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後的腳踏墊與放在門旁的鞋把,門邊牆上的鑰匙鉤與大樓的對講機;與大門相對的大片落地窗,與緊貼牆壁的直立式鋼琴;鋼琴上擺著照片相框、拼圖拼成的立體花瓶、一隻棕色的泰迪熊與樂高恐龍;鋼琴旁的櫃子架上,擺著一排排食譜、琴譜、漢聲百科,讀者文摘、康健雜誌,Windows98使用手冊,和一張張舊時電影DVD,櫃子旁是電視,電視下方則放有DVD播放器與P2遊戲主機,電視機前擺著一張木製茶几,茶几的底板上鋪了一層報紙,報紙上放著遊戲搖、杯墊、電蚊拍、和選舉時送的紙扇子。
茶几旁的絨布沙發,沙發旁的立燈,立燈旁的鏡子、鏡子旁的衣架、衣架上的外套與鴨舌帽......陳承從網路上看過國外住家的格局,但他沒聞過那悶沉的味道,夾雜薰衣草的精油香,腳踏墊柔軟的觸感與底下地板堅硬的實感,以及肉眼可見的溫暖,所有為了生活而存在的事物,匯流成家的體溫。陳承曾質疑過洪傑,何必大老遠出外搜刮、棄置不用他老家裡的事物,但陳承現在明白了:平時的住處為了住戶的存活,儲存各種必要的事物,十樓之一是為了家人的生活,囤積各種不必要的雜物。陳承第一次有「回家」的感覺。
此時,洪傑大小腿癱在茶几上,屁上半身凹陷在沙發座墊中,動也不動,像一具沒靈魂的軀殼。
陳承關門,脫鞋,踮起腳尖走著,深怕留下足印,他甚至不敢坐小沙發。
「你家保護的真好。」陳承站在洪傑旁邊,說完才意識到有「維護」這個詞。
「為什麼台北都打爛了,就我家還在?」洪傑說話時,臉埋在沙發背墊裡,陳承看不到他的表情,「我是不是有其他使命?我是不是還要做什麼?」
怎麼會問我呢?
陳承開口,「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洪傑說,「我很噁心,我想吐。」
洪傑沒有真的吐,他只是繼續躺著,而陳承繼續站著。
「你說你猜到誰害上校,」陳承問,「是誰?」
「世界。」背墊裡傳來洪傑的聲音,「整個世界都是敵人。」
陳承不懂洪傑的啞謎,他看著洪傑全身酥軟的模樣,想到自己上次舒服是什麼時候:
是吃青青姊精心準備的三菜一湯加水果?
還是出外一周、把人魚公主撿回來後,躺在床上睡一整天?
都不是,是去奶奶家玩的時候。
「奶奶呢?」陳承問,「她會怎麼樣?」
洪傑沒有說話。
「我們在做惡夢,對不對?我們會醒來嗎?」陳承眼前突然模糊,鼻腔裡滿溢著黏稠,他喘著氣,大口,呼吸。
「上校真的死了嗎?」
洪傑抬頭,看著陳承抱著自己的大腿哭,褲管上黏著他的淚水與鼻涕。
洪傑沒有表情,只是靜靜地看著陳承。
許久後,洪傑開口,「我們的人生是一場惡夢,永遠醒不來的惡夢。」
陳承沒有抬頭。
洪傑看向衣架旁的鏡子,鏡子裡反照出他的面無表情。
他的目光移到鏡子後的牆壁,接著另一面牆壁,與另另一面牆壁。
然後再看過來。
「去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