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女巫環-5

本章節推薦樂曲：柴可夫斯基的《四季組曲》中的〈五月：星光之夜〉

“Evening Bell”, Issac Levitan,1890

帕維爾不得不尋找地方避雨。幸好附近有一棵枝葉足夠茂密的蘋果樹，縱然還是會有少許細雨漏進衣領，但有遮蔽總比沒有好。他挫敗地倚上樹幹，腦中同時思考著雨何時才會停、有什麼話能鼓振士氣，轉過頭卻看見身旁的小女孩臉色發白，濕漉漉的臉頰分不清是雨還是淚。

「不要，不要，這只是打雷啊⋯⋯」她摀住耳朵，無助地蜷起雙膝。「這只是打雷而已⋯⋯」

害怕打雷沒什麼關係。他想著，原本準備好的安慰卻說不出口，因為奧黛塔的反應不大對勁，就像她害怕的不只是雷鳴本身。她的呼吸變得急促，接著開始過度換氣。帕維爾只能先按住她的肩膀，以防她脱力癱軟在地上。

又有一陣雷聲響起，轟隆隆的，讓他想起在罷工發生的那一天，籠罩聖彼得堡的砲響，也像極了爆炸聲。女孩的目光渙散，猛地一陣顫慄，電光炸亮世界的短短一瞬間，他看見她的表情，溢滿恐懼和驚慌。

帕維爾領悟到了某個事實，哀戚和憐憫同時從心底泛起。

「奧黛塔，聽我說，」女孩仍不停喘咽，他轉換稱呼，「黛特琳娜，抬起頭，深呼吸。」

奧黛塔終於清醒了些許，濕潤的雙眼映進他的身影。帕維爾繼續喊道，「吐氣，慢慢來⋯⋯這場雨很快就會停了。吉賽拉和阿列克榭會帶大人來找我們，我們會平安回去，不會被困在這裡的，還有時間能送貓頭鷹回家。一切都不會有事。」

她眨眨眼睛，呼吸的節奏從急促慢慢轉為輕而淺，顯然聽了進去。她喃喃囁嚅著，嘴唇嗡動，直到終於能出聲復述他的話。

「我們會⋯⋯平安回去。」

「對。」帕維爾鬆手，悄悄退開一俄尺的距離，好讓奧黛塔有空間喘息。她默默揉著眼框，逐漸調整好氣息，最後用力拍了拍臉頰，力道大得臉頰都泛紅了。

「我們會平安回去，也會送貓頭鷹先生回家。」她堅定而倔強地重申，逞起不再發痛的胸膛。少年露出安心的笑容，讓她也放鬆了點，注意到不知從何時起，不再有雷聲了。

靜靜等待雨勢減弱的那段時間，奧黛塔才有餘裕思考，不知道姊姊和列西回到樺樹莊園了沒。母親定然很擔心，葉夫多基亞夫人也會覺得很困擾吧？她不免又落入沮喪的迴圈，盯著蘋果樹幹上的樹洞出了神，樹洞還恰好在一個孩子墊起腳尖就能勾到的高度。

某個想法在恍惚間突然成形，她立即站起身，把臉湊近樹洞裡瞧。

「奧黛塔？」帕維爾疑惑地看著她賣力翻找，幾乎半個人都要鑽進樹洞裡。奧黛塔摸到了一個小小的、木質的物品，收回手一看，心臟又驚又喜地狂跳。

「我找到了！」她興奮地高喊，捧起掌心遞給帕維爾，少年瞳孔一縮，半帶遲疑、半帶訝異地伸出手，直到他的指尖碰到天堂鳥的頭冠，細細摩挲過羽毛的雕花，一切才變得真實。他花了一時半會才找到聲音：「妳怎麼──妳是怎麼知道它的？」

「我和列西先找到另一隻，也是藏在樹洞裡。唔，好像收到我的包包裡，我剛剛忘記要還他了。」奧黛塔從背包裡翻出稍早的那隻天堂鳥，和帕維爾手上的相互對比。它們是如此相似，卻又有著微妙的不同。

「謝謝妳找到它，我好久沒看到它們了。自從⋯⋯」自從父親被徵招後，帕維爾心想，懷念地檢視著木雕。「不知道哪隻是西林，哪隻是阿爾科諾斯特。」

「誰才是悲傷、誰才是喜悅很重要嗎？」奧黛塔小聲地問，輕輕撫過木雕褪色的塗漆，那本該如翠鳥般鮮豔。「如果被拆散了，變成孤零零的，就算是代表喜悅的鳥兒也會傷心吧。可是，如果又能在一起了，悲傷的鳥兒還需要難過嗎？」

她把另一隻天堂鳥也放到他手上，讓它們再度成為一對，就像從來沒有分開過一樣。帕維爾釋然一笑，「那確實不是很重要。」

不知不覺間，天空放晴了，停留在葉片上的水珠沁著一環陽光。帕維爾把天堂鳥收進背包，奧黛塔則提起鳥籠，然而她不慎沒抓好，鳥籠便往外一滑，在地面上滾呀滾，一路進灌木堆裡。她驚慌地追過去。

「貓頭鷹先生，你在哪裡呀？」奧黛塔懊惱地喊道，即便她並不期待回應，只能徒勞地撥開刺手的樹枝。

「在這裡！」樹叢中突然冒出了一道聲音，奧黛塔低頭一瞧，看見籠子裡的貓頭鷹一臉無辜。她一度懷疑自己聽錯了，她又不是在做夢，貓頭鷹怎麼會說話？

下一秒，一張長滿大鬍子的臉憑空從灌木間浮出，奧黛塔差點要尖叫出聲。帕維爾在這時趕到她身旁，詫異地驚呼：

「列奧尼德舅舅？」

貓頭鷹咕咕了兩聲。那張鬍子臉也揚起大大的笑容，大力一拍少年的肩膀。「噢，帕沙，好久不見，你們可真難找！」

「請、請問您是誰？」奧黛塔緊張地倒退兩步。

「這是我的舅舅，列奧尼德・格奧爾基維奇。舅舅，這是奧黛塔・迪米特里耶芙娜。」帕維爾快速地讓他們認識彼此，列奧尼德舉手應和，奧黛塔便也點了點頭，不知所措地揉揉裙襬。

「列卡舅舅¹，你是來找我們的嗎？」

「當然。我才剛到，就遇見阿遼夏和那個紅頭髮的女孩騎著馬衝過來，他們爭先恐後地說你們還在森林裡。你們的母親讓我們出來找。快回去吧，德沃其卡，妳父親都快氣瘋了。」後面這一句他是對著奧黛塔說的。

奧黛塔才剛因為得知朋友和姊姊平安無事而鬆口氣，下一秒心臟卻又被高高吊起。父親居然到樺樹莊園了，而且他還很生氣！她感覺手心直冒汗，腦袋混亂得不知如何是好。

「這就是那隻貓頭鷹啊？」列奧尼德撿起鳥籠，好奇地打量。貓頭鷹也睜大眼睛回敬。

「列卡舅舅，至少讓我們把牠先送回去。牠的鳥巢就在回程的路上，很快就到了。」帕維爾請求道。

列奧尼德皺起一張臉，嘴唇上的鬍子抖了抖，遲遲沒有回覆。奧黛塔交握雙手，焦急地一同懇求：「求求您了，列奧尼德・格奧爾基維奇。」

「好吧。」他妥協道，嘴唇上的鬍子動了動。「但我們得快點，以免米提亞提著軍刀殺過來──我沒有在開玩笑，他做得出這種事。」

孩子們嚴肅以待。帕維爾越過舅舅，走在前頭領路，奧黛塔小跑步著跟上。不一會後，他們看見有一隻貓頭鷹停在松樹上探頭探腦，松樹的樹之間還藏著一窩鳥巢，隱約傳來雛鳥的叫聲。籠子裡的貓頭鷹發出扁而長的叫喚，吸引同伴的注意。松樹上的貓頭鷹便轉過頭來，長叫回應。

「去完成你們的任務吧。」列奧尼德把籠子交給外甥，不再干預。

帕維爾解開門扣，盡可能把籠子高舉靠近樹梢。貓頭鷹擠出小小的出口，撲著翅膀，歪歪斜斜地飛上樹梢。奧黛塔一刻也沒有移開目光，直到親眼確認兩隻貓頭鷹親暱地相互輕啄羽毛，又一同回到鳥巢裡，她才安心地離去，悄悄希望牠們不會再被烏鴉騷擾。

列奧尼德好心地幫他們提著空蕩蕩的籠子，催促他們加快速度。「你們在外頭真的待太久啦。」他指向泛起暮色的天空，柔和的粉紫色是如此清澈，已全然揮別稍早降下暴雨時的陰沉。

奧黛塔愈發擔心，即便她已經盡可能走得很快了。那些她在跨過小溪時就拋在腦後的問題，此刻一個也不漏地全數浮現，甚至變得更嚴重。當她走出森林，滿眼盡是橙紅的天色時，她已經不敢奢求父親和母親會原諒她了，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默默練習說對不起，至少等等面對怒氣沖沖的父親時能派上用場。

但還好我們把丟失的東西都拿回來了，也成功送貓頭鷹先生回家了。奧黛塔安慰地想，並對此問心無愧。如果她因此而受罰也沒關係了。獅子的心不該畏懼面對任何懲罰，就算是被禁足一輩子。想到這，她抬起頭，深吸一口氣，宛若勇敢面對決鬥的騎士。

接著，她看見父親站在小溪邊，夕陽鍍亮他金色的髮絲和高大的輪廓，卻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奧黛塔愣愣地注視著他的身影，雙眼被餘暉刺得泛起濕意，存續了整整一個月的思念像毫無預兆的海嘯直直沖來，捲走她所有的想法。帕維爾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才回過神，向前方飛奔而去。父親只是站在原地，可她想也不想，就緊緊抱住他，哽咽地吸氣。

「爸爸，我好想你。」

註1：列卡（Лёнька）是列奧尼德的小名。

女巫環終於完結了，接下來會衝向康汀斯基篇的完結篇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