因訝異瞪大了雙眼,木秋霖忙道:「確實太突然了,要不……五日後姑娘可方便?」
沒想到木家公子,竟是個武痴!
蕭璃莞爾,看著木秋霖一臉期盼,又想起賭場中他揮袖破局的模樣,心中微微一動,鬼使神差地點頭答應:「好吧。」
五日後,方過中午,蕭璃瞞住蕭家人,悄悄穿上一身黑色低調的輕騎裝,戴上牢固的黑色面紗策馬出城,與貼身丫鬟一同拜訪木家城外的莊子。
「蕭姑娘大駕光臨,木某特備美酒佳餚,姑娘上來嚐嚐?」一進莊子,抬頭便見木秋霖坐在自家屋簷上,一張特製的桌子擺在屋頂,上有酒有菜,沐浴在春日的陽光下,不勝風雅。
陽光和煦,少年風流,蕭璃不自覺瞇細眼,頓了頓才搖頭道:「多謝木公子,我已用過膳,等木公子吃完我們再切磋不遲。」
木秋霖聽著蕭璃文謅謅的話,心中好笑,沒有看漏在拒絕前少女一瞬的猶豫,只覺京城中人真是無聊,想做什麼,做便是了,總是昧著心意拒絕,這樣過日子有什麼意思呢?
「那好吧。蕭姑娘就隨意找個喜歡的位置坐下,今日天氣正好,木某還想曬會兒陽光。」木秋霖決定不理會蕭璃,自顧自地喝酒、用膳、看風景,十分快活。
蕭璃站在廊下等了一會兒,見木秋霖一副悠悠哉哉要在屋簷上待個好幾個時辰的樣子,不禁心中有氣。
怎麼說,她也是蕭家嫡女,從小到大何曾被這般對待過?
可偏偏方才說等他吃完再交手的是自己,蕭璃只能心中暗暗咬牙,本來看得有些順眼的木秋霖瞬間又變得讓人討厭了,一時有些後悔-今天自己究竟為什麼要出城赴這個約?
「怎麼?生氣了?」屋頂上傳來木秋霖隱含笑意的問話,蕭璃回過神,平靜無波地回應:「木公子說笑了。」
「好啦,算我求你了,上來吧,陪我曬太陽。」木秋霖無奈地搖頭,像哄小女孩似的說道,蕭璃本想拒絕,但一想到自己若是拒絕,這木公子不知道還要讓自己杵在這裡等多久,於是心一橫、腳尖一點便躍上屋簷,隔著兩、三人的距離,蕭璃在他旁邊坐了下來,她望見遠方有青山綠水,有藍天印綠景,美景如畫,令人心曠神怡,忽然便不想跟旁邊人計較了。
「美嗎?」木秋霖見蕭璃安靜下來,輕笑問。
「恩。」蕭璃淡淡回應,而木秋霖望向遠方的山說道:「那是沐雲山,山勢高聳,近看整座山頭都直入雲間,故有此名,山上的桂花生的極好,山下有個桂花鎮,那裡的桃花釀最是一絕……」
木秋霖絮絮叨叨地介紹著,從青山講至綠水,從京城講至江南,蕭璃靜靜地聽著,偶爾問一、兩個問題,他都耐心地回答,明明看著也沒比自己大到多少,卻似已走遍天下般侃侃而談。
「這些地方你當真都去過?」蕭璃有些不相信地問,木秋霖揚起眉,撇撇嘴不悅地解釋:「那當然!我還騙你一個姑娘不成?我木家生意遍天下,從小我便跟著父親到處收租,自然去過許多地方了。」
「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有些意外罷了。」蕭璃見木秋霖不悅,連忙解釋:「我從未踏出過京城,見你年紀也不大,沒想到如此見多識廣。」
「就當你誇我了。」木秋霖轉怒為喜,樂呵呵地笑道,而後隨口道:「改日你出京城,報上我木秋霖的名字,保證你在江湖上橫著走!」
蕭璃不可置否地笑了,兩人就在屋簷上聊了一個下午。
雖從未出過京城,蕭璃卻博覽群書,她讀過萬卷書,木秋霖行過萬裡路,兩人就這麼天南地北地聊著,竟意外投契,不知不覺聊至了日落。
「小姐!我們該回去了!」見主子遲遲不走,底下等待的丫鬟備感焦急,終於忍不住出聲提醒,蕭璃望了眼天色漸暗,站起身道:「我該回去了。」
「等等!姑娘還欠我一場架呢!」木秋霖如夢初醒地提醒,而後急忙地躍下樓,向屋內喊一聲:「拿兩把劍來!」
聲音落下後不久,兩把劍便從屋內射出來,木秋霖左手、右手各接一劍,轉身問還在屋簷上的蕭璃:「聽聞蕭家用劍,我沒拿錯武器吧?」
「沒有。」蕭離笑了,因為沒想到木秋霖對比武之事如此執著,從善如流地躍下來接過劍。
接劍的一刻,少女的目光驟然變得鋒利,那是習劍者的劍意,只聽她說:「請吧。」
木秋霖輕笑一聲,而後閃身向前,兩劍相交,而後各退一步,這次兩人同時棲身向前,速度極快,一旁的丫鬟早已看花了眼。
蕭璃的劍,是戰場之劍,蕭家久經沙場,傳承的是殺伐之劍;木秋霖的劍,是遊俠之劍,江南木家遊歷江湖,傳承的是俠士之劍。
兩人劍意迥然不同,一凌厲、一平直,莊裡劍氣四溢,但兩人心意相通的覺得酣暢淋漓。
忽地,木秋霖的劍意意外挑破了面紗,蕭璃的容顏驟然印入他的眼中,白皙如玉,不施粉黛已傾城,那雙原本就已很好看的丹鳳眼在絕色的面容上更添風情,此時顯得更加迷人,而她眼底湧上的訝異更令神情染上幾分可愛。
兩人不約而同地收回劍,蕭璃臉微紅,難得露出幾分少女情態:「你快轉過頭去!」
木秋霖聽話轉頭,不知為何臉也有點紅,半晌才咕噥道:「妳長這麼好看,總帶面紗做什麼?」
「……京城女子未出嫁前,是不能隨意讓人窺見容貌的。」蕭璃撿起面紗重新戴了回去,輕聲解釋,木秋霖聽著這話覺得有些好笑,害羞之情淡去不少,吐槽道:「什麼破規矩,難不成看見妳的臉便要娶你不成?」
「……」蕭璃聽出木秋霖語氣中的不屑,心下惱怒,冷聲道:「想得美。」
「妳生氣了?」木秋霖回頭,便見蕭璃重新戴上面紗,目光如刀,有些摸不著頭腦。
「木公子說笑了。」蕭璃淡淡道,而後將劍丟還給木秋霖,轉身對丫鬟說:「走吧。」
「妳這就走了?」木秋霖見她邁步離開,拿著兩把劍有些失魂落魄地問。
蕭璃腳步微慢,卻依舊往外走,一邊說道:「劍也比了,話也說完了,是該走了。」
「蕭璃!」木秋霖忽然喊了一聲,這次少女回過頭,鳳眼印入少年的容顏,清俊、乾淨、不染塵,他應該是很聰明的,可此刻卻顯得訥訥的,沒頭沒尾的問:「明年我來京城收租時,見你一面可好?」
她應該要說不好的。
可夕陽西下,少年眉目如畫,蕭璃遲疑地、緩慢地點了頭:「好。」
一月後,蕭璃出門買首飾時,老闆忽然神秘地說:「這裡有寄給姑娘的東西。」
蕭璃有些意外,見老闆拿出一封信和一罈酒,她好奇接過,竟是木秋霖的信,信上說他已離京,路過桃花鎮,順道送一罈桃花釀給她嚐嚐,還讓她嚐完後寫封飲後心得給老闆,並且豪氣道,喜歡什麼首飾隨便挑,這是他木家的產業。
他的要求好沒道理,蕭璃笑了一下,帶著酒和信回了家。
蕭璃其實從未飲過酒,趁著夜黑風高,悄悄在閨房裡小飲,竟也不小心醉了過去。
夢裡,少年時而搖扇,時而舞劍,時而淺笑,時而散漫。
醒時,蕭璃本想寫封信道謝,可一向文采斐然的她對著紙筆,竟覺難以下筆,最終她放棄了,只寫了四個字,便裝入了信封,隔了幾日才送到首飾店裡去給老闆。
數月後,人在外地的木秋霖收到信,滿心期待打開後差點沒昏倒,只見信上只有冷冷的四字—甚好,多謝。
剛好路過一家做髮簪的店,木秋霖買了一支以劍作為樣式的釵子,寫了一封又長又臭的信給蕭璃。
數月後信和釵子到了蕭璃手上,她打開信,看見木秋霖細數了他一路行程,而後鄭重表達了他只看見四字的失望,最後交代—下一封信定要比自己的這封還長!
蕭璃看著信又笑了,覺得木秋霖幼稚,這次輕鬆地默背出了一首古往今來最長的詩還給木秋霖,雖然詞不達意,但總歸是比他的信長了。
兩人就在這樣的信件來往中交談著,漫無目的的,古靈精怪的。又一年,恰好在蕭璃十三歲生辰那日,木秋霖回了京城。
她的生辰在最冷的臘月,京城滿天飛雪,淹沒了整條街,冷得街道毫無人氣,因為無人想出門。
可蕭璃收到了一身北漠最稀有的狼王做成的紅毛裘衣,價值千金,就連宮中也僅有最受寵的貴妃有一件,以此為由,他們便在滿天風雪中,裹著厚實的狼皮出城觀雪。
飛雪下,萬物都是白的,只有他倆紅得像團火,似要融化這一方天地。
木秋霖說了很多一年間遭遇的事,很多蕭璃都在來往的信裡看過了,但沒有打斷他,只是饒有興趣的聽著。
這年,風雪漫天,少年問少女:「我們應該算是朋友了吧?」
這問題問的很傻,但蕭璃還是很給面子的點頭應道:「是啊。」
「那我以後……叫妳阿璃可好?」木秋霖又問,蕭璃凝望著他,半晌才道:「好。」
木秋霖的每一句都像是明目張膽的陷阱,蕭璃看著,心知肚明,卻任由自己踩進去。
「阿璃,我明年再來看妳。」離去前,木秋霖伸出手,輕輕摘下了蕭璃右耳的面紗,看著長了一歲,容顏更盛的蕭璃,他笑了一下,又將面紗拉了回去,慎重地提醒:「阿璃,在我回來前,妳得日日給我寫信。」
不知何時起,寫信的頻率竟已從月月,變成了日日。
「知道了,囉嗦。」蕭璃咕噥一句,木秋霖氣急,伸手輕彈了一下她的額頭:「天底下就阿璃嫌我囉嗦。」
「就說你!」蕭璃霍地伸手推了木秋霖一下,猝不及防的少年向後倒進了雪堆裡,好不容易站起來便見少女早已跑得老遠,他挑眉使出了輕功追去,蕭璃亦是用上輕功逃遁,一男一女在雪地上踩出了數以千計的腳印。
十三歲那年,蕭璃過著此生最快樂的生辰。
可美夢易碎,紙總是包不住火。
縱使蕭璃萬分小心,卻在回家時,見爹、娘、祖父、祖母齊聚在她的閨房,見她穿著一身紅衣毛衣走進門來,俱是面色沈重。
「跪下!」蕭璃的爹—當今的蕭氏族長、當朝蕭國公,怒拍桌子,面色鐵青地大喝。
蕭璃跪了下去,背脊卻挺得筆直。
「你可知自己是誰?」蕭國公嚴肅的問,蕭璃恭敬地答:「蕭家嫡女,蕭璃。」
「還有呢?」蕭國公再問,雙目牢牢鎖著蕭璃。
「……」蕭璃的目光與父親相撞,他們都知道正確答案應該是什麼,可卻固執的不肯由自己來說。
「還有呢?」蕭國公拍桌怒問,蕭璃咬牙不答,年過不惑的蕭國公怒極反笑:「來人,家法伺候,給我狠狠地打!什麼時候想好回答了,什麼時候停!」
眾人面面相覷,下人很快擺好了板凳,蕭璃冷靜地趴了上去,卻依舊不肯答。
「看什麼看!給我打!」蕭國公怒極,下人們得令開始打板子。
一下、兩下、三下……
「你可知自己是誰?」在蕭國公的喝問中,蕭璃只是咬緊牙關。
四下、五下、六下……
「爹!」一聲急切的少年呼喊傳來,蕭璃的弟弟—蕭玨闖入門來,一拳便把行刑的下人打飛出去:「誰敢打我姐!」
「反了反了!連這個畜生一起打!」蕭國公怒意直衝腦門,氣極大罵,場面一度混亂。
「要打打我!打蕭玨算怎麼回事!」蕭璃伸手要將蕭玨推開,可少年的身體就這麼擋在蕭璃身上,任由板子打在他身上。
蕭國公看著這一幕,忽地冷靜下來,清醒又冷靜的開口:「妳若不知道自己是誰,這蕭家終有一日是要滿門為你陪葬的,既然如此,不如我今日打死你們。」
蕭璃感覺到蕭玨替自己挨了數下板子,聽著蕭國公的提醒,終於落下淚來,一字一句道:「我乃蕭氏嫡女,聖上親封太子妃。」
「好。」蕭國公一擺手,行刑下人瞬間散去。
「璃兒,妳自小聰慧,什麼事情能做,什麼事情不能做,爹相信妳都明白,以後莫要讓爹失望了。」蕭國公說完,留下療傷的金創藥,便邁步離開。
蕭玨聽得一頭霧水,摸著自己的屁股問:「姊!爹到底在說什麼?他是不是瘋了!」
「沒有,瘋的是我。」蕭璃眼淚似成串的珍珠落下,泣不成聲,嚇得蕭玨用袖子替她拭淚,反覆安慰:「姊姊才沒有瘋!」
可蕭璃聽著,卻哭得更大聲了。
她抓緊木秋霖送的紅色裘衣,在蕭玨面前哭了很久,像要將一生的眼淚都流乾一樣。
如果我不是蕭璃便好了。
那夜之後,蕭璃再沒有出過蕭家宅邸,木秋霖的信使也無法再將信送到她手上。
她以為不見,就是兩人最好的結局。
可半年後,一名少年在夏日踏月而來,落在了她的窗前,輕扣門扉喚道:「阿璃?阿璃?」
蕭璃不敢置信地打開窗,便見木秋霖笑著站在窗前,溫柔又充滿少年氣,如置身夢裡。
「妳這個小騙子。說好了給我寫信,怎麼一次都沒有?」
「你怎麼……」
「我想你了。」木秋霖忽地開口,帶著一絲懇求的問:「妳也想我嗎?」
「……木秋霖,我已有婚約。」蕭璃淡淡地開口,然後緩緩道:「你以後不要再來了。」
少年如遭雷擊,深深地看著蕭璃,半晌才問道:「妳是心甘情願的嗎?」
「是不是重要嗎?」蕭璃嘲諷地勾起嘴角,而木秋霖很認真地回答:「對我來說很重要。若妳……不想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傾我木家之力,必護妳周全。」
蕭璃轉過身,不讓眼眶中的淚水滑落,近乎冷硬地道:「不必了。我……很是歡喜。」
「……好。」木秋霖握緊拳,用盡全力才開口,不讓自己顯得太過狼狽。
許久,身後無聲,蕭璃緩緩轉過身,窗邊早已空無一人,這次,她放任淚水滑過嘴角,心道—木秋霖,這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是天命昭昭、聖旨難違,木家再勢大,又怎能敵得過皇家?
後來,蕭璃徹底失去了木秋霖的消息,想來天大地大,他無不可去之處,自不會留連京城偶然擦肩的一抹顏色。
只是十四歲生辰當日,有人送來了一柄鋒利的寶劍,劍上繡上精緻花紋,隱隱能看出一個「璃」字,那人並無留名,可蕭璃珍而重之的將其放在了閨房裡,因為她固執的覺得,這一定是他送的。
他的天地很大,可她的世界只有他一位亮眼的少年。
只有他會送來這樣的禮物。
她心已若木石,卻總在夢裡看見少年踏雪而來,偶爾躍至窗前敲響房門,可她已經學會醒來時,面色無波的洗漱了。
年少心動,就像春日漫步時遇見的那陣倏忽而至的疾風,轉瞬亂了一身衣裙,卻又驟然消失,徒留滿身狼藉,可理一理,人也能像風從沒來過那般繼續走下去。
十五歲生辰,蕭璃及箕之日,滿城紅妝,喜轎從蕭家出發,沿路擠滿了看熱鬧的百姓,入宮前,她悄悄的拉開轎子旁的小窗,向城外木家莊子的方向望去,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只覺木秋霖似乎就坐在那熟悉的屋簷上,正沐浴著天地陽光。
忽然,窗外有人的歌聲壓過了迎親的聲音,只聽歌女唱道—人非草木皆有情,不如不遇傾城色。
聽著聽著,蕭璃在轎中,淚流滿面。
也不知是哭那句—不如不遇。
還是那句—傾城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