滬連山,是古鎮倚東的翠屏,蘊涵其中的清泉,一路夾帶著落葉、露滴與炊煙,輕唱著
小調,委婉迤邐路過武營與城北兩里,鑽過濱海公路便成了大坑河。河段中設有閘門,攔阻著五花十色的雜物,這其中最引起那個「瘋子」興趣的,便是隨波逐流而下的死雞死鴨。瘦削的他,常撿拾炒著吃,一年四季一套短褲短衫,河岸河裡健捷如猴。
那種滋味他也嚐過,回味著仍能口齒留香。彼時伊阿母飼養著雞豬,紅面番鴨是給全家
補冬食用的。而雞隻比較嬌弱,時有瘟病而亡,那可是大人心疼小孩高興的偶然。那發
育未熟的雞屍,去毛理淨(雞鴨毛可跟收歹銅舊錫者換糖果或賣錢),佐以薑絲蒜頭辣椒,
便是一道可口佳餚;孩子的欲想,希望能常有夭亡的雞可吃,焉知那是伊阿母的寶貝。
要是死了一隻豬,那更是驚天動地的大事呀!彼時私宰豬隻是犯法的,豬皮上非得蓋上
紅紅藍藍繳稅證明的大印不可的,病死豬那有人要買?那真是一大折損啊!有天半夜
裡,全家總動員,煮熱水添柴火,操刀拔毛解剖分割,膽戰心驚的如似在犯著分屍案。
那不能食用的雜碎,就由父兄在夜黑風高中拿到種植茭白筍的爛泥田中掩埋,
一則施肥,二則淹滅證據。沒有冰箱藏之的年歲,除了現炒滷燉外,
便得燻醃鹽裹之存之,留待慢用,那是最有油腥味最有口福的一小段日子。
過了閘門近百公尺就是大坑橋了,橋下也就是摸蜆兼洗褲的清涼記憶,
尤其是碩大肥美的田貝,更叫人垂涎三尺。在日正當中的午后,成群窩在河裡橋下,
除了展現泳技,更是努力摸捕,好為晚餐加菜。
山尾的芭樂園旁有一條小溝渠,倒映著翠影,順順暢暢小家碧玉般,
緩緩流經一畦畦禾田,於橋畔注入了大坑河,增其懷抱。
春夏季間,溝渠中閃閃亮著「大肚妞」的小魚、鯽魚,像個逗點的蝌蚪、安步當車的田
螺,偶爾出現令人為之一驚的鱔魚,還有跟牠們一樣如田野精靈般戲逐的孩子們,
把過港點染著與海灘截然不同風韻的翡翠般清麗。
孩子們有一次撿了塊長木板,架在溝渠兩岸,奔躍於兩邊的田埂,
儘情揮灑著無邪天真的童年。那塊木板也就這樣擺著,直到黃昏回家後,
才傳來有小孩在那兒溺斃的消息,他忐忑不安的偷偷去探望。小孩是他親戚的兒子,
比他還小些,看他時,就在離架著木板溝渠不遠處的家門前,在驗屍間,
他望著他白裡透紫的身軀,短褲裡還遺著排泄物。他茫然悸動,伊阿母也叮囑著不可再
去溝渠處瞎闖,而長年來,恍恍惚惚中的記憶中,他一直都覺得那孩子是他害死的。
過了大坑橋不遠,一欉竹林環抱幾戶人家,在一大片田野間與世隔離般的世外桃源,
隱著荒野中的神秘詭譎,唯一所能聞得的聲息,便是晨昏飄揚的炊煙,
縱是滿懷好奇的孩子,也將它視為龍潭虎穴般,不敢輕探。
再過去三彎兩折一路的扭腰碎步便到了頭城海浴場前的弄潮橋。從大坑橋起往東之兩
岸,只見雜草叢生雜樹林立,深幽陰森,如難見天日之隧道,所有的凡塵紛沓款款濾
淨。除了幾次颱風暴雨,使它如過飽的醉漢,反芻的河水溢過堤岸,半淹著村莊,
在漲潮間,它稍作停歇,或緩緩倒流外,它始終一路酣暢輕歌,直到港嘴尾與竹安河匯
流入海,如人把一世的酸甜苦辣功過是非的歷程,全交給了天去綜合評說。
而那港嘴尾(海口處),如今除了偶上濱海公路在竹安橋上眺望之外,
亦不知有多少年未曾再親履?模糊的記憶中,是在國中時期的一個清晨,不知是否聽聞
雞啼?父親叫醒了他與小妹,三人沿著海灘,父親扛著撈網,走到港嘴尾網捕烏魚苗。父親在下方深處,他則在岸邊淺灘,父子倆沿著鹹淡水交會處的河道,逆流牽網,
而小妹則等著上網後的工作。有時父子三人勞累一天,踏沙濺水,把江海懷納如家舍後
院,順便賺得生活所需的貼補。數年前,他曾如朝聖般的去造訪那片灘地,
卻慘遭一群佔地為王的野犬驅逐出境,至今仍心有餘悸,只敢遠觀而不敢褻玩焉。
多年以後,重劃區的施工,道路的新建,使原本像是披頭散髮衣衫襤褸的流浪漢,
得被修整「些的」有點像樣了。河的兩岸已築起水泥護堤,靠海的一方,
正在興建聳天的住宅大樓,重劃區的棋盤上,漸次動工的樓宇,
隨時進村停車衝浪的年輕人,外來人口勢必衝擊這一向寂靜的村落。
時而清澈,時而青紫的大坑河,如染缸般的繽紛,而烏黑的色調,變成它日常一貫的憂
愁;河壁上點綴著金寶螺鮮紅夾白的卵泡,吳郭魚頑強的展現抗毒的生命力,
好像就是這條受污受辱之河中,唯一存活且一直再延續生命傳承的族群;
而大坑河的負擔承載,不知是否也會隨著歲月的積累而衰落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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