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嗚嗚... ...你快幫幫我啊... ...我失去我的微笑了!」
「怎麼?又失戀了?」
老陸抬起頭,淡淡的應著邊大哭邊闖入房間的皮皮。
「對啊!你怎麼知道?」
老陸聳了聳肩,一副習以為常的模樣。
皮皮看起來真的滿慘的,雙眼哭得又紅又腫,眼線暈得像幅水墨畫,一頭長髮則雜亂四散在肩頭,吸個不停的鼻頭也泛著紅光,其中最顯眼的當屬那張嘴,平時總是微微揚起一道俏皮弧度的雙唇,此刻連看都看不到──正確來說,是呈現出透明圖案素材的灰白網格狀。
「好吧,我們一起去找。」
老陸從椅子上站起來伸個懶腰,扔過來一頂全罩式安全帽,拿起車鑰匙就往外走,領著皮皮一路叮鈴噹啷的走下公寓狹長的樓梯。
老陸拉下安全帽面罩,發動他那老舊的野狼125,確認身後的皮皮有抓好後,旋即摧起油門揚塵而去。
其實該去哪裡老陸心中完全沒有個底,僅只是向荒野駛去。
隨著房屋逐漸變得稀疏,兩旁的視野跟著開闊了起來,死板的幾何線條逐漸被青青草原及低矮灌木給取代。
「感覺心情好像變好了耶!」
皮皮邊說邊哼起歌,而老陸僅僅是「嗯」了聲,那輕柔的回應還來不及傳到同伴耳裡,隨即被捲入隆隆的引擎聲中。
一路上,他們遇到了很多人事物,被一隊駕著馬車的吉普賽人邀請參加營火舞會,跟著半羊人的腳步躍過斷崖,救起一個划獨木舟回家卻半路睡著的上班族,在滿是冒險者的酒吧角落和矮人打麻將,差點被遷徙中的雷龍群踩成肉餅,跟一隻土撥鼠打賭下個春天會不會提前到,幫預言家擦亮每一顆水晶球賺取旅費,形形色色,無所不奇。
旅途中,老陸有好幾次看到皮皮似乎忘卻了煩惱,兩眼彎彎的像個開心而單純的孩子,然而,笑容卻始終沒有回到皮皮的臉上。
這天晚上,兩人圍著營火烤起了棉花糖,手上捧著暖呼呼的熱可可,空氣中散發著醉人的甜香。
「對了,每次去你家都看到你在電腦前打字,到底是在寫什麼啊?」
「情書。」
皮皮笑到差點把手裡的飲料打翻,誰想得到總是一臉嚴肅的老陸居然這麼幽默。
「是喔?你寫那麼久、寫那麼多字都能出一本小說了吧?出版記得留一本給我喔。」
皮皮一邊大啖棉花糖,一邊大力拍著老陸的背,依舊咯咯笑個不停。
「嗯。」
老陸看著努力拿穩仍是灑掉半杯的可可,無奈的應著。皮皮見狀趕緊貼心拿起一旁仍冒著煙的鍋子替他再次斟滿。
「如果你也能寫情書給我就好了。」
「真的嗎?」
老陸突然猛一個抬頭,眼神死死釘在皮皮身上,依舊平穩的聲音在最後分了岔。
「當然啦!你條件很好耶。」
「普通吧。」
「身高、長相、收入都不錯,人又很nice,還幫我搬過家,教我組電腦,替我換燈泡,陪我吃宵夜,這次還二話不說就跟我出來,只可惜──」
「什麼?」
「──可惜我們再怎麼說都是青梅竹馬,認識了大半輩子,談感情多傷感情啊?」
「嗯,也是。」
「喂!燒起來了啦!」
在皮皮的驚呼聲中,老陸手中離火太近的棉花糖燒了起來,變成一團熾熱的火球,接著很快的燃盡,燒成漆黑的焦炭落在地上,空氣中的甜香頓時隱沒於這陣唐突的焦臭。
老陸靜靜盯著那顆焦黑,像是怕它復燃般用鞋底碾了碾,確定踩得夠碎後,接著仰頭飲盡杯中甜膩的可可。
一再確定沒有造成森林大火後,皮皮的驚叫聲總算平息下來。
「抱歉,我剛剛笑得有點過分了,我反省。」
「什麼? 」
「就是,剛剛情書的事,其實我不是故意笑你的,只是你實在不像這種人,感覺有點… …太浪漫了?」
老陸眨了眨眼,開口想說點什麼,雙眼在火光的映照下一閃一爍,最後只是閉上嘴,作勢在皮皮肩上空揮了一拳。
皮皮配合這一下做出被揍飛的模樣,嘴中還不忘發出誇張的音效。
老陸的嘴角微微勾起,並抬手婉拒皮皮再喝一杯的提議。
「像我這麼不浪漫的人,喝水就夠了。」
「你今天很記仇耶!」
皮皮的眼角似是盈滿笑意,但鼻子以下的部位依舊是代表透明的網格,讓這張臉上始終被強烈的不協調感給佔據。
滿天星空燦爛,點點碎銀點綴在廣袤的天幕上,蟲鳴與樹葉摩挲的聲響襯出夜晚的靜謐,夜晚微涼的空氣帶點濕氣,暖色的營火逕自散發出一圈宜人的氛圍,劈啪的營火聲中,友人嘰嘰喳喳的閒談聲聽起來卻罔若來自遠方的細語。
老陸深吸一口氣然後緩緩吐出,依舊像往常那樣時不時給予平淡的回應,但神情中多了幾分無法掩飾的疲累。
『騎一整天車果然累了吧?』皮皮暗自想著,因此也沒聊得太晚,看時間差不多兩人便互道晚安,鑽入各自的睡袋,明天還要早起呢。
旅途結束得很突然。
某個陽光明媚的午後,老陸兩手各拿著一顆剖開的椰子,上頭插著吸管,隨時任君暢飲沁涼的椰子水。遠遠看到走來的兩道身影時,他便僵住了,一步也無法移動。
皮皮和另一個人走在一起,那是剛才一塊兒打沙灘排球的夥伴,據說是名游泳健將,有著黝黑健壯的身軀與爽朗的笑容。
皮皮牽住那人的手,腳底下踏著輕快的步伐,臉上的笑容無比燦爛。
沒錯,皮皮找回微笑了!
那完美的上揚曲線,是何等珍貴?堪比希臘神祇的石造雕像,好似文藝復興的油彩鉅作。無論型態或是色彩,皆找不到更佳的解答,這微笑讓皮皮整個人如同自帶鎂光燈照在身上,熠熠生輝,更勝此刻灼熱的豔陽。
精緻的五官,配上那無敵的笑容,襯著舉手投足間無不顯露的雀躍,在老陸眼中,此時的皮皮整個人是閃閃發光的。
或許是太過耀眼,老陸的視野都逐漸模糊起來。
「咦?你怎麼哭了?」
走到跟前的皮皮才剛要湊近過來看,老陸便把手中的椰子水遞給兩人。
「沒,我流汗。」
老陸用袖子抹了把臉,開始聽皮皮介紹這位新的交往對象。
午後的陽光,刺眼而眩目。
「太好了,祝福你們。」
老陸跨上摩托車,向兩人揮揮手道別,一路沒有停歇回到住處,走上狹長的樓梯,走進久違的房間。
老陸打開電燈,沒有溫度的白光照亮整個空間,這裡似乎比過往多了幾分清冷,桌上電腦螢幕一片漆黑,絲毫無法映出儲存在裡頭的千言萬語。
老陸站在房間中央,孤身一人。
想到皮皮的笑容,老陸欣慰的笑了下,這一趟旅途總算沒有白費;一路上認識了不少人,也遇到各種有趣的事物,最重要的是,最初的目的有確實達到,這樣就好。
目光所及之處,老陸發現架上備用安全帽的位置空了。
靜悄悄的房間裡,他放聲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