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祈禱
銅鑼灣電車軌上的晨露尚未蒸發，車廂已飄來波子汽水的甜香。穿墨綠校服的少女斜倚玻璃窗，睫毛在顴骨投下淡青剪影。她將冰紅茶抵在唇邊呵氣，霧氣凝成水珠沿瓶身滑落，恰似觀音持玉淨瓶傾灑楊枝甘露。
叮叮車碾過波斯富街的百年歲月，車輪與路軌摩擦出《少女的祈禱》琴音。她從書包掏出掛著兔子鈴鐺的鉛筆盒，指尖輕撫盒蓋上彩繪的彩虹獨角獸。這般年紀的祈願最是剔透，像她制服口袋裡折成紙鶴的模擬試卷，翼梢還染著昨夜默書的墨漬。
我想起唐朝鹹宜觀的魚玄機，十一歲便在崇真觀題下「自恨羅衣掩詩句」的才女。她焚香祝禱時可曾料到，三十年後會在刑場用血綻開半闋《贈鄰女》？十九世紀約克郡的勃朗特姊妹躲在廚房寫作，爐火烤焦稿紙邊緣的祈禱字句，最終化作《簡愛》裡穿透晨霧的教堂鐘聲。東京龍泉町的樋口一葉在當鋪賬本背面寫《青梅竹馬》，筆尖沙沙聲與隔壁佛堂木魚共振，二十四歲的早逝讓她的祈禱永遠凝在雛妓髮梢的紫藤花上。
少女咬住吸管，冰塊在茶湯中浮沉如微型沙漏。她不知道手中智慧型手機正將祈禱量化成數據洪流——IG限動裡的姻緣籤濾鏡、淘寶購物車的文昌塔擺件、Kpop偶像直播時的還願禮物火箭。科技將神佛裝進雲端伺服器，少女們卻依然用睫毛膏畫眼線時顫抖的弧度，重現敦煌飛天反彈琵琶的虔誠。
電車轉入德輔道中，玻璃幕牆將陽光折射成七彩經幡。對座白領女子公事包露出《斷捨離》書角，她塗著裸色指甲油的指尖正在手機螢幕劃過交友軟件。我突然驚覺，那些曾在課本夾層寫滿偶像名字的少女，如今在產房咬牙將催產素滴數當念珠默數；曾在髮辮繫銀鈴的雙手，此刻正為失智母親更換尿布。祈禱從粉紅日記本轉移到醫院許願池，硬幣落水聲竟與當年教室風鈴別無二致。
少女在灣仔站下車，裙擺揚起時露出膝蓋的卡通OK繃。她走進7-11買檸檬茶贈送的星座卡，收銀機吐出的發票飄落地面，像一片未能抵達天聽的祈願箋。暮色中，聖約翰座堂管風琴響起，與維多利亞港的渡輪汽笛交織成安魂曲。我驟然醒悟：原來每個少女都是自己的菩薩，用十七歲的晨昏課誦超度童真，以眼淚開光，拿初吻供養，直到某天在梳妝鏡前瞥見第一道細紋——那便是歲月蓋下的朱印，證明她終將成佛。
電車繼續搖晃著駛向堅尼地城，車窗倒影中，我看見十二歲的自己正用改正液在桌底寫詩。那些未完成的句子隨乳牙落入時光縫隙，如今長成少女耳垂的銀色耳釘，在暮色裡閃著遙遠的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