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母親的生辰。
難得穿上鮮豔的妃色方領旗袍,頭髮一如往常地梳成了低包頭,我與凌恆並肩走進多年未踏足的郭府。
好久沒回來了。
進去前,見他又咳嗽了幾聲,我忍不住道:「大爺若身子不適,還是回府休息吧!讓唐欽告訴大哥就行了。」他這風寒是前兩日染上的,儘管老太太阻止多回,他卻依舊堅持要前往娘家的祝壽宴。
仍是平常穿的那襲月色唐裝,他清了清喉嚨,道:「這可關係到凌家和郭家的關係,豈能敷衍帶過?這點小病不算什麼。」
一身牙色唐裝的哥哥與大嫂薛葒桃正站在外頭與來訪的客人聊天,一見到我們,立刻高興得迎上前道:「妹夫!二妹!許久未見了。」
「妹夫見過大舅子了。」凌恆規矩的作揖行禮,突然忍不住咳了幾聲,我輕輕拍了拍他的背,卻又被他制止了。我尷尬的收回了手,與面前的大嫂苦笑一番。
哥哥依舊笑得豪邁,道:「你我姻親,不必這麼客氣。葒桃,妳帶小安在府裡走走吧!許久未歸了,順便帶她去娘那裡看看吧!」
「是。」大嫂笑著向我伸出手,道:「二小姐,走吧!嫂子帶妳去見老太太。」
我扭頭看向凌恆,凌恆拍了拍我的肩,露出一股蒼白而淡然的笑,道:「去吧!上回妳說想娘,這次難得回來,別再錯過了。」
難道,他是因為我才忍著風寒來的?
一股溫暖自心底油然而生,我看了看依舊冷著臉的凌恆,他愣了一會兒,隨後淡笑道:「快去吧!早點回來。」
與大嫂一同走到母親的苑處,母親站在外頭,一雙與我一模一樣的桃花眼看著外頭愣愣地出了神。
「老太太,葒桃帶二小姐回來了。」大嫂恭敬地牽著我走向母親面前行禮。那雙熟悉的眼眸本是淡然,看向我時突然多了點溫度。
「娘…」眼眶有些熱,我們究竟多久未見了?
「小安…我的閨女!我的閨女呀…總算回來了…」母親激動地抱住了我,頓時淚水在也忍不住,我緊緊抱著她,不斷呢喃著:「母親…彤安好想您…彤安總算見著您了…」
大嫂走後,我和母親坐在房間內。母親從前的一頭黑髮如今已白了不少,她的年紀比凌恆的母親小,但這有些滄桑的面容和白髮卻讓她看起來比凌恆的母親老了許多。不是才過了五年嗎?怎麼變得這麼多了?
母親不斷握著我的手,溫暖的感覺就像是小時候母親總會在我做惡夢時輕輕牽著我的手一樣,她溫和地看著我問道:「轉眼妳嫁入凌家也有五年了,如今還好嗎?」
還好嗎?想起一個月前徐靖蝶被賣,黎姝被殺,還有這五年來老太太一心求孫的苦苦相逼,我該告訴她嗎?
還是別讓她擔心了。我搖了搖頭,笑道:「彤安如今很好,母親不必擔心。」
「那就好。」她笑著把我攬在懷中,道:「小安呀!那凌大少待妳如何?」
想起他今日的舉動,我淺淺一笑,回道:「母親放心吧!凌恆他…待我很好。」
「母親聽人說,自從妳小產後,他似乎對妳很是愧疚?」聞言,我有些愣住了。母親是從哪聽來的?
輕嘆了口氣,我回道:「這三年他亦是如此,可我不要他這樣。」語落,我續道:「我的孩子本是被三姨太和她的姐姐害死的,與大爺沒有任何關係。」
「小安。」母親突然鄭重地看著我,道:「做為正妻,我們自然是不用語那些小妾計較;可若沒有孩子當基石,這寵妾滅妻的男人還是有的。」
「娘…」聞言,我有些緊張了,問道:「母親為何要說這個?」
「只怕妳不知道,前陣子王家的當家太太被休了。」母親有些不忍地續道:「都成親快十年了,聽說是善妒所致。這王夫人本就沒有孩子,聽說王二少的四姨太給他生了個兒子後,他便寵妾滅妻地休了王夫人,就算王老太不同意,還是把那四姨太給扶正了。妳說聽著駭不駭人?」
成親十年,只因沒有孩子便被妾室取而代之。我和凌恆如今才五年呢!若我在沒有孩子,是不是有一天會像王夫人一樣遭到休妻的可怕命運?
想到此處,我忍不住又哭了起來,趴在她懷裡哭道:「我就是沒有辦法!大爺留心三姨太,七天裡也只有一兩天是待在我這兒的。我就是沒辦法像其他人那樣生出孩子。娘,我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小安呀!妳且聽母親一言。」母親輕輕地扶起我,道:「這時候,妳要明白:身為正妻雖然要賢慧,但一個男人對妳的憐憫與愧疚,就能讓妳在府中站穩根基。」
他的…愧疚和憐憫嗎?我自嘲地笑了幾聲,原來我竟是如此委曲求全的女子,竟要靠男人的愧疚心和憐憫心才能站穩腳步?
母親見我似乎很不甘願,她蹙了蹙眉,又道:「等會兒若母親做了什麼事傷了妳的心,妳可別怪母親。」
母親要做什麼?
「二小姐出來了。」大嫂笑著陪著我走回去。一路上安靜得很,大嫂似乎有些按捺不住,問道:「小妹近日可好?」
看著大嫂那雙與薛葒梅幾乎如出一轍的瑞鳳眼,我笑道:「嫂子放心,六姨太可真是彤安的知心人,唯有與六姨太品茶論字時,彤安才能做一回文人雅士。」
聞言,大嫂放心地露出一笑,道:「那就好,梅兒自小喜愛纏著母親學寫字,聽聞大小姐和二小姐的簪花小楷時還嚷著要去拜訪兩位呢!當時聽大哥說要把梅兒嫁去凌府時我還真是急了,真怕她一天到晚打擾二小姐。」
「我還巴不得她日日來呢!整日被些汙穢事纏身,有她在,我無聊的日子也有趣多了。」我笑得眼睛瞇成了笑,看著面前這位與薛葒梅極為相像的女子。
回到會場,馬上看到唐欽在一旁替凌恆輕拍著背,又咳嗽了嗎?
坐到位子上,我端了一杯哥哥從廣東買來的雲霧茶讓凌恆潤喉,他接過茶杯喝了一口,問道:「可見到岳母了?」
「多虧大爺,彤安總算見到母親了。」我朝他微微一笑,他似乎這時才稍微放鬆了些,道:「幸好沒有白來。」
感覺到心裡暖暖的,其實事情並沒有母親說的這麼嚴重,對嗎?
「凌夫人。」聽著這略為低沉的女嗓音,我轉過身,朝著來人笑道:「洛夫人。」
洛夫人章氏眼睛處戴著一副墨鏡,穿著一身金黃色的旗袍,手腕處帶著幾隻金鐲子,再配上髮間的幾隻金釵,彷彿這人渾身都是金打造的呢!
「洛夫人,別來無恙呀!」站在她身邊,此刻的我必定顯得黯淡無光,罷了!任何人站在她身邊皆是如此吧!
「凌夫人,果真是許久未見了。」她幾步上前,將手拍在了我的肩上,道:「凌夫人果然還是喜愛樸素。」
「樸素嗎?彤安認為今日已是我穿得最豔的一回了。」看著她如此花團錦簇的模樣,我的眼睛都有些昏了,怪不得她要帶著墨鏡。
只見她輕輕地「嘖」了一聲,道:「依我所見呀!凌夫人應該學著穿金戴銀些,否則眾人皆以為凌府無金,連當家夫人都只能穿得如此呢!」
聽著洛夫人身旁的宋夫人和丁夫人露出了幾分嘲笑,我將欲起身的凌恆擋在身後,露出一抹謙和的微笑,道:「洛夫人說得是,只可惜我凌家向來節儉,多出來的錢都送去濟貧了,看著那些窮苦人家有錢穿衣,有錢吃飯,我和大爺的心裡便好受多了。」
這種女人間的談話何須讓他一個男人出手呢?
「凌夫人果然是伶牙俐齒。」送夫人一聲睥睨,道:「洛夫人,我聽說薛夫人到了,咱們去與他聊聊吧!」
「三位夫人慢走。」看著三位夫人離去後,我輕聲嘆了口氣,一旁的惜冬趕緊上前替我順氣,道:「那洛夫人真惹人厭,穿得自己和金打造似的,看了就煩!」
「還未走遠呢!」閉了閉眼,突然感覺到自己被撞進了一股溫暖中,一陣低沉而有力的嗓音從頭頂傳出:「讓妳委屈了。」
「沒事的。」我有些頭疼地依偎在他懷中,苦笑道:「就算大爺要我穿成那副德性,彤安也寧願穿著睡衣出門。」
「別胡說。」
母親和哥哥出現了,大嫂也笑著一起坐了下來,眾人紛紛起身向母親祝壽。
「葒桃呀!去把松芝帶過來!今日我真是念他得緊呀!」母親高興地喝了幾杯清茶,隨即向身邊的大嫂道。薛松芝是哥哥的嫡長子,嫡長子…我微微低下頭,聽見了一個小男孩嬌嫩的聲音:「祖母!祖母!」抬頭望去,原來是薛松芝張著那雙與大嫂相似的眼,笑嘻嘻地看著母親,母親笑著抱起了他,道:「來!松芝的二姑姑來啦!去給二姑姑看看。」
「姑姑!姑姑!」薛松芝笑著被母親牽到我面前,我微微一笑,道:「沒想到幾年不見,松芝竟然已經這麼大了。」
「可不是嗎?都已經三歲多了。」母親笑著看向我,大嫂是和我同時懷孕的,若我的孩子還在,這時也已經這麼大了吧?
「凌恆見過岳母大人。」凌恆恭敬地起身向母親作揖,忍不住又輕咳了幾聲。
「凌大少,好久不見了。」母親笑著端起裝了紅酒的酒杯,道:「來,我老人家敬你一杯。」
看著凌恆將紅酒一杯飲盡,我微微蹙了眉,雖然聽說紅酒能治風寒,可凌恆是酒量極差的人,上回就是因為在飄香樓議事時喝多了,與徐靖蝶發生了踰矩之事,才會把她納進府裡的。
不知不覺,兩杯杜康下肚,我趕忙起身阻止:「大爺,別再喝了。」
「小安呀!你們這些年輕人擔心什麼?凌大少,你說是吧!來!再來!」母親略有深意地瞅了我一眼,咬了咬唇,我嘆了口氣。母親真的想把他灌醉嗎?
「彤安,別擔心我。」話雖如此,可凌恆的身子已經有些不穩了,我實在是有些害怕。
一連喝了五杯,凌恆有些撐不住,身子一軟便往我身上倒,我趕忙上前扶住了他,低聲問道:「大爺?」
「別擔心,就是頭有些疼…」他在唐欽的攙扶下慢慢站了起來。見狀,母親露出一股滿意的笑,道:「小安,妳帶他去妳閨房休息吧!」
這是母親安排好的?這是要做什麼?
跟著唐欽把他扶回了小時候的閨房,讓他躺在床上後,我坐在床沿,轉身看著唐欽道:「去外頭買點洛神花吧!」語落,想起他向來不喜酸,我又道:「再買點桂圓乾,買回來後讓惜冬把這兩個東西煮成湯,給大爺服用。」
唐欽「是」的一聲跑了出去後,我看向惜冬,道:「先去燒熱水吧!」
「惜冬知道了。」惜冬走出去後,我看像滿身是汗,面色通紅的凌恆,拿出絹子替他擦了擦汗,道:「大爺真是的,明知酒量不好,何必和娘喝那麼多?」
「今日是妳娘的生辰,難道我還拒絕她不成?」他的聲音有些有氣無力,一隻手不停壓在額頭上,被我拉了下來,道;「頭疼的話,彤安替您按按吧!」
他閉起眼睛,突然問道:「彤安,妳可有聞到什麼味道?」我吸了吸鼻子,沉水香和白檀香的氣味頓時沁入鼻中,還有一丁點兒零陵香的氣息,聞著十分舒適,想必是母親調製的香料吧?我笑著輕輕按著他的太陽穴,回道:「母親喜愛調香,若彤安沒有聞錯,這應該是『百合香』,彤安極少薰香,大爺故而不知此香。」
「百合香?」他睜開那雙迷濛的狐狸眼,呆呆地看著我。那模樣果真像是一隻生了病的小白狐,看著十分可愛。
「扶我起來。」他微微掙扎了一番,我上前將他扶起後,卻又突然被他緊緊摟在懷中。一片混亂中,我看見惜冬捧著煮好的洛神花茶正欲進來,頓時被這一幕嚇得不知該如何是好。
我輕輕推了推凌恆,朝著惜冬的方向道:「擱著吧!」語落,我將目光溫和地看向面前不願放開自己的凌恆道:「大爺,彤安讓人給您煮了洛神花茶,有解酒的功效,彤安服侍您喝下吧!」
突然身子一倒,被一股力量壓了上來,我有些訝異面前失態的他。那晚在飄香樓的酒後,徐靖蝶面對的也是這樣的他嗎?
「大爺,快起來喝茶吧!否則頭會一直疼的。」正欲起身,誰知他突然露出一抹輕鬆的笑,道:「明明那個與我青梅竹馬到大的郭彤安不是如此…為何妳會對我這麼恭敬?」
他在說什麼?
「大爺別胡說了,彤安一直是這樣的。」我苦笑著面對那位壓著自己的醉鬼,剛才不是都還好好的跟我說話嗎?現在怎麼變成這樣了?
他輕笑了一聲,道:「小安,我可許久沒這樣叫妳了。妳多久沒喚我阿恆了?」
聞言,我呆住了。小安,自從成親後,他從未這樣叫過我了吧?
他傻傻地笑了一聲,抱著我又翻了個圈,翻身後,變成我壓著她,他那冷峻的面容多了許多笑容,眼神有溫暖了許多,道:「還是小時候的妳真誠。」語落,又抱著我側身而眠。
看著面前那個像孩子似的凌恆,突然覺得自己像回到初到凌府,而他只有我一個妻子的時候,那般真實,互相信任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