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坑罟(註1),南北狹長,北鄰港口里,
村人稱為山尾;南邊到竹安河口,稱為南頭,
中間就是全村信仰中心唐山過台灣的帝君廟。當地居民除正統的出海捕魚外,也有以牽罟作業
(註2),因不用出海,亦適於婦孺老幼為之;
相傳是在盧家商港未淤塞之前,村民外出往返,
皆得以船交通,也叫做過港。
那個貧困年代盜匪滋生,兒時聽老人家說,鼠輩們會利用男人出海時,
挖居家的土角厝侵入劫奪財物。而女人們也不是省油的燈,會機伶的用茶壺倒水入尿
桶,佯裝男人在家,或乾脆拿刀候在土角壁前,專等土匪挖出洞伸入頭後,砍向鼠頭。
討海的男人,不是酒就是賭。

父親說,他的祖父就是欠下一屁股賭債後,
載著一船的花生逃往唐山,便也一去不復返了。
所以父親最討厭人家賭博,雖然他偶而也會在風
湧大到不能出海時,瞞著阿母偷偷的去蜻蜓點水
小賭一下,而他多半是看著人家玩的時候多,
畢竟食指浩繁,沒那個野心做過大的冒險。
可有一次父親因把家裡的一間空屋租給人家聚
賭,害的阿母被警察抓到拘留所關了一晚,在那
肅殺的年代在驚佈之後,卻讓全家引為笑談,
算是窮人家對自己的揶揄自嘲。

他小時後愛哭是出了名的,而且哭聲怪異,
到現在還一直引為兄長們的笑談。
有時他在腦海裡追憶都沒印象,
便好奇試著模擬著父兄所描述的哭聲:
「啊離啊~阿卜啊~啊哈哈哈哈…」,
果然不同凡響,他自己也偷偷笑著。
是呀!人世就是從出生哭(自己哭)到死的呀(別人哭)!
這片土地一直都是家鄉,他也未曾長時的離開,爾後就算為了工作在繁華的都市,
在陌生的馬來西亞,在在令他魂牽夢繫。
過港的海、廟、沙埔、防風林、魚池、石仔路、土豆園、海水浴場…
他將半世紀的歲月汗涔涔血殷殷淚潸潸全然的鋪排於此流淌於此,也終將安歇於此。 1020118

他必需在進入海的路頭(土堤較高處,
兩側大都是林投樹與土豆園)後,
尋找幾塊破布或拔些雜草,以備墊著赤足的腳
底,才能跑過那百多公尺赤炎炎炙熱的沙埔。
沙灘上湧來的潮水是清涼的,浪來浪回,
如一把伸縮喇叭,在陽光下鳴奏著滿是亮麗清悅
的海洋之歌。
他儘情讓經過滾燙的雙足浸在沙地下,
直到浪退陷入深深的足印,才將雙腳抽出前行。
他不忘小心翼翼提著要送給在南方撈捕魚苗的父兄的午餐便當,說是南方,其實也僅是
到竹安河口約為半公里路程而已,但對八九歲的孩子而言,那已是遙遠陌生的異鄉了。

那邊是深茂幽寂的木麻林,是孩子們的禁地,
大人總繪聲繪影的談論著,那兒有魔神仔,
那叢林投樹曾有人吊死,那廢棄的防空洞常有莫
名的魅影幢幢…孩子們雖好奇者蠢蠢欲動,
卻也被恐怖的想像所牽制而裹足不前。
但那一大片林子可也是村內婦孺們撿拾柴火的來源;他便常與小妹跟著阿母進入那神秘
的林內,阿母忙著收集落著滿地灰灰的木麻鬚(木麻黃的落葉,是昇火的佳材),
他與小妹便四處摘著牽牛花,或取食那微酸微甜微猩如魚眼般熟黑的黑葵菜果子,
那也是一種零食,缺乏油猩味的孩提時代,是多麼的讒。
有一次在清晨天將亮未亮時,阿母獨自一人進入那片防風林,而這次她撿取的是木麻黃
枯敗的樹枝,卻遭那巡守員一路追捕到村內,阿母面色青筍筍的逃回家中,仍不止地顫
慄著;一個瘦弱的婦人,在黑暗的林子裡狂奔,後頭如似有兇猛野獸緊迫的追噬,
阿母驚嚇了好久,爾後每當憶起,總氣得牙癢癢的。
追她的那個巡守員,直到幾年前他才知道是他朋友的父親,而今也已過身了。

夏季的海最是不可測,晴時親藹怡人,
但當颱風來時,天使一剎那間變成魔鬼,
奪去多少漁夫的性命。
童年哪懂大人的憂慮啊?每當滔天巨浪過後,
最高興的便是孩子們,如鴨子放出籠,
不約而同齊往海邊。他總帶著小妹,在充斥著隨狂風暴雨沖刷而入海靠岸的漂流木中,
混雜著五花八門琳瑯滿目的雜物中,尋覓著心愛的寶貝,塑膠玩具、新奇的貝殼、
一個鐵盒子、彈珠、甚至是新鮮的魚蟹…那般不可預測的尋寶,
將幼小的心充塞著滿足與多麼簡單的快樂,而這種感受,他卻歷經風霜在峰迴路轉之後,
方知快樂原是如此輕易的唾手可得,只要準備好心情就行了。
過港的沙埔到沙灘,只剩幾十公尺而已了,龜山島也被幾堆猙獰的消波塊橫遮著礙眼;
夏天的魚苗已失蹤跡,浪也疏遠了,海,依然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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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 「罟」是指以人力遷拉漁網捕魚;大坑係指大河,昔乃位於宜蘭河舊河道出口附
近,居民於沿海地區設罟捕魚,因之稱為大坑罟。在清代屬於大坑罟庄;日據初期,
明治33年(1900)將大坑罟庄分為下寮、大坑罟及過港三庄,次年(1901)將該三庄重新併
為大坑罟庄;大正九年(1920)改大坑罟庄為大字,下轄大坑罟小字;光復之後,大坑罟
大字又改為大坑罟里,民國39年行政區調整方案,將原來三個字之里名簡化為兩個字,
大坑罟里遂改稱大坑里。
面積1.22平方公里,居民390戶,1623人,原以陳、林、黃、楊、莊五姓為多。
居民以漁業為主,農業居次。水稻為主要農產品,漁產則因季節而有所不同。
漁民往往乘竹筏從事沿岸漁撈,傳統式牽罟仍然存在。
根據「陳氏大族譜」記載,大坑罟先民來自福建漳浦縣鑑湖地區的大坑村,明末清初,
為響應鄭成功反清復明,從村裡廟中分靈玄天上帝與關聖帝君,共有二十四人分別搭乘
兩艘帆船,帶了兩組罟網,在頭城大坑罟登岸。登台後 分兩組人馬登岸,有兩種說法,
一說是全部的人都在頭城登岸,但能開墾的腹地不大,其中有一半的人往南遷,
發現蘇澳大坑罟和福建漳浦的地形很像,兩組人各分一組罟網,神明用擲筊請示,
玄天上帝由遷往蘇澳大坑罟的人供奉,關聖帝君留在頭城大坑罟,另一說是其中一組人
未在頭城登岸,直接南下蘇澳大坑罟登岸。頭城大坑罟協天宮供奉的關聖帝君,
是用麝石雕刻而成,早年醫藥不發達,信眾擲筊請示,挖走關聖帝君金身底部一點麝
石,做為藥引,病人多能恢復健康;結果帝君金身被挖出不小的洞,
廟方只好把底部封起來,沒想到,還是有人偷偷從底部旁邊挖。
蘇澳大坑罟的玄天上帝,據說是用鑑湖底泥,混合墊木塑成,雖是「土偶仔」卻堅硬無
比,廟方十二年前翻修廟宇時,想要幫開基的玄天上帝墊高一點,沒想到用電鑽也無法
「撼動」。頭城大坑罟與蘇澳大坑罟開發初期都是貧瘠的土地,先民相當辛苦,後來兩
地發展截然不同,頭城大坑罟陸續外地人遷入,人口蓬勃發展,蘇澳大坑罟年輕人就
學、就業,紛紛外移,人口越來越少,兩地居民會在神明生日時,互訪祝壽聯繫感情。
【罟】
1、網的總稱。《廣雅疏證˙卷七下˙釋器》:「罔謂之罟。」《疏證》:「此罔魚及鳥獸之通名。」《孟子˙梁惠王上》:「數罟不入洿池,魚鱉不可勝食也。」
2、用網捕捉魚或鳥獸。晉˙傅玄〈羽籥舞歌〉:「羲皇之初,天地開元。罔罟禽獸,
群黎以安。」
(註2)牽罟:一種臺灣古老的捕魚方式。罟主用竹筏運載漁網並將網放至海中,
而漁網的兩端則固定在岸邊,約2-3小時後,罟主大多於路頭鼓起嘴巴吹響海螺,
通知村民,大家都暫時先放下手邊的工作,帶著牽罟工具-腰抄(一條繩索,
一端扣住罟索,一端環於腰部,然後將整組罟往後拉)往海灘集結,
岸上的人分兩側協力拉網再逐漸靠攏合併,將魚網拉上岸來。
而罟主會將漁獲一部份分給來牽罟的村民外,其工資以賣出漁獲分配,一般為,
女人所分得為男人之半數。
每當罟網快被拉上岸之際,他跟一些迫不及待的童伴們,總一馬當先衝向湧腳(浪下),
梭尋著遭側網網住的魚兒,趁大人們吆喝忙亂聲中,解開藏起來,也許大人們也看見
了,都知道誰是誰家的孩子,所以就視而不見,只是幾條小魚兒罷了嘛!
某一年,因漁獲過多,罟網一直拉不上來,岸上聚集了好多村民,好奇的想看看,
直到天黑,終也將網拉上來了,但網底破了,整個淺灘上都是魚,他還記得,
他用畚箕往水裡一撈,便是半載的魚;沙灘上堆著一堆堆小山似的魚,村民們可樂了,
而罟主恐怕哭喪了臉囉!
而竹筏出海最危險的就是要衝過浪頭那時刻,若能趁著遠處長浪未抵達之前,
一股作氣眾人奮力划過浪頭,衝向外海,那就安全了;有時是剛好在浪頭上,
整隻筏被浪托起仰天似直立般,好不怵目驚心,常令旁觀者整顆心七上八下懸掛著,
要是剛好被浪頭打下,有的竹筏會翻覆蓋住漁夫,因而送命;不管怎樣,只要翻船,
都是不小的損失。他當真親眼看過數次這樣驚險的場面。
後來加了馬達航行才免除這樣的危機,他在小學一二年級時吧,便跟鄰居的電動竹筏出
海放置定置漁網過,就只那麼一次,也不敢告訴阿母,數十年便一直刻劃在腦海記憶,
想著那湛藍平靜似湖的海,翱翔的海鳥,清爽的海風,涼人的海水,
他就此認定自己是海的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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