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重逢
山間別墅 · 清晨
這趟旅程,秋冽川沒告訴任何人。他沉默地跟著秋爸,車子一路駛向山裡。
離城市不算遠,卻像進入另一個世界。蜿蜒山路盤旋而上,樹影在車窗上映出斑駁光影,像記憶碎片一頁頁翻過。秋冽川看著窗外,心底湧起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母親這些年來住的地方,甚至——從她離開後,他就沒再主動問過一句。
車子停在一座木造別墅前,高牆圍住簡單乾淨的庭院,有幾株低矮的花木,一張藤椅獨自擺在牆角,旁邊晾著幾件素色衣物。風拂過,飄來淡淡的花香與陽光的味道。
這畫面陌生得刺眼,與他記憶中的母親毫無關聯。
門被推開時,室內光線柔和溫潤,帶著一種近乎虛幻的靜謐。
秋媽坐在桌前,手中捧著一本書。聽到聲音,她只是抬起頭,目光淡淡地掃過門口的兩人——沒有驚訝,也沒有情緒波動。
她的目光落在秋冽川身上,聲音不輕不重:「進來吧。」
語氣平靜得像在招呼一個熟客,不像隔了幾十年的重逢。
秋冽川站在門口,腳步微頓。
他望著眼前的女人——神情淡然,目光沉靜,眉眼比記憶中柔和許多,少了當年的鋒芒與掙扎,像個隱居山林的陌生人。那與他記憶中的母親截然不同。
他原以為這場重逢會充滿情緒——憤怒、愧疚,甚至淚水。可她只是平靜地看著他,說「進來」,彷彿一切早已雲淡風輕。
屋內陳設簡單,幾本書、幾件日常用品,茶壺裡剛泡的熱茶冒著裊裊白霧。
秋冽川環視四周,試圖打破這詭異的沉默,隨口道:「你這兒……過得挺悠閒啊,茶葉哪來的?」
「山上有。」秋媽倒了杯茶遞給他,語氣平淡,「這裡的水好,泡的茶還不錯。」
他接過茶杯,指尖輕摩杯壁,低頭聞了聞,勉強扯出一抹笑:「挺香的。」
秋爸坐在一旁,默默端起茶杯,像一名靜觀的旁觀者,默許這場對話繼續。
空氣裡的沉默不算尷尬,卻像一根繃緊的細線,隱隱拉扯著三人心中不同的重量。
過了好一會兒,秋媽終於開口,聲音輕柔得像從窗外飄進來的風:「你過得好嗎?」
這句話簡單,卻像石子落入湖心,泛起一圈圈難以言喻的漣漪。
秋冽川低頭轉著茶杯,嘴角微揚,帶著一貫的玩世不恭:「還行,每天被老頭虐待而已。」
他說得輕鬆,像在講笑話,卻沒多講一句。
秋媽聽著,沒什麼表情,只是微微點頭,像接受了這個敷衍的答案。
秋冽川放下茶杯,指尖輕敲桌面,語氣放緩,像在試探:「……媽。」
這聲音不大,卻讓屋內的空氣瞬間一滯。
秋媽手中的茶杯微微一頓,隨即安靜地放下。她抬眼看他,目光平靜如潭水,沒激盪,卻藏著深不見底的什麼。
「嗯。」
她沒問「為什麼現在才來」,沒說「對不起」,也沒有任何多餘的情緒。
只是一聲「嗯」,便接住了這遲來幾十年的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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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媽的回憶
她記得那個夜晚,站在書房門口,看著那個小小的背影被夜燈映得孤單而瘦削。
他背對著光,肩膀微微垮著,卻依舊坐得筆直。那份勉強撐起的端正,像被誰教過要「撐住」,不可以倒。她心口一緊,走過去,伸手握住他的手。那手指骨節略硬,冰涼而僵直,還下意識地輕輕一抽。
她怔住了。
——那是一種微弱、幾乎無聲的拒絕。
他不過十一歲,本該是黏著母親撒嬌、耍賴的年紀。可他沒有回握,也沒有抬頭,只是機械地盯著終端上那些冰冷數字,像一個尚未完全啟動的模組——或者,已經被啟動得太早了。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不是孩子變了,是這個家從未允許他成為「孩子」。
這個家像一台精密機器,冷硬如鋼軌,早已鋪好一條無法偏離的路。她再怎麼擋,也只是另一具被碾過的軀殼。她曾以為,只要她足夠溫柔、足夠堅持,就能在這家族裡撐出一個「正常的角落」給冽川——他可以有玩具、有失敗、有眼淚,而不是只有終端、數據和「整合者」的標籤。
她甚至試過一次次找秋爸談,用盡語氣與情緒,求他放手一點、晚一點、退一步。
可秋爸回她的,永遠是理性得近乎冷血的邏輯:
「這不是我放不放,是他活不活得下去。」
她不是秋家人。她不會整合、不懂博弈,也不願學會——她寧可什麼都不做,也不願成為馴化自己孩子的那一方。她不想看著自己的兒子,從一個活生生的孩子,變成懂得精算情緒、模擬語氣的「高效產物」。
所以,她選擇離開。
這不是對秋爸的報復,也不是對秋家的仇恨。她沒有恨誰,她只是清楚:自己沒有力量對抗這一切。她無法帶走孩子,但她可以拒絕繼續陪著他演這場馴化劇本,假裝這叫「家」。
如果她連離開都不做,她就真的什麼都不是了。
她離開,是為了保住那最後一點自我——也是為了,不成為兒子記憶裡,第一個選擇妥協的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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