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奴略述此事,並未提及自己與張出塵對戰之事,然花盈緋聽張出塵也去了樓蘭教坊,何嘗不了解事情經過?花盈緋、鞭奴於僻園,相談一盞茶左右,花盈緋方回前殿,長孫鏑、岑景仁和蠡苑護衛們翹首等待,終於見着花盈緋神色清爽的歸回,幾人鬆了口氣,循原路回至車馬處。
遠遠地,幾人便瞧戲法師已將車簾放下,花盈緋一上車,戲法師即道:「此女過於美貌,靠近車馬的浪蝶狂雀不歇,好令人生厭,只得落車簾省心去煩。」花盈緋剛見面真血肉的鞭奴,再觀察車馬裡的偶人,不禁再次讚歎戲法師巧技喧天,他又掀起車簾,望白竹園寺凝視良久,才道:「走吧,該去赴那宅裏主人的約宴。」
向晚,一輛低調樸素的車馬前來白水旅社,由羅列親領,兩名僕人於車馬側邊架置精雕細工的木檯子,等著相迎花盈緋上車;羅列一襲寶藍綢衫、赤玉腰帶,腳踩絳絲靴履,指戴丹玉及翠玉兩隻班指,渲紅喜氣、華貴逼人。長孫鏑、岑景仁伺候於花盈緋身側,將同往,蠡苑護衛們則留宿白水旅社內,防範事變,長孫鏑才見羅列笑燦如日,即慍怒罵道:「賊喪人,這身喜氣,依行人肉宴為樂,今晚得讓那宅裏人折命贖罪。」岑景仁卻冷淡說道:「後趙石邃、東晉孫思不也喜食美貌女子。自古皇家高族,能體恤百姓的幾何?救出受難女子方是良道。」花盈緋聽兩人寥寥數語,心濤洶湧,自賽馬局起,一連數案發生,縱然連續殺官案乃楊瓜子幕後策劃,但眼下「妝宴戲法案」,卻為尋常富貴人家所為,大隋國風敗壞豈如斯惡劣。
羅列進入旅社後,朝花盈緋行大禮,寒喧些阿諛奉承的佳辭,又再三底探長孫鏑、岑景仁身份,及他倆同赴宴目的,方笑道:「公子爺,敝家主有一不情之請,還望公子爺海涵允諾。」花盈緋等人聽言,心曉那宅裏主人食美女成癮,早得消息,知聞花盈緋之車內女眷絕美,心緒騷癢,已然半落泥淖深淵,花盈緋說道:「羅管事客氣,但說無妨。」羅列含蓄一笑,道:「失禮了。今日⋯⋯公子爺府上女眷是否乘車遊覽棗陽,行經館娃街、白竹園寺等地?」花盈緋沉笑,諷道:「誒,羅管事,花某的女眷四處玩耍,何街採買、何寺拜佛,你倒比花某還熟悉得多。」羅列頻頻歉身,自圓說道:「敝家主性直爽,時常豪宴賓客、笙樂酒歡,既欲與公子爺交友,邀請公子爺女眷自是禮義。」
花盈緋哈哈一笑,道:「哈哈,羅管事無須客套,直言不妨,令家主想見一見花某那美貌侍妾,可是?叫她同去容易,只是花某侍妾身子骨弱,受不住顛簸,自家車馬鋪陳奢華,軟墊柔榻齊備,又有老婢伺候。」羅列聽花盈緋答應得乾脆,亦大笑道:「公子爺這等人才,爽快,敝家主非結交不可,按公子爺說得辦,請夫人乘貴府車馬,隨羅列前往。」花盈緋言謝,命長孫鏑將載有戲法師和鞭奴偶人的車馬牽來。
一路上,棗陽街市人聲已熄,孤寥寥三輛車馬夜行於道,不同晚歸奔途的商旅車隊,其軺馬頹步,花盈緋與羅列共乘車之馬匹,昂首嘶鳴、腳健步闊,好似亦知饗宴歡愉。羅列車馬的車蓋上,掛有一串鈴飾,三盤鈴繫上、一鐸鈴纓下,非俗常馬鈴,甚顯扎眼,花盈緋心底暗笑,此鈴飾名「椎驅」,「椎」乃「終葵」合音,源自殷商巫覡驅邪壓煞的祭祀法器,高懸於車蓋,難不成怕厲鬼跟車索命?既知罪孽傷性,何必悖德執惡。
鈴擺盪、音低迴,幽咽樹梢遙魂悔,羅列聽得出神,情狀頗異,花盈緋察覺鈴聲對羅列影響不淺,未問明,只道:「羅管事,花某還未請教令家主大名,及今晚燕樂朋友有些什麼人。」羅列猛地回神,堆笑道:「敝家主複姓諸葛,單名『昂』字,及摯友『高瓚』大人,此宴賓客僅高瓚與公子爺兩人。」羅列話起高瓚的奢侈氣派。
高瓚是出身渤海的豪恣士紳,性喜爭強賭富,貫以「庭柱餤」舉行燕宴聞名。富家百姓吃的餅餤,不過是用擀薄的餅皮,包裹各種圓條狀餡料,再以色彩絢麗的絲綢帶繩捆紮,防止餡滿繃開,食時橫切成短段擺盤。一般民間按節慶多有盂蘭餤、臘日脂花餤、春分餤等;按食材多有瓏璁餤、銀乳餤、鮮筍餤等;按外形多有蓮花餤、駱駝餤、紅綾餤等。而高瓚的庭柱餤,可謂糜爛鋪張至極,他將餅餤做得粗如庭柱,或鹹肉或豆蓉,並加入大量乳酪膏腴,足以想像餅餤內的圓桶狀餡料,用料多龐大,故運送庭柱餤時,只能驅使駱駝馱載。每當行過街市,路人聞到庭柱餤的味道,均稱「馨香酷烈」。
花盈緋幼時在隋宮中,也曾嚐過「朱衣餤」,兩者相較,朱衣口感精緻如茶、庭柱嗅味豐盛如酒。花盈緋細察羅列聊起諸葛昂和高瓚時,他神情語氣略甚輕蔑,故試探道:「花某見羅公子你文質冠冕,乃卓爾不群的大才,怎願屈居諸葛府當一名管事?先帝改革九品中正制,下詔諸州歲貢三人,以應考『秀才』,如今皇上設『進士科』取士,羅公子何不去試試,未嘗不可奪一奪那『進士紅綾餤』頭彩。」花盈緋刻意改稱羅管事為「羅公子」三字。
一番話彷彿戳中羅列的遺憾,他低聲失笑,又驟覺自己不該吐露真心,是以迅速掩飾失態,說道:「公子爺,先帝改革九品中正制,可真是改革了麼?」自東漢以來,推薦百姓為官的察舉制度,在人才選拔程序上,由氏族、名士做為評議官,不免產生任人唯親、唯財勢的弊端,多與世家大族利益勾連。直至九品中正制,雖說是由大小中正官來拔擢良才,不定標準,唯重家世清白和德才兼備,終還是逃不了「家世」一關,族譜內刻畫著血緣姓氏,依舊是那些世家大族獨佔的餅餤,可笑啊,「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楊堅改革九品中正制,亦是圖謀制衡士族門閥的權力凝聚,瓦解結黨營私的局面,好鞏固帝王統治、集權中央,讓帝王依著自己的需求喜好,成為秀才進士們的提拔者,事實如無州郡等地方官舉薦,有才之人依然進不了隋帝的大興城中。
冷月玄夜,車馬抵達縣郊的僻宅,那宅前佇立兩名三十來歲男子,皆錦袍絲纓、玨佩革靴,面施薄粉唇脂,髮簮菡萏頭花,富貴作派,眉宇間卻極為邪濁陰鷙。羅列握扶花盈緋先行下車,兩男子甫照面花盈緋,不禁眼神一亮,一人施禮朗笑道:「深州諸葛昂,謝花家公子爺屈駕。」另一人同施禮說道:「渤海高瓚,幸見花家公子爺。」花盈緋回禮道:「在下大興花寄奴,得幸交友諸葛公子、高公子。」畢竟「蠡苑花盈緋」名頭過響,只得隨口藉用劉寄奴之名,另編造假。諸葛昂說道:「聽羅管事說,公子爺攜女眷同來,不妨相請同入內?」花盈緋笑道:「諸葛公子大度,花某侍妾身子骨弱,可否讓自家車馬入貴府停泊?」說罷,花盈緋走近載乘鞭奴偶人的第二輛車馬,半掀垂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