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我總有一天會死掉的。
剛認識C不久時,她就這麼對我說。
雖然不完全懂她話中的意思,但從那時以後,每當我看著她,都會想到死。然後關於死的記憶從我原以為枯萎的根裡復生,一路蔓延到我的四肢甚至於我的腦。死亡之於我而言是無來由的恐懼,明明死亡是人類生命的終極目標,但在看盡那些人在面臨死亡的瞬間,依然拚盡全力想抓住最後一點活著的可能,最終帶著慘白恐慌的面容斷氣時,我好害怕,害怕自己也會那樣輕易又虛無地死去,害怕死的時候,還來不及追憶活著的美好,就被迫顫抖著等待死神降臨。
那些人,是我一輩子不敢去回想的記憶。
不只是因為恐懼,而是我膽敢?膽敢去記起?膽敢為誰流淚?C說我那是倖存者的愧疚心態,沒必要那樣,但我依舊不明白自己是否早應該在那時死去,好像,現在的生命是多活了一樣,我的苟活像一片烏黑巨大的醜陋影子,沒有重量,卻隨時都能在我走進光亮的時候吞噬我、提醒我、告訴我:你早該死了。
讓人不禁反問活著到底算什麼。
「賓果!你答對了!活著根本一點也不算什麼喲!」C刻意裝著逗趣的卡通音說。
「那我們應該怎麼辦?」
「看來只能自己去死一死嘍。」「走吧,好興奮,我們一起去死吧!」
C雖然嘴上這麼說,但我知道她才是最怕死的那個。因為害怕,所以才總是把死掛在嘴邊,好像講了越多遍就能變成護生符保她一命一樣。
「我們還是來睡覺吧,好睏。」我拉起棉被蓋住頭。C自討無趣地走出房門,朦朧中我聽見她打開收音機的聲音。那是一首我們最愛的歌。
C和我一樣沒有家人。我覺得那好像是我們之所以活得如此無所謂的原因。沒有弱點,全部都只有自己,只能靠自己,不知道到底該怎麼為了一個人而活。不過那和沒什麼可失去了不一樣,只是某些時候,感覺……不論發生什麼事,大不了就是死一死而已,好像也稱不上是壞事。
頂多……就是有點委屈。
那是在經歷過那段時期以後才有的心情,不過我現在還不想細談,偶爾想到我對死竟有兩種如此矛盾的感受,就打心底覺得諷刺。好不容易活下來的我,和拚了命想活下去的他們,最終的結局雖然不同,卻又彷彿我們每一個人,其實都在往那條路的終點邁進,只是時間、順序之差而已。
C說我應該把這些寫下來,如果那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事的話。所以我毫無頭緒地坐在這張小矮桌前,望著窗外混雜迷亂燈光的夜空,想念一切。我早已明白,我什麼都無法寫出,什麼都寫不出來,可是除此之外,還有什麼,是我能做的呢?
那天晚上,C又嚷嚷著說她這一天過得有多麼累、多麼辛苦,咒罵那些讓她變得如此悲慘的每一個人,但在激動的心情平復過後,又只會得出一個結論:「都是我的錯」。那是C一直以來堅信的原罪論。
「你知道人類有多麼愚蠢嗎?」
「什麼?」
「明明就是因為犯了罪受懲罰來到這裡,還總是在那邊相信奇蹟。」
「什麼犯罪?」
「人類從出生開始就是種罪惡。人類的本質就是種罪惡。上輩子不知道犯了什麼不可赦的蠢事,這輩子才會投胎成人,身上流著罪惡的血液。你覺得大屠殺、邪教、恐怖攻擊那些事情和我們一點關係都沒有嗎?光是和他們身為一樣的種族,我都覺得罪惡得快瘋了。」
「妳這樣想是沒辦法生活的。」
「所以說才是罪、是懲罰,要讓我們連呼吸都感覺羞恥,我受不了那些不知道自己有罪的人。」
我笑而不答,C繼續說:「你難道不是應該更清楚嗎?」「在看見他們的死之後。」
「妳想要我做什麼?」
「我沒有想要你做什麼,我知道你無能為力。」
「無能為力……」
「嗯,無能為力。」
「那又是人的其中一項罪名吧?」
「最大的罪。」C的話語猶如匕首,總能一刀命中他者的懦弱。
「妳真殘忍。」我嘆了口氣說。
C直直地望向我,「那說不定就是我的罪哦。」
迄今我仍然記得,C說那句話時,不帶一點玩笑,真摯又懊惱的表情,還有深思過後,彷彿下定決心般的語氣,是如此殘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