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節推薦BGM:格列里的《伊利亞・穆羅梅茨》交響曲,第四幕The Heroic Deeds and Petrification of Ilya Muromets
致吉詩卡與黛特琳娜,我可愛的公爵小姐們:
妳們的信和禮物讓我無比欣慰,謝謝妳們的關心,一切都來得恰如其時──收信的當下,我正在為妳們祈禱。真希望我能當面告訴妳們,這有多讓我欣喜!
請妳們原諒我的軟弱,也請不要誤以為我遺忘了妳們,我只是沒有足夠的力量與信仰來對抗悲傷,以至於整整四個月,都未能與妳們聯絡。倘若謝爾蓋知曉此事,他定會非常心痛。我無比地想念妳們,如果妳們也懷抱相近的思念,請回信給我,我隨時歡迎妳們的到來。
獻上我全心全意的親吻、祝福與祈禱。
妳們的
麗茲
奧黛塔反覆讀了信件好幾回,像要把麗茲的筆跡牢牢記在腦海內。吉賽拉只安靜地坐在一旁,即便妹妹又佔據了她的床也沒有抗議。收到信的時候,他們剛從教堂回到樺樹莊園,為葉夫多基亞・格奧爾基耶芙娜舉行追悼會1,讚美詩仍環繞在耳邊,溫柔而莊嚴。
哀傷依然存在,但不至於讓人窒息,也不再讓人無所適從。以至於當奧黛塔揭開信紙,再度面對謝爾蓋舅公已死的事實時,受困的獅子不再刨痛她的胸膛,她的心也不再痛苦地嚎叫。
死亡應當是這樣才對,奧黛塔心想。面對死亡時,應該被所愛的人環繞,得到時間與他們一一告別,不留下遺憾,而不是突然地遭逢意外、革命或戰爭。
「我真的可以去見她嗎?」她無助地詢問。
「我們會一起去。」吉賽拉握住她的手。「我也想去見她。」
父親和母親在這時走進臥室,來向女兒們道晚安,替她們掖好被子。見到父親手裡拿著一封信,奧黛塔好奇地睜大眼睛,一點睡意也沒有,卻又不敢詢問。他察覺到了她的視線,主動說明:
「這是謝廖沙舅舅以前寫的信⋯⋯裡面提到了妳們。」父親的聲音低啞,輕輕展開了信件,目光迅速略過前段的內容,只唸出與她們有關的那部分。
⋯⋯希望吉詩卡還滿意我微薄的禮物。沒有什麼事比一個孩子的快樂更能讓我喜悅的。我不希望她因為妹妹還在生病,而感到自己被冷落,何況這像獅子一樣倔強的孩子也才剛康復。我本來想再送她一幅聖格里克麗亞的聖像,她上回來我家時對它感興趣,還要求我再說一遍聖格里克麗亞的故事。但我明白你對信仰的顧忌,也許時機還未到,我不應該過分催促。
我們都知道小奧黛塔的狀況了。艾拉日夜為她的健康祈禱。你可以擔憂,但請不要灰心喪志。米提亞,你必須了解,你的女兒們是我生活的寬慰。我與我的妻子獻上我們的祝福和擁抱。願上帝保佑你們!
你們的
謝爾蓋
父親唸完便不再開口,伸手撫過她的臉頰,奧黛塔這才發現自己流了滿臉淚水,身旁的吉賽拉沉默不語,吸了吸鼻子。
「睡吧,我的大小老鼠們,明天還要早起。麗茲舅媽說了,會等妳們去探望她。」母親溫柔地哄道。她發了電報給伊麗莎白,告知大公夫人他們預計抵達莫斯科和前去拜訪的時間,伊麗莎白欣然應好。
見她們仍未入睡,母親輕唱起搖籃曲:
我小小的老鼠像金星一樣,
從起浪的海岸平安登陸,
輕巧而自在地安居著。
我小小的老鼠像彩虹一樣,
是那場疲憊陣雨後的明亮虹彩,
讓世界充滿香草繁花、鬱鬱青蔥。
它們是多可愛的老鼠啊──
部分是不太可能展翅高飛的希望,
部分是回憶,部分是任何隨你所願的事物。
像金星又像彩虹的老鼠,
從變化莫測的潮汐中全身而退,
不是在瓶中,而是在我心。
奧黛塔蜷起身子,緊緊偎在吉賽拉身邊,就像一對小巢鼠般。小小的啜泣聲不時傳出來,直到她哭到睡著了。
她想要變得更勇敢一點,更堅強一點。
強風滾滾襲來,她飛得過份倉促,努力閃避一波波猛烈的箭雨,爪子即時撈住一隻受傷的貓頭幼鳥。幼鳥痛苦地嚎叫,讓她焦急不已。幸好基輔的王宮很快就出現了,木造的高塔聳立在眼前,可是烏鴉的丈夫們也同樣緊追在後。高塔的每一扇窗戶都緊閉著,密不通風──不,有一扇窗戶看起來不太一樣,玻璃和窗框似乎特別鮮豔,不似其他窗戶那樣老舊,還有微微的起伏。
奧黛塔心一橫,直直往那扇窗戶衝進去。咻──碰──她沒有撞破玻璃,反而跌進一團織工牢靠的錦緞裡,窗戶竟然是編出來的掛毯,好掩蓋住裡頭的富麗堂皇並保護少女的純潔。她和小貓頭鷹都撞得頭昏眼花,直到一陣女孩子的尖叫聲把她從地上拎起來。
「你們是什麼東西?為什麼闖進我的塔裡?還撞壞我織的掛毯!」女孩怒氣沖沖地質問,語氣裡摻著一絲害怕,但她自己顯然沒發現。她灰色的眼睛睜得老大,金紅色的頭髮編成長長的辮子,罩在扇形頭冠底下,花樣繁瑣的長袍看起來沈甸甸的,以至於奧黛塔很訝異女孩怎麼舉得起手。
「我⋯⋯我是名信使,有任務在身!」奧黛塔認為自報姓名不是個好主意。「我需要找弗拉基米爾大公!那妳是誰?」
「我是札巴瓦・普帝亞蒂什娜公主2,基輔大公的姪女。」札巴瓦回以驕橫的口吻。她當然是個公主,羅斯故事的高塔裡永遠需要有受困的公主,只是大部分的故事都沒有提到公主會有壞脾氣。「妳找我的伯父有什麼事?」
奧黛塔厭倦解釋了,尤其札巴瓦強勢又傲慢的口氣是那麼地像瑪露夏。但小貓頭鷹仍在哀嚎,而公主的臉上似乎也閃過憐憫。奧黛塔只好耐心請求:
「有人單槍匹馬地打敗了強盜夜鷹,但強盜的家人還在追殺他,我的同伴從他們手裡逃出來時受傷了,所以我才來請求大公的幫助。」
札巴瓦不可置信地又問一遍。「強盜夜鶯真的被打敗了?」
「對。他被綁在馬背上動彈不得。」
公主的灰眸立刻盈滿淚水,蹲在地上開始痛哭,幾乎是又哭又笑的。奧黛塔頓時不知所措,結結巴巴地安慰起來:「妳、妳還好嗎?」
札巴瓦冷靜下來,搖搖頭。「強盜夜鶯殺了我的父母。知道他被抓是好消息。這是他應得的。」她把小貓頭鷹放進一個小籃子裡安置,帶著奧黛塔來到一面青金石色的簾幕前,簾幕後方是看似永無止盡的迴旋梯。
向奧黛塔說明時,札巴瓦的態度顯著地友善不少。「從這裡一路往下飛,經過三道門、九道大鎖,就會帶妳到我伯父在的地方。」
「妳願意照顧我的同伴嗎?」
「我會的。」札巴瓦允諾。「我用我父親的名字發誓。」
她手輕輕一拋,奧黛塔便往一圈一圈地沿著長梯往下飛,穿過三道門、九道大鎖,來到一座敞亮的大廳。大廳深處,基輔大公坐在王座上,正和身旁的兩位騎士交談。奧黛塔確信自己飛得比閃電還快,以至於那兩名騎士完全沒看到她,何況攔下她,連大公也一臉訝異。奧黛塔甚至來不及喘氣,就連珠炮似地說:
「大公殿下,我有事相求,有名叫伊利亞・穆羅梅茨的騎士打敗了強盜夜鶯,可是強盜的女兒和女婿還在追殺他。他們現在就在城牆外!請你幫幫他!」
說完,她全身脫力,從半空中落下時被大公用手掌接住了。大公把她托到眼前仔細打量,奧黛塔目光一抬,震驚得一度什麼都忘記了。所有大公在古老的繪畫裡都長得很像,但眼前的這位大公不只長得像,他就是謝爾蓋,金褐色的頭髮和鬍子、綠眼珠、嚴肅的神情,除了那身只該出現在聖像上的卡夫坦長袍和王冠,沒有一個地方不像謝爾蓋・亞歷山德羅維奇。
「再說一遍,是誰打敗了強盜夜鶯?」謝爾蓋──或著說是弗拉基米爾大公問道。
「農民伊凡之子伊利亞,來自穆羅姆的伊利亞・伊凡諾維奇!」
「那這個人便是基輔的英雄。多布林尼亞、阿羅夏,你們快帶人去城門看看。」大公一聲令下,那兩名騎士便迅速動身。「謝謝你帶來好消息,小西林,但現在你該走了。」
奧黛塔緊張地縮成一團。「可是、可是!」她還有好多話想和謝爾蓋舅公說!
「重要的事情要醒來說才算數。」大公叮囑道,並走到窗邊,半隻手臂已經探出了窗外。「妳還得趕去莫斯科,快,快去吧!」
她張開喉嚨,可是喊出口的話被火車的鳴笛聲給蓋過,掙扎拍動的翅膀變成了發麻的手臂,而當她睜開雙眼,看見停靠在窗畔的一隻小椋鳥,輕輕跳呀跳,隨即振翅離去。車廂裡的人也逐漸甦醒,彷彿也一同做了場過於漫長且鮮明的夢。
時隔兩個月,他們再度回到莫斯科。
註1:在哀悼期的第四十天,親屬會到教堂為逝者舉辦追悼會(Μνημόσυνα / Mnemosyna,或是Паннихида / Pannichida),便會結束四十天的正式哀悼期,之後會在死者過世滿一年後再度舉辦追悼會。
註2:札巴瓦公主(Забава)在傳說故事中是基輔大公弗拉基米爾的姪女,然而大公並沒有名為普帝亞塔的兄弟,但其麾下有一位名叫普帝亞塔的勇士。她曾被惡龍戈里尼奇綁架,由多布林尼亞・尼基季奇前去營救她。
註3:穆羅梅茨是地名穆羅姆(Муром)的變體,伊利亞・穆羅梅茨是綽號,指來自穆羅姆的伊利亞,依照斯拉夫的父名,伊利亞・穆羅梅茨會被稱為來自穆羅姆的伊利亞・伊凡諾維奇。
其實在1903年的大舞會上,謝爾蓋還真的穿過傳統的卡夫坦裝扮。
作者閒談:
有關小說中出現的信件,我參考了謝爾蓋與伊麗莎白寫給親友的信,試著揣擬他們的口吻,如有出入純屬我功力不好,不過他們在署名時會寫「你的某某」這部分,我可以保證是真的。
伊麗莎白的用詞如其人,溫和且理性,但在寫給人在法國的保羅大公時,她的措辭分外嚴厲。
這個新的生命(保羅與第二任妻子即將出世的小孩)並沒有折磨我,親愛的朋友,可是你忘記了你另外兩個孩子。你讓謝爾蓋痛苦萬分,以至於他在夜晚無法入睡。他的靈魂備受折磨,整個人變得蒼白又悲傷,而這並沒有發生在我身上。
⋯⋯
你為何表現得如此備受冒犯?他在宮廷和你說話時是這麼誠懇而溫柔。你答應他你會回來這裡的,此刻卻無消無息,連一個字或一分溫柔的示意也沒有⋯⋯
謝爾蓋則比我預想中使用了更親近的詞語,甚至是熱情。參見他寫給弟弟保羅的信:
當然,我不可能愛我的孩子勝過愛你的孩子。也許在這世上,我們注定不能享有全然的幸福。如果我有孩子,這世界對我來說將會成為天堂。但這顯然不是主想要的——他的道路是深不可測的!
你知道對我來說,你的女兒從存在的第一分鐘起,便是我所有夢想的化身。我所擁有的一切,感謝我們的父親,在我死後都會由她繼承。這個想法神奇地撫慰了我,令我歡欣。這便是我全部的告白。
讀者應該可以看出我在劇中偷偷轉換了這段信件。信中提到的女兒,自然是故事中出現過的瑪麗雅・帕夫羅芙娜女大公(瑪露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