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了,石仙人贈與的護身石就這麼不見了,不知道之後怎麼跟他交代?」任遊在杏兒身後,頗為可惜的嘆。
「那也沒辦法,石頭被打掉之後八成被熔岩吞沒了,咱倆只能乖乖挨罵。」
杏兒預想到石仙人氣急敗壞的責備,苦惱的搖頭,任遊也只能苦笑。
「先不提這個,既然護身石已經不見,阿遊你可得寸步不離的跟緊我…」杏兒突然冒出莫名其妙的稱呼,讓任遊愣住。
「阿遊?這…」任遊知道杏兒對比較親近的人都會這樣,但還是措手不及。
「你不喜歡?誰叫你名字這麼短嘛?我們現在這樣…我再叫你任公子很怪啊。」杏兒背對任遊,他看不到她的臉,但她的耳朵似乎紅了。
任遊不免有些害臊,但她說得有理,豈有情意相通的人會這樣稱呼對方?
「…從雲,那是我的字,杏兒不如這般喊我。」他乾咳兩聲,低語道。
杏兒含糊的哼哼,反芻似的喊了幾次,任遊不厭其煩的每每回應,橘紅色的夕陽照耀兩人,霞光掩去二人的面色,萌芽的戀情蓬勃滋長,牢牢將他們相繫,從今以後直至終老,只盼此情此景永不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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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中天,二人已離原先的地方很遠,終於快接近鳳鳥的領地,眼看再過兩個峽谷就要踏到人家的地界,前方的谷地卻發現異狀。
谷地透出瑩綠色的火光,幽微搖擺似乎有數不盡的小火苗聚集成一團,看著鬼氣森森,谷地外圍是濃密的衫林,兩人悄悄降落,杏兒拉著任遊躲進樹林,偷偷摸摸的前去窺探,為求謹慎,當然不忘上隱身咒。
他們從谷口望去,目光越過圍著谷地的綠色鬼火,便見一大票奇裝異服的人密密麻麻的坐著,地上琳瑯滿目的擺著無數法器武具,嘈嘈嚷嚷的交談。
內容無非是從哪裡掠奪了某某修者的法具,掏了誰誰的內丹,剿了啥人的洞府等等…除了用詞跟凡人不同以外,基本上跟盜賊沒有兩樣。
簡單的說,他們終於追上那些行動詭異的魔修了。
任遊與杏兒相視一眼,決定見機行事,先看看他們打算玩什麼花樣再行應對。
聽彼岸花精說他們往南方走時,杏兒便直覺猜想他們可能會到鳳鳥的領地,畢竟南方就這裡靈氣最豐沛,魔修聚眾往此也不是沒來由,沒想到還真被她料中,可他們難道還真想在這一帶鬧事?
到處掠奪上癮了?把腦筋動到神獸上?是不是傻了?
周遭的喧鬧聲忽然停止,谷地中央的天空那頭,忽然閃現強光,兩道人影飄然落下,在人群中央穩穩落地。
杏兒與任遊看清對方模樣,訝異的張開嘴,杏兒更險些喊出聲。
那兩個人影風姿綽約,一藍一紅的窈窕身材,風韻十足的美麗臉龐,正是此前曾遇過的那兩個女魔修!
藍衣女人曾將二人擊敗,出現在此並不甚意外,令他們吃驚的是那個穿紅衣的女人!她不是在石仙人的山腳下化為一灘血水了嗎?!為何現在安然無恙的在此現身?她當時沒死?
兩位女人高舉雙臂,纖纖素手上縈繞著絲絲魔氣,周身更散發著凜冽的威壓,即使任遊跟杏兒在那麼遠的地方窺視,也感到一陣窒息感。
修道者能以釋放靈力(或魔氣)的方式,來證明孰強孰弱,藉此免去紛爭,如果以人類的詮釋方式來說,大概近於展現魄力或殺氣之類的氣場來讓人折服,杏兒看任遊一副不明所以的難受表情,只得抓過他的手,在掌心匆匆寫下解釋,同時盡可能的挪動身體替他擋下威壓。
任遊當然不願只讓杏兒難受,兩人推推擠擠中,那頭的人又說話了。
「諸君,經過二十五年的歲月,尊上終於將要回歸,到時候當初看輕我們的正道修士將會得到應有的下場,我們隱忍的時候已然結束,只要在尊上的帶領下,他們只有束手無策的份!」鴉雀無聲的死寂裡,紅衣女人輕柔的聲音清晰的傳來,隱身於谷口的兩人屏氣凝神,生怕漏掉了重要訊息。
「我們將會蹂躪那些自命清高的修士!任何人、任何正道都無法阻擋我們!我右護法紗華陵與左護法紗冥煙在此,為了尊上的復甦做準備,各位士卒們!做好準備侵略鳳鳥族了嗎?」頓了頓,紅衣女人紗華陵接著朗聲問道。
隨之而來的便是震耳欲聾的戰吼聲,坐在谷地中的眾魔修們敲打法器,火花與電光噴濺,殺氣騰騰而狂熱,情緒激昂人人血脈噴張。
這下已經沒理由再懷疑魔尊未死的消息了,可他人在哪裡?
侵略鳳鳥族又跟魔尊復甦有什麼關係?現在該如何是好?先去知會鳳鳥族魔修將要來犯?或是在此製造騷動打亂他們計畫?
問題是,那兩個護法絕不是能輕易打發的對手,就算其餘人不算什麼,可湊在一起就是多數暴力,別說她身邊有個任遊,就是她獨自一人挑事,也不可能全身而退,更別說阻止魔尊復甦了。
可惡,真如石爺爺所說,她無能為力嗎?他們如果不聚成一團也罷了,魔修不是性格乖張,應該不喜歡被魔尊以外的人命令吧?現在這兩個護法又是從哪裡冒出來的?跟傳言不同啊!杏兒抱頭苦惱。
她所知道的情報都是透過謠言得知的,魔尊禍世之時,她師父沒有跟她細說魔修的動態,她根本不知道魔尊手下還有哪些人,師父消失在魔窟後她自然更不清楚魔修們的去向,杏兒只是憑過去到處斬奸除惡的經驗來揣測魔修們的想法,結果現在狠狠踢了鐵板。
「二十五年前,尊上為了這一刻的復甦,已預先準備好一切,他留下的傀儡會找到尊上,很快我們便能再次仰望尊上的英姿!各位期待嗎?!」穿藍衣的左護法紗冥煙不知又去哪裡剝了誰的臉皮,反正現在看著已不似分頭前那般猙獰,畫著濃厚的妝容,回復到當初的樣子,她雙頰泛紅,昂首問道。
隨之而來的又是一陣更猛烈的戰吼,驚人聲浪與魔氣的騷動甚至讓周圍的岩石落下簌簌砂土,山林間竄起飛鳥,那狂熱的氛圍已震撼天地。
【杏兒,我覺得我們不該在這裡冒險,不妨先去鳳鳥族那邊報訊。】任遊握住杏兒躁動的手,沉靜的在她掌心寫下。
杏兒瞥了一下眾魔修們,他們看似還得做些準備,現在偷偷離開還有機會讓鳳鳥族的做好防禦,便不再猶豫,當即牽著任遊往外退。
可偏偏沒有這麼輕鬆的事,兩人才退出林外,準備御劍起飛時,一道黑黝黝的矮小身影出現在道路的盡頭,與他們面面相覷。
他背著光,身穿一件垂到地面的黑色斗篷,全身遮得嚴實,蓋著帽兜,看不清樣貌與體格,只知道身高矮得彷彿孩童,更詭異的是完全沒有活人的氣息,就這樣突兀而詭譎的沐浴在月光下,像鬼魅一般。
隱身咒還沒解開,這個人理論上是看不到他們的,可他的目光卻牢牢盯著他們,有種像萬隻螞蟻爬上身的搔癢感竄上背脊,兩人挪動他也跟著移動視線,目光對上絕非僅是巧合,而是他真的知道這裡有人。
雖然他沒有氣息,可絕不是他們這一邊的,杏兒的直覺如此認為。
她屏氣凝神,無雙劍緊握在手,默默移動到任遊身前做防禦姿態。
谷中魔修還在鼓譟,現在不能引起太大動靜,不知道這人什麼來頭,總之得趁現在將他解決以防後患。
杏兒飛步疾上,不忘隱藏無雙劍的寒光,瞬間逼至那人身前,攻擊卻撲了空。
甚至沒看到那人如何移動,他便倏然在任遊身後出現,猶如影子一樣。
那人抬手搭住任遊腰部經脈,他瞬間彷彿像被電流竄過似的,麻癢疼痛無法動作,杏兒知道他稍微出手便會震斷任遊的命門,擔心惶恐卻不敢妄動。
而那人後面那一句,才更讓兩人心驚。
「尊上,您在這裡做什麼?屬下去過您住的村中,沒想到那處已經被土石淹沒,找不到您,幸好您還在世上,為何不現身?大家都在等您啊。」人影輕慢卻死板板的聲音聽著讓人不舒服,明明在提問,卻毫無抑揚頓挫與情感。
他句句都清楚傳到杏兒與任遊耳裡,每個字他們都明白,卻什麼也沒能搞懂。
他在說什麼?尊上?說的是任遊嗎?這不可能啊!
杏兒瞠目結舌,無雙劍差點脫手,愣愣的瞪著任遊看。
任遊不明所以,微微搖搖頭,只差沒露出跟杏兒相當的震驚表情,但不妨礙他全身透出的錯愕感,吃力的歪頭看向那個只到自己腰際高度的人。
那人揮揮衣襬,任遊的隱身咒便被解除,他抬頭看任遊。
明明與他距離很近,月色明亮視線清晰,可任遊就是看不到他的臉,簡直像在看一團黑暗似的,就算帽兜沒有脫下,也不該是這樣詭異的畫面,連輪廓都沒有,陰森森的讓人發毛。
不待任遊開口否定,那人又發話了。
「尊上?您還沒醒來嗎?這可不對,照您的推算早該醒了…」他不只身高像孩童,連嗓音聽起來都稚嫩生澀,像是七八歲的男孩一樣,他歪頭像在思索,口中喃喃不休,詞句內容像有思考能力,卻又透著股說不上的僵硬。
杏兒神情千變萬化,思緒起伏不定,驚疑難平。
他就像是…傀儡!
難道這就是剛剛紗冥煙所說的傀儡嗎?!不!這一定是哪裡弄錯了!不可能是任遊!他怎麼可能是魔尊?他只是個凡人啊!
【卻是經脈被用魔修手法封住,無法修正道的奇特凡人】
杏兒與任遊同時想到這節,他身上古怪的封咒來源至今未有解答,明明是難以說明的東西,可他的身上顯然藏著什麼不為人知的關鍵祕密。
可是不對啊,他的經脈被封,跟被叫魔尊的共通點是什麼?到底怎麼回事?
「尊上,雖然不知道計畫出了什麼問題,但您這模樣可不能出現在眾人面前,請恕屬下僭越。」那人話一說完,身周便忽然迸出龐大魔氣,千絲萬縷的黑色氣息猶如綿密針雨般,扎進任遊的全身。
從未感受過的劇烈痛楚竄遍全身,比起被樹妖或紗冥煙打中的時候還痛上幾百倍,他每滴血、每塊肉、每根骨都發出狂躁的迸裂聲,他眼珠子突出肢體歪扭,頻頻抽搐痛得連喊都喊不出來,像被烈火焚燒,也像被寒冰凍結,血肉分解重組、崩離凝合,生不如死的激烈疼痛像永遠不會完結。
「住手!」杏兒看到任遊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眼淚幾乎已奪眶而出,不顧一切的解開沒有作用的隱身咒,傾盡全力朝那人揮出九道金劍,發瘋似的將全身籠罩在金光中,往對方這邊挺劍刺來。
「別來妨礙。」那人輕描淡寫的抬起空著的那隻手,魔氣擊碎金光後,像利刃似的割傷杏兒,她一身白衣千瘡百孔,血肉淋漓的被震開三丈有餘。
任遊被魔氣貫穿全身,每一處肌膚都在噴血,腥紅的視線裡是杏兒踉踉蹌蹌也寧死不屈的身影,她蹣跚的從地上爬起,接二連三的甩出飛火流電,拚盡力氣又往這邊靠近,無雙劍的金光越來越黯淡,也沒能讓她膽怯。
眼看身旁的魔氣又在竄動,蓄勢待發的等杏兒自投羅網,任遊不管劇痛奮力掙扎,卻徒勞無功,像是被卡在獵網的困獸…除了恐慌,更勝的卻是憤恨!
「停下!」他忽然一聲震撼天地的怒喝,那聲音像是從谷底爬升,來來回回在山野間增強迴響,只喊一次卻發出敲鐘般的嗡嗡共鳴,竄進耳朵裡並在腦海劇烈撞擊,貫穿他的魔氣波動忽然停止,離他近點的草木枯萎,飛鳥墜地魂斷當場,束縛他的人真的停止所有動作。
任遊依然被魔氣吊在空中,鮮血仍在冉冉流出,要不是魔氣堵住傷口,只怕他活不了多久,但繼續下去也不過是拖延時間罷了。
可在場的人卻沒有閒心去管那些,萬籟俱寂風聲肅肅,明亮月色從雲層後方露臉,照在任遊身上,杏兒見狀竟倒抽一口氣。
怵目驚心的傷勢已經不是最要緊的,而是任遊的模樣變得截然不同。
他散亂的頭髮變得蒼白,清秀溫和的臉佈滿赤紅色的火紋,殘破的衣服中露出的軀體部位青筋糾結,指甲變得像野獸般尖銳,原先溫潤的眼睛有一顆已整個染黑,中心部分的黑眼珠則化為瑩綠色,閃爍著詭異的妖光。
「…杏兒…」任遊吃力的扭轉身體,全身的青筋急遽竄動,他痛不欲生的狂嘔幾口黑血,伸到半空的手忽然不受控制的按住自己的臉!
有個低到讓他腦袋快炸開的聲音,在他腦子裡喋喋不休的唸著什麼,像是低聲耳語卻又像鼓雷齊放,忽噪忽寂的起伏讓他意識散亂,感覺身體與靈魂分崩離析,自身的存在混亂不定像是快要瓦解…
是誰?是誰在我腦子裡作亂?為了什麼?快離開我!
任遊瘋癲的搖頭擺腦,狂躁得不清楚自己究竟有沒有發出聲音,他明知道自己嘴巴張得開開的,卻聽不到自己的聲音,只有別人的聲音在腦子裡迴盪。
任遊完全無暇顧及另外兩人的狀況,繃得快斷的神經拼命在跟那團混沌不明的聲音戰鬥,他的身體越來越不聽從自己的命令。
【哼,有幸成為本尊的容器還不知感恩,讓你活了這麼多年,要不是那個女人百般阻撓,你哪有可能到現在還存在於世上?時候到了,這個身體本尊就接收了,安心去死吧。】那個冷得徹骨的聲音慢慢說道,任遊感到全身的血肉剝離自己,他的意識漸漸隱沒在幽深的黑暗中…
「…從雲!」熟悉而清麗的聲音像是從深淵中穿透裂縫,杏兒啼血似的悲鳴貫穿奪走他意識的存在,任遊臉部抽搐,瞳孔瞬間清明。
杏兒吃力的拼命用無雙劍揮砍刺在任遊身上的魔氣,每揮一次武器就甩落幾滴血,雖然不起絲毫效果卻不退縮,俏麗的臉上全是擔心,哭得痛徹心扉。
她的攻擊範圍也包括那個詭異的斗篷人,而那人竟依然分寸未動。
自從任遊喝斥了那聲「停下」,他就再也沒動過。
任遊整顆心都涼了,雖然還不清楚所有來龍去脈,可照這一切的事件來看…
他就是魔尊。
準確來說,是魔尊不知出於什麼原因,要奪走他的身體來「復甦」。
簡直是天大的笑話,他活了二十五年,居然不知道自己身體裡藏個人,而那人竟然便是自己心上人的仇敵!容器?!自己這一生究竟算什麼?
方才的這陣戰鬥果然還是引起了騷動,他已經聽到遠處有人過來搜尋的聲音,杏兒現在已經不能再戰鬥,要是那些人抓住杏兒,不知道她會被如何對待…任遊閉上眼再淡淡睜開,神情已如當初相遇時那般通透虛無。
他溫柔的微笑,接著示意斗篷人將他放下,杏兒抱住他就要逃,任遊卻忍著全身劇痛掙脫她的懷抱,在她錯愕的目光中別過頭,對著斗篷人下令。
「讓她平安無事的遠離這裡。」任遊知道在腦海中的那團混沌意識根本壓制不了太久,這短暫的時間或許就是「任遊」最後的時光了,他不能害杏兒暴露在危險之中,為了保護她,他不得不離她而去,所以強行壓抑自己的情感。
「從雲!你在說什麼傻話…放開我!」杏兒慌亂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上前想抓住任遊的手臂,卻撲了個空,她全身被斗篷人放出的魔氣包圍,無力逃出只能淚眼朦朧的氣罵。
「好好養傷修行,別再來找我了。」包覆住杏兒的網狀球型魔氣漸漸騰空,任遊還是忍不住,轉身充滿憐惜的看她最後一眼,溫柔的交代。
斗篷人爽颯的揮動衣襬,杏兒便像顆球似的被遠遠拋到天際的另一端,直到消失在任遊視線前,她帶著哭腔的呼喊始終未停。
任遊再也支撐不住,踉蹌的跪倒,絕望與心酸剝走他僅有的堅強,任憑腦中嗡嗡不止的狂笑聲越來越大,他無能為力的失去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