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易中心主體是一排住房,打通各戶牆壁後當作倉庫使用,門口搭起的一排排活動帳篷,帳棚下陳列各種標價碼的商品,外觀像戶外的擺攤市集。
商品的價碼,通常是幾斤米或幾斤菜。由於議會沒有能力發行紙鈔或銅幣,因此商品價碼與議會稅收,一律以米或馬鈴薯等農產品為準,表面上是糧食當貨幣單位,實際上則是以物易物的原始商業活動。
交易中心主要三個功能:第一個是販賣公家製作的日用品,例如食物加工中心的花生醬和果醬,工房製作的農具與簡單蒸汽機,鑄造房的金屬製品,以及哨站搜刮來的戰利品。不像製作泡菜只需要食物脫水,這類商品在生產技術與設備的門檻,一般家戶無法自行生產,因此由公家機關生產後,在交易中心銷售、拍賣、或記名分配。
交易中心第二個功能,是提供個體戶銷售商品的場地,並由交易中心承擔保存、管理的責任,讓民眾可以專心生產。
交易中心第三個功能,則是庫存民眾上交的農作物,作為公務員與士兵的領餉,以及目前發給難民的糧食。
曾先生確實很好認,方正的國字臉搭配粗框眼鏡,而他的黑眼圈比鏡框更粗更厚,汗水滑過臉頰滴落下巴,他正搬著一大箱貨物,從倉庫裡跑出來,穿過鬧哄哄的買賣人群,喊著「借過!」「不好意思!」。
等待曾先生的民眾,一邊看他搬箱子,一邊聊家常,但曾先生也只能點頭微笑,回應個兩三句,因為還有其他人湊上來。
「我一籃子菜,才換這一點米?昨天不是這樣啊?」
「怎麼每天價格都在跌?要我怎麼賣?」
「老曾,你待會過來一下。」
交易中心並非只有曾先生負責,但曾先生旁邊的人就是特別多,真排不上隊的,才去找其他辦事員。
「公家辦事,不好意思,我得過去。」鋒哥嘗試穿越人牆,但回應他的是詫異、不解、不認識、你走開。
「該叫小陳來嗎?」鋒哥想,「在這裡,我跟老高老趙是生面孔。」
鋒哥看曾先生給民眾呼來喚去、隨叫隨到,心想,「真等他忙完,天早就黑了。」
鋒哥擠進人堆裡,引起公憤。「你幹嗎?」「喂你插隊!」「我先來的!」
「曾先生,我是第二連的班長高霆鋒,」鋒哥搶先一步,站到曾先生面前,「昨天難民營糧食的交割,文件上你簽了字,但他們沒有收到。」
曾先生看到鋒哥手上文件,他首先重心不穩,差點跌倒,接著身子縮了一圈,跟鋒哥比又矮上幾截,他張嘴、閉嘴、張嘴、閉嘴,似乎想講什麼,卻講不出來。
曾先生突如其來的手足無措,讓其他人也紛紛安靜,大家都好奇發生什麼事。
彷彿一根緊繃的弦斷掉,曾先生突然跪在鋒哥面前,「我沒辦法,我小孩一整天都沒東西吃,我沒辦法啊!拜託你不要報告上去,我繳不起罰款,拜託你!」
「你私佔公家的財產,」鋒哥說,「那些是上校挨家挨戶,湊出來的糧食,是大家的善心,你卻...」
「我知道!」曾先生說,「當初我捐七天份,所以我就拿這麼多,我沒有錯!」
鋒哥眉頭一皺,曾先生聲稱的數量,和實際缺少的數量有出入,但他不像騙人。
「那你幹嘛捐到自己小孩餓肚子?」老趙問。
「我哪知道我家會遭小偷?」曾先生說,似乎一股怒氣湧上,他站起身子,嗓門也大起來,「有人趁我不在家,把我吃的用的偷光了!」
鋒哥暗叫不妙。
警報當天,上千人撤出與撤回,情勢難免混亂。事後,有不少家戶報案失竊,隔天雖然在難民營查抄到部分贓物,並處罰犯事人物,但終究有過半的案子沒下落。
但涉案的真只有難民?誰能保證陽明山聚落的居民,沒有順手牽羊?
「沒找回失竊物,是警備方的錯。」鋒哥思考同時,努力回憶擔任代理排長時,閱讀的巡查手冊,「『民眾救濟』那章寫什麼來著?緊急情況,可以向議會借...」
鋒哥腦袋還在運轉,人群已經開始鼓譟,「難民偷的!」「五分山的錯。」「我們有事找曾先生!」「我們還要做買賣,你們晚上再來!」
老高打斷民眾呼喊,開口,「你有報案嗎?」
彷彿踩到痛點,曾先生瞬間變臉,湊上一步大喊,「我怎麼可能不報案?還不是...」
或許因為工作疲乏,或許是生氣的一時衝動,又或許兩者都有,總之曾先生的腳步沒站穩,身子前傾,倒向老高。
曾先生打算剎住,但老高反應更快,他後撤一步,撞開圍觀民眾,同時手推老高肩膀,力氣下壓,破壞老高重心,把他制伏在地上。
這是老高久經沙場的自衛本能,老高也沒受皮肉傷,一句簡單的道歉就能解除誤會。
但在民眾眼裡,是暴力,是執法過當,是赤裸裸的攻擊,攻擊他們熟悉的曾先生。
民眾沸騰了。
「他打人!」
「當兵的打曾先生!」「保護曾先生!」
「你們怎麼打人?!」「動手就是不對!」「把食物還來!」
無數隻手伸來,不是伸向老高 ── 民眾還有些怕他 ── 而是拉住老曾的衣領袖口腰間,拖他離開鋒哥等人。
「曾先生不能走。」鋒哥卡在人群和曾先生中間。「我們只是公事公辦,我們不會為難他,我們會還曾先生公道。老趙、老高,你們帶他出去。」
老趙老高聽令,一左一右扣緊曾先生的手臂,架住他的行動自由。
「我沒有錯!」曾先生大喊,「我只拿我捐的份,我家還被偷,我才是受害者。」
曾先生沒有擺脫兩位壯漢的控制,但老趙老高也沒能走出去。
人群不讓,人牆不願意打開口子。
「曾先生沒有錯!」「第一連袒護難民!」「叛徒!你們出賣陽明山!」
鋒哥等人的制服領口標記第二連,但沒用,上年紀的兵,在民眾眼裡都是第一連。
「曾先生,短缺的份額,我們會幫你補上,我們只想了解狀況,避免類似事情再發生。」鋒哥抓住曾先生肩膀,眼睛直視眼睛,語氣篤定,「我們還有存貨,你家人不會挨餓,我們絕對會幫你,所以請你跟其他人說,你沒事。」
鋒哥自知開空頭支票,但他不管了,先擺脫民眾最重要。況且小陳當初建議挨罵認賠,多半意味著第二連有能力賠償。
「我...不信!」曾先生說,「你以為我沒聽說嗎?你們是林口哨站來的,你們是上校的人馬,你們都跟難民站同一邊!」
咚!
一個小石子飛來,砸中老高的額頭,濺血。
「誰扔的石頭!」老高大喊,「給我站出來!」
想當然,沒人承認,老高只得到一句回應。
「難民引來利維坦,還吃我們的飯!難民通通去死!」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更多雜物飛來,鋒哥不顧三七二十一,叫老趙老高摀著頭,頂進人群撞出去,但撞不出去,群眾挺住胸膛站穩腳跟,他們的手三百六十度無死角包來,拉扯鋒哥和架住曾先生的老趙老高。曾先生也在扭動身軀、嘗試掙脫束縛。
憤怒,焦慮,不滿,壓抑的情緒炸開人潮裡,鋒哥等人只能任由推擠、拉扯、拍打。
一片混亂中,鋒哥心思格外清明,彷彿打開上帝視角的慢動作,他看見一隻手揪住老趙的上臂,一隻腳絆住他的下盤,民眾想拉出曾先生,但老趙死死扣住目標。
他看見曾先生雙腳癱軟,半坐半躺貼近地面,用全身的重量抵抗老趙老高,同時高喊自己無辜。
他看見個子較矮的老高,更難扛住人群。老高的太陽穴被莫名肘擊,痛的老高哇哇大叫,老高一拳揮了出去,但換來更多惡意的推打,甚至有人偷踹他腹部扯他褲子、抓他的腰帶動到他的槍。
鋒哥與老高隔著數個人身,鋒哥沒法出手制止,呼喊也傳不過去,他只能看著一切發生。
老高一手推開人群,一手正要舉槍示警,他手推的動作出自保護周遭,但被解讀成狂妄的反抗,於是一擁而上的人群反推,推在他舉槍的那刻。
砰!
槍響鎮場,壓矮所有人的頭,於是推擠的不推了,吶喊的不喊了,全體人都從剎那的打斷中,停止手上的動作,收住激情,找回冷靜,然後聽著那迴盪在場上的哀號聲。
大家的目光收束在曾先生身上。
他的胸膛中彈,血漫上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