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港春秋-叁栽

從北的港口里，到南的竹安河口，這長約一公里的海岸線，當嚴冬淒厲哀號如怨婦般，

一波接著一波，如海洋呼吸起伏的胸膛，緩緩規律且柔情的行到淺坪處，

才耍個小彆扭，滾個筋斗，翻開浪花朵朵，再次轉生為初生之犢般的小海湧，

嘻皮笑臉吊兒郎當喧鬧的衝往沙岸，再滾個身啪的一聲，短暫瀏覽後，無所眷戀的倒退

回海回其母體，血濃於水的再生生世世浪起浪湧，於天地間萬方包容亙古承載。

而狩獵者在坪仔頂，手拉著鐵耙，如犁田般的在淺水下翻起那堅硬肥美的沙貝；

靠岸的沙灘上也有拖著誘餌捕捉海蟲者，而更多的村人，三人一組，

在港嘴尾(竹安河口)拉著網罟撈著烏仔栽(烏魚苗)。等到近夏之際，日頭漸炎，

一人一支魚栽篙(捕虱目魚器具，由兩支粗竹管交叉，底部繫著細網構成)，

揹著盛魚苗的塑膠桶，在浪前隨機捕撈一家生計，他也曾不服輸的試過撐篙逐浪，

然而於海中卻是寸步難行啊！而幸運的則擁有「世襲」的「罟仔位」(漩流處，通常為魚

苗匯集處，由初佔者所擁有之私產)，只要佈下一組罟網，便可守株待兔，

免於浪中奔波之苦。而他們則常用一種叫「薯榔」的紅棕色植物染料，保養長年浸泡海

水的魚網，那暗紅的豔火，常與黃昏的夕陽，把漁人的臉龐，染的好比紅面關公。

到了冬季，海灘如夜市，帳篷漁火，閃耀於寒慘冰雨略帶鹹腥的東北季風中。

在浪前的漁船，在沙岸前鰻魚苗耙的拖網，為的都是那細如線的條條白金，鼎盛時，

連家庭主婦、老師也來冒險一試。當寒流一到，便是牠們隨潮流聚集時，

連過年也是匆忙吃完年夜飯，便是海邊廝守到清晨。而每年總會有幾個淪為波臣，

成為海底遊魂，淒淒北風，何憐濕骨？討海人，討的是生存，不是浪漫，

討的是無言的辛酸，而非向天乞憐。

他們的尊嚴，在於對清貧的負責，對命運苛薄的樂天與豪邁；

當捱過了漫漫冷清的長夜之後，透早便有小盤商，挨家挨戶的收購魚苗。

賣者叼根菸注視著整夜的戰果，買者拿個小碗往盆裡舀著哼數著：一尾共五尾，

五尾共九尾，九尾共十四……

小調清唱，計數一夜的奔波，一夜的浪裡來去，一夜的風吹雨淋，盤算每一主的收獲。

而所獲無論豐寡，只要是在風浪中博一回，都可以在一桌粗茶淡飯中，

一碗米酒鬆適中，怡然自得，功勳彪炳的戰將，水裡來火裡去的自傲於無邊的風雲，

那是對生命的許諾，要把一家老小顧的齊全的願。

過港人除了討海捕魚或務農為主業外，

許多的居民也靠這「叁栽」雪中送炭般的營生過活；艱澀困苦的生涯，豪邁之餘，

時而的壓抑，酒與賭便是最柔貼溫婉的抗議與抒發的餘興。

古廟新建，人物凋零，父執輩的討海人，走的走，病的病，只剩輪椅外勞伴行，

於廟埕，於防波堤上的身影，恐再也無緣上映於一生一世奔波的海面上。

而「叁栽」呢？烏仔魚、虱目魚已乏人問津，僅剩「鰻仔栽」寥寥殘喘，

從兒時記憶中已算天價的十元，一路似暴發戶般飆升到近兩佰元(也因目前尚無法以人工

繁殖之故)。彼時，為了顧著三頓都那麼艱難，與海拼博一世，

到老竟也能有個外勞照顧，島嶼裡的另類經濟奇蹟啊！只是，能老的有尊嚴否？

浪湧千年，歲歲風雲，起伏昇落，一沫如世。

滄海桑田，過港的沙灘縮短了，無礙於浪的風流；

人面桃花，用生命與海交陪的過客，身影依舊漂魄。

10203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