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菜園間有一口井,應該有一樓半的深度;由上往下俯瞰,倒映著井邊人的臉,
好像是要直往地心的隧道,給他深深的好奇與些許的害怕。因有一次,他從颱風過後的沙灘上,拾獲一隻灰綠色塑膠的戰艦,在井邊把玩而不慎掉入井中,他心急的一探,便也掉落井裡,他三哥聞聲一躍而下,把他給拎上來,吃了幾口水,
還差點去收驚呢!
在寒冬過後的春曦中,瓦厝地基與井壁石縫間,碎花色的小蛇會探出頭來日光浴,
三哥的彈弓神射手在村內是首屈一指,每每彈無虛發,總能擊中小蛇,絕非浪得虛名;
有時甚至會將抓到的蛇,於中午沙埔正炙熱時,將牠置其上,看牠彎彎曲曲似河水的蠕
動向海,也像是要燒烤的魷魚;記得有次颱風過後,三哥在圍著菜園的魚網上,
捕獲一條忘記是什麼蛇了,三哥將牠掛在樹枝上剝了皮,置於火爐上,真的烤來吃,
還分給他一小段,他可是吃的津津有味。
不知天高地厚的他,也學著拿起彈弓,有模有樣開始浪盪在田野在防風林中狩獵,
盯著樹枝上、電線桿上的小鳥,如莽原中的遊俠,綠林中的好漢。
既是闖蕩江湖那有不掛采的?有次他英姿煥發微閉左眼,瞄準著苦揀樹上的麻雀,
蓄勢待發,剎那間,彈弓架上一端橡皮脫落反射,擊中他的右眼,
痛的他屁滾尿流哀爸叫母,那幾日他成了獨眼俠,自詡為當時那個以色列的戴揚將軍。
不過有時候誤闖烏秋的地盤,會被牠如轟炸機般由上往下俯衝攻擊,
他也只能恨恨的抱頭鼠竄,一下子變成武林中的俗仔;還好,他看大人們好像也是如此
的避之唯恐不及,他窩囊的感覺才稍稍釋懷。童年的剋星除了狗,便是這黑衣殺手了。
千錘百鍊之下,皇天不負頑童心,有朝一日終也讓他射下一隻,
那隻傷及翅膀落地的小麻雀,哀哀啼叫,卻讓英雄的心惶恐不已,不知所措。
最後,沒有陣頭,沒有棺槨,沒有孝男孝女,在菜園裡挖個小土坑埋下,
土上立了小瓦片,他葬了牠,獵人從此封彈隱遁江湖。
瓦厝邊一畦菜園,阿母常在井邊汲水擣衣洗滌;他與小妹常撿著缺邊斷角的紅磚瓦片,
像土水師般的搭蓋宮廟,中央再端正的豎立一塊刻意挑選的裂彎破損的磚頭為神明,
再擺上綠葉小花,插著小樹枝或乾脆墊著椅子爬上大廳供桌,香爐裡偷抽幾根香腳,
就那麼赤子之心膜拜起來,小兄妹倆那知要祈求個什麼?但它像是一座獨立專屬的家,
總讓小兄妹有個倚恃般的樂此不疲留連忘返,誰知這份遐想,日後竟
成了空思妄求。
貧乏的年代,好動的他,饑餓如井,似永填不滿的腹,奮力尋求所有能入口的食物。
除了跟小妹四處去撿蕃薯花生外,也蒐羅著歹銅舊錫賣給那跛著腳的收破爛者,
換得幾毛錢買零食,有次甚至把廚房裡的醬油倒掉,拿著空瓶子去換糖果,
免不了換來一陣責罰。爾後在各自成家立業後的聚會中,總被兄姐們一再挖出來取笑,
笑中有著懷念,有著手足共識的瞭然,有著人事地物的滄桑。
而阿耶伯那一擔米粉羹啊!擔上的粉腸,灌粉的豬肺,沾著蒜青醬油,
無疑是一再誘使他不惜犯罪的佳餚。那駝背瘦小終年一襲黑布衫的老人,
步履穩健一前一後熱騰騰的擔子,總會在廟埕的榕樹下稍作停歇,以候著童叟無欺的顧
客;夭鬼的他,於是開始當起內賊,趁著阿母賣完菜午休時,把顫抖的小手伸進伊阿母
的口袋裡,然後躲在牆角落狼吞虎嚥大快朵頤。但沒幾次便賊跡敗露,
一個早晨的井邊,伊阿母正在洗衣,看見他不由分說便拿起竹棒追著他打,
他這武林高手豈是省油的燈,豈能束手就縛?一見來勢洶洶,便拔腿狂奔,
伊阿母只追了幾步便停腳了,原來她看著一跛一跛跑著的么兒,
便不忍不捨再追下去了,他這江洋小盜一再倖免於家法治懲。
記憶中他好像從未被父母打過,那種不忍之心疼之或虧欠之的愛,一路呵護!
伊阿母養豬養雞,賣過菜,做過土水工,漁村的婦女當然也得織魚網,
他與小妹是當然的助手;春初播種花生夏收成,而剝著花生去賣,在小小的年紀,
像是張小網罩住了玩耍的時間,硬的殼剝的手指紅腫酸痛。在初春的晨日沙地上,
父親刨開一列列整齊的淺溝,他跟小妹便將一粒粒花生種子目測好間距放下,
再將列溝用腳撥沙一行行填埋。等著矮綠的欉開完小黃花,便是夏季的收成,
從沙中拔起根串的果實,淡黃猶白的殼,粒粒如尚屈伏於子宮之胎,一叢一叢的拔,
堆起林投苦揀樹下如似青鬱的小山坡。然而最是怵目驚心的就是蟲災,
有時一季滿綠的花生葉,爬滿黑黝黝的毛毛蟲,雖不至啃食到沙下之果,
但採收的過程,那成千上萬的小精靈,卻是很麻煩又嘔心的傢伙。
中午伊阿母會送來午餐,那是悠閒滿足的時候,樹下的蔭,夏海的風,間鳴的蟬,
苦揀樹上黑身白點的天牛,林投樹間的牽牛花,
還有散佈其間破碎的金斗甕(裝骨骸的瓷器),攜家流浪的寄居蟹,
熟黃如鳳梨的林投籽,蜻蜓、小飛蝶、野鴿子、灰兔、松鼠……在午后的寂靜裡,
個個生機盎然的躍動於童心童畫裡。
勞動後的餐是可口,沒有人會去嫌菜色的,何況孩子一嫌,大人便會嚴肅的告誡責罵,
只要有得吃的東西便該知足,若有一句不滿,天公就會降罰般的不可抱怨,所以,
他從小到大只要上桌,不管什麼菜,都能心滿意足的飽餐一頓。
當夕陽西下,踩著昏黃的碎石子路回家時,父子三人於歸途中,像完成某一項艱苦的任
務般,沿路散播著輕鬆的愉悅。多年後他才體悟到並歆羨著那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沒有紅塵紛擾迷惑之單純的生活滿足與快樂,而這童年單純的歷練,
卻也自然形成他成年的夢想,一直延續著,延續著……
10202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