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香港的霓虹燈是倒懸的銀河,我說維多利亞港的浪花是逆插的玫瑰。凌晨三點的蘭桂坊,總能看見醉醺醺的玫瑰從玻璃樽口倒栽出來,尖刺刺穿泡沫,血色染紅香檳,像極了張愛玲筆下葛薇龍對喬琪喬說「我愛你,關你什麼事」時的模樣。
倫敦的舊書店裡翻到王爾德手札,褪色墨跡潦草寫著:"愛是將靈魂種在荊棘上的藝術"。十九世紀巴黎的蒙馬特墓園,茶花女原型瑪麗·迪普萊西的墓碑前,總有人倒置著枯萎的玫瑰。那些倒吊的花苞在寒雨中舒展,彷彿向死而生的蝴蝶標本,教我想起敦煌莫高窟第427窟的「倒坐觀音」——佛經記載,唯有逆插楊柳枝,方得見大慈悲。
日本茶道中有「逆勝手」插花,將朝顏倒置於素陶罐。千利休說:「盛開的花是給俗人看的,殘缺的花是給雅士看的,倒懸的花是給神佛看的」。京都醍醐寺的櫻吹雪時節,老僧會在經堂簷角掛倒垂的櫻枝,說這是與極樂淨土對話的密碼。原來顛倒的姿勢,才是接近真理的門徑。
普魯斯特在《追憶似水年華》第七卷寫道:「真正的天堂是我們失去的天堂」。那位總在黃昏時分倒捧玫瑰走過皇家植物園的瑪德琳夫人,終其一生在尋找兒時聞過的香氣。她在彌留之際忽然微笑:「原來要倒著呼吸,才能吸進童年空氣裡的玫瑰香」。這讓我想起宋代青瓷中的「倒流壺」,非得顛倒乾坤,方能注滿清水。
希臘神話裡的珀耳塞福涅,每當石榴籽在冥府滾動,她便將玫瑰倒插在忘川河岸。但丁在《神曲》地獄篇描述,那些為愛自殺的幽靈,髮間永遠別著逆插的玫瑰。米開朗基羅在西斯廷教堂穹頂暗藏的密碼,正是倒置的玫瑰花窗光影,暗喻人類唯有顛覆視角,方能讀懂上帝的唇語。
重慶大廈的霓虹招牌下,總有南亞裔女子兜售倒置的乾燥花。她們用咖喱味的廣東話說:「倒插的玫瑰不會凋謝,就像九龍城寨拆不掉的記憶」。深水埗的唐樓天台,某位過氣粵劇花旦三十年如一日地倒養劍蘭,她說這是與亡夫對唱的暗號——當年太平戲院失火,他正是倒掛在逃生窗外將最後的玫瑰拋進她懷裡。
物理學家費曼在自傳裡寫,母親教他用顛倒的望遠鏡看星空,「這樣銀河就變成了一束倒插的玫瑰」。梵谷在聖雷米精神病院畫《星月夜》時,是否也看見漩渦般的玫瑰在夜空倒懸?法國詩人艾呂雅在二戰集中營裡寫下:「當世界顛倒時,玫瑰的刺會變成十字架」。
跑馬地的天主教墳場,某座無名碑前總有新鮮的逆插玫瑰。守墓人說這是位老飛行員的遺願,「要讓玫瑰根鬚向著天堂生長」。這讓我想起明代計成的《園冶》,書中記載「逆植法」能使枯木逢春。原來愛情的殘根,也要倒置在記憶的培養液裡,方能在時光中重新抽芽。
荷里活電影裡常見的倒敘手法,或許正是現代人的逆插玫瑰。王家衛在《花樣年華》中讓蘇麗珍倒提繡花鞋走過雨巷,張曼玉的眼波比任何玫瑰都更懂得如何逆向盛開。杜拉斯在《情人》開篇寫道:「比起你年輕時的面容,我更愛你備受摧殘的容顏」,這何嘗不是將歲月倒插成永不凋零的乾花?
深夜的中環天星碼頭,總有流浪藝人倒立著吹奏薩克斯風。音符像逆流的玫瑰花瓣,飄向維港對岸的金融巨塔。某位投行高管每周五午夜在此倒懸練瑜伽,他說:「只有血液倒流時,才能看清K線圖裡藏著的玫瑰花窗」。
佛經云:「逆生死流,順涅槃路」。敦煌藏經洞的唐代絹畫上,飛天手持倒垂蓮花。九龍城寨拆除前最後的暗巷裡,老中醫在泛黃的《黃帝內經》頁邊批註:「任督二脈原是倒插的玫瑰」。原來天地間最大的慈悲,往往以最悖逆的姿態顯現。
此刻我的書桌上,逆插的玫瑰在乾隆年間的豆青釉玉壺春瓶裡,正將倒影寫成十四行詩。花瓣墜落的速度比地心引力慢半拍,像遲到了三十年的情書終於找到正確的郵筒。暗香浮動間,忽然懂得《紅樓夢》裡妙玉收集梅花雪水的深意——要封存最純粹的香氣,就得逆著時令,逆著世情,逆著所有理所當然的定律。
當最後一片花瓣以慢鏡頭吻別花萼,我聽見蘇軾在赤壁江頭吟嘯:「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原來所有逆插的玫瑰,都是時光長河裡不肯順流而下的舟楫,是命運琴鍵上倔強的和絃,是宇宙給情書蓋上的反方向郵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