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不同正義
不只鋒哥等當事人,議會重要官員全部抵達救護站,為不幸的意外,表達最深刻的歉意。
曾先生一家與官員們,在廣場上開公眾會,會上一切公開透明,釐清事件的來龍去脈,一切開誠布公,沒有人說謊,當事人與觀眾迅速重演現場,擦槍走火成為集體共識,老高現場磕頭道歉,曾先生的老婆與孩子,邊哭邊選擇原諒,畢竟戰後的人們見證過太多死亡,已經沒有意外是真正的意外。
曾先生死亡案件在當天下午結案。
然而,個體的原諒,不代表群體的原諒;人傾向接受自己人促成的意外,但很難諒解外人造成的過失。
人民的憤怒沒有消失,只是轉向。
當天黃昏,大批民眾聚集在難民營門口,要求軍隊立刻驅離難民,否則自己動手驅離。
群眾與今天當值的林口老兵們對峙。
第一連除了當班的在外地監視利維坦動向,其餘前去協助林口老兵。
第二連的士兵主動放下勤務,參加抗爭,帶槍率領民眾包圍難民營。
第三連的士兵在指揮中心待命。
議會展開緊急重要會議,要求全體官員與軍官出席。
「李振濤!叫你的兵回去!」
大恩館的一樓大廳,迴響著上校的怒吼,他站在長桌主位,長桌對面正是第二連連長,李振濤。
「沒糧食了。今天死一個曾先生,明天還要死幾個曾先生?」李振濤吼回去,「你說過軍隊的義務是保護人民,現在第二連和人民站同一邊,他們錯在哪?!」
這場會議沒有人坐著,第三連連長、四心四房負責人與兩位部長站在長桌兩旁,但他們的位置無疑離李振濤更近些,尤其是第二連的劉俊彥,幾乎貼在他身後;長桌另一半的站位則空曠許多,只有鋒哥、老趙,和通訊中心的代表。
「沒糧食,那就找糧食。」上校回李振濤的話,眼神卻掛在林英全和石文隆兩人身上。「難不能要我去你們每個人家裡,掀開天花板和地板,看誰有藏糧食?」
「上校,別失了格調。」人事部長林英全說,「現在不是糧食的問題,是民眾不想再看到難民。」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搞鬼!搧風點火、散播謠言、製造對立,還把失竊案跟利維坦,全怪在難民身上!你們哪來的證據,證明難民引來利維坦?」上校咬牙切齒,「民主社會人人平等,他們不是下等人,他們是我們的同胞!」
「我們很民主,是你違背民主。」民政部長石文隆說,「一開始不想接納難民的,就比較多。是大家看在你的面子上,才忍他們忍到現在。」
「什麼意思?」上校說,「你們不想收容他們了?」
「最近幾天經驗下來,難民難管,成本高過收益,那自然得放棄救濟。」林英全說,「我們沒有好處,拿什麼說服民眾?」
上校沒有立刻回話,他眼神掃過憤怒的李振濤,有恃無恐的林石兩部長,不願開口的其他眾人、以及身邊的寥寥幾位,最後定格在鋒哥身上。
「三天,就三天,」上校跟全部人說,「讓民眾再忍耐一下,我發誓一定會有轉機,沒有的話,我辭職。」
林英全接話,「不要跟我說,跟民眾說,他們今晚就要解釋。」
石文隆補充,「講老實話,都要選舉了,你辭不辭職,我無所謂。」
上校捏緊在桌面下的拳頭。
上校說,「交易中心準備目前公糧帳目,還有...」
「沒辦法。」林英全打斷上校說話,「整天下午都在替你的兵擦屁股,他們忙不過來。」
全體屏息,話語如號角,眼神在交鋒,兩人在對視,刀光劍影之間,氣勢與氣勢在碰撞,兩方的威壓凝固在凝滯的空氣,沉,又沉,脹滿空間的緘默,平等壓在每個人胸口上,壓,再壓,直到縫隙出現,對稱的均勢,轉眼間土崩瓦解。
上校眼皮低垂,重重呼一口氣。
「五年,就五年,是否延長到十年,給下下屆班底決定。」上校說,「私人財產的部分我可以讓步,但人身安全跟基本健康的待遇,一定要陽明山居民一致。」
林石兩位部長對視一眼。
「還需要我擔保嗎?」上校語氣冰冷。
「不,這樣就行。」林英全說,「時間緊急,第三連連長,你過去安撫民眾,說議會在一個小時半後,宣布新難民政策。」
林英全接著跟交易中心的負責人說,「你去倉庫拿掛賣的醃肉,慰勞前幾排抗議的群眾,他們最早來,讓他們閉嘴吃東西。明天用議會的名義寫借據給賣醃肉的家戶。」
「待會請上校上台演講,解釋新政策的大體方向。」石文隆說,「講稿我這邊會準備。」
於是各部門負責人紛紛動作,遞給上校資料,討論「回報救濟」法案的調整,以及難民營的新名字 ── 勤、新、高這幾個字都不錯,官員們正嘗試拚個好名字沖喜氣,避免讓難民誤會自己是低端人口或奴隸。
鋒哥環顧現場,此時手足無措的,只有身為閒人的鋒哥自己與老趙,以及上校對面的李振濤與他身後的劉俊彥。
李振濤矇了。
「鬧夠了吧?」林英全對李振濤說,「在指揮中心集結第二連,鬧事的全部記過,事後處分。
陽明山沒秩序的話,人民怎麼生活?
上校演講時,你站他旁邊。」
李振濤和劉俊彥對視一眼,隨即掉頭就走,走出開會大廳。
鋒哥接受的指令很簡單:和老兵們穩定局面,直到上校演講。
難民營的帳篷群,搭建在平坦草地上,草地邊界挖有一條渠溝,與架著一排簡單的圍籬網,網子上有以鈴鐺為基底的警報裝置,名義上是警示海獸夜襲。
自難民營成立以來,海獸一次也沒出現,但在前幾天,圍籬上加裝鐵絲網。
平常的日子,人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今晚,一支支火把們包圍難民營,照亮一張張兇惡的臉孔,與另一側同樣兇惡的人群對罵。中間則是今日值班的林口老兵們。
籬笆外的人指責籬笆裡的人,籬笆裡的人反擊籬笆外的人,還不了嘴的挑釁,被挑釁的舉起打獵用的尖矛,被威脅的拿起鐵架與木棍。
鋒哥趕到現場時,看見一位陽明山居民,拿著長矛刺過圍籬縫隙,扎在對方的小腿上,換來棍子砸在他肩膀上。
槍勢過老,棍力太小,兩邊都不是致命傷,但陽明山群眾第一排的不只有民眾,還有第二連的士兵,帶槍。
年輕士兵舉起槍口,林口老兵動作更快,打斷長矛,擋住棍子,推開即將纏鬥的兩方民眾,然後推開槍口。
「讓開,我要殺畜牲!」士兵叫道。
「私自帶槍是重罪,你知不知道?」老兵吼道,「還不把槍放下!」
「五分山的全都該死!第一連為了他們,死多少人?!」
「要你管,叫你放下你就放下!」
林口來的老兵十位上下,加上第一連的將近十位,分散難民營的邊界上,他們夾在前後鋪天蓋地的聲討中,卡在難民營的門口與各個節點,頂在兩邊人群的尖端,承受最多傷痕,面對最多激動的槍口。
幸虧年輕士兵們,沒有撥開保險,他們有膽打海獸,還沒膽打人。但即使如此,也足夠可怕,以前當兵,哪可能讓槍口對準人?
鋒哥估計老兵們要不是曾先生的死,怕又為難上校,不然早逃光了,放難民面對槍口。
「辛苦了、久等了、再撐一下下。」鋒哥一邊慰問站崗的老兵,一邊轉頭問第二連的士兵,「李連長沒來嗎?」
第二連的小年輕們,一看到鋒哥,全部啞火,恭恭敬敬,「連長去議會抗爭了。」
「他不在這?」鋒哥心裡納悶,但疑惑沒說出口,「議會開完會了,正在敲定細節,上校待會來宣布新政策,你叫大家再等一個小時。」
「是。」一位小年輕回答。
「看在我的份上,」鋒哥說,「槍全部放回指揮中心。這裡沒有敵人。」
「連長吩咐我們為人民站出來,成為他們的後盾。」小年輕咀嚼一下話語後繼續,「我們不會再給前輩們麻煩。」
「那就把槍收在我看不到的地方。」鋒哥說,內心嘆氣,只能幫到這了。
「他跟上校一夥的!」一位民眾指著鋒哥大喊。「他出賣陽明山!」
「滾!」「滾!」「滾!」「滾!」「滾!」
鋒哥震懾,面對排山倒海的聲浪,他一時間恍惚,感覺回到炮聲隆隆的戰場上。
有過之而不及,這次砲擊都轟在他的心理防線上。
這一瞬間,鋒哥心累了。
「閉嘴!」小年輕們高八度,「 鋒哥是英雄,不准你們說他。」
怒懟回去的不只一個,都是曾受鋒哥幫助過的第二排與第三排,他們解釋鋒哥的事蹟,成功移轉群眾的焦點,於是籬笆外的喧囂少了;一個巴掌拍不響,籬笆裡的也克制起來,尤其在上校即將抵達的消息傳開後,難民營那側安靜下來,他們等待自己的救星,而陽明山居民也跟著沉寂,他們忙著打草稿,準備批評上校的天真,要求他放棄自己的無知。
兩邊都在積蓄能量。
「老趙,你暫時代理班長,」鋒哥小聲說,「我回內湖哨站。」
老趙驚訝,「說什麼話?我頂不住啊。」
「就頂三天,撐到你們的老上司回來,」鋒哥說,「我當初答應上校留在山上,是因為海獸,但陽明山上沒有海獸,只有人。
我還有老婆要顧,你們自己保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