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著手銬的年輕修女跪坐在沒有窗戶的小房間裡,抬頭看著自己眼前站著的嬌小女孩。女孩臉上掛著燦爛的純真微笑,看起來不超過十歲,穿著純白色的寬鬆斗篷。她看起來像山羊——凌亂的黑長髮中伸出捲曲的金色大角、黑色的山羊耳朵,以及金色眼珠裡的長方形瞳孔。她回看地上的修女。
「妳為什麼在這種地方呢?」黑山羊一樣的女孩在修女面前蹲下,單手撐著臉頰,語帶困惑的問道,「這間房間好無聊哦。」她說著,環顧四周。約莫三公尺見方的房間裡,只有一本放在地上的聖經與牆上掛著的十字架,除此之外一無所有。
「因為⋯⋯」修女低下頭,語帶苦澀,「我或許犯了罪。」
「妳犯了這本書上的罪嗎?」女孩站起來,走向聖經,撿起來翻閱,「但是妳身上明明就沒有罪的味道。妳的靈魂並不骯髒。」
「罪的味道?」修女的眉頭因疑惑而皺起,同時注視著女孩的手。雖然她穿著純白的斗篷,過長的袖子裡伸出來的「手」卻是純黑色的,指甲像野獸的爪子一樣又長又尖。
「嗯,罪人⋯⋯心靈腐敗的人的味道。」女孩轉頭看著修女,「是很苦,很噁心的味道,跟生蛆的屍體一樣。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好像很多人覺得我喜歡那種味道,一天到晚把那種人往我嘴邊送。」
「妳是⋯⋯惡魔嗎?」修女問道,「惡魔怎麼會出現在教會裡?」
「因為我餓了。」女孩說道,修女隱約看見她嘴裡有兩顆獠牙,「我曾經被這帶的驅魔師打敗,被規定只能從這個房間裡吃東西。」
「難怪有人說這間反省室是『惡魔的用餐室』。」修女解開了什麼疑惑似的自言自語道。
「我已經幾百年沒有吃東西了,」女孩闔起手上的聖經,「與其吃那種噁心的東西,不如不要吃。但是今天,我聞到了不同的味道。」
「妳是說我嗎?」修女問,「那麼⋯⋯你要把我吃掉了嗎?」
「嗯,」女孩應聲,「但在那之前,我想和妳說說話。」
「為什麼?」
「畢竟難得有機會合法吃到像妳這樣的美食,」女孩說著,放下聖經走向修女,單手捧起她的臉,「當然會想弄清楚是什麼機會,才讓無罪的佳餚來到我的盤中吧?」她瞇起眼笑了。
修女呆滯地看著女孩,她是第一個相信自己沒有罪的「人」。即便她是想把自己給吃下肚的惡魔,修女仍不可思議的感到寬慰。而且聽起來,不管自己說了什麼,她似乎都願意接受。修女吞了一口口水。女孩走到修女身後,赤腳在石磚地上發出啪噠啪噠的腳步聲。她把自己的臉埋進修女的頭巾裡嗅了嗅,修女的身體抖了一下。
「妳身上有冤屈的味道,是因他人的罪而有的味道。」女孩輕語,「妳成為了誰的替罪羔羊呢?」
「我⋯⋯」修女還在組織言語,女孩就繞到了修女面前,張開雙臂露出慈藹的微笑。
「迷途的羔羊啊,向我坦承汝的所作所為吧。」女孩說道,頓了一下後換回原本無邪的燦笑,「剛剛那樣有沒有修女的感覺?」
「妳在拿我尋開心嗎?」修女皺了一下眉,隨後笑道。不知為何,本來盤踞在心頭的消沉逐漸散去,是因為眼前的女孩願意相信自己嗎?這份被相信的感覺,甚至讓她忘了自己將要被吃掉的恐懼,只想好好的和眼前的女孩相處。
「妳確實開心起來了嘛。」女孩說著,瞇起眼睛笑著。修女看見她的舌頭尖端似乎有個小小的分岔。
「那麼,慈愛的修女啊,」修女配合女孩的小劇場端正自己的跪姿,十指緊握,擺出祈禱的姿勢,手上的鐵鍊喀啦喀啦的響。
「妳願意接受我的一切嗎?」雖然講得有點輕浮,但這或許是自己最深的渴望吧?修女心想。
「當然會,」女孩說著咧開嘴,露出尖銳的獠牙,「妳的血肉,從皮膚到內臟到骨髓,全部都會接受的。當然,也包含妳的靈魂和妳的過去。」
「果然還是要把我吃掉嗎?」修女微微嘆了口氣,「不過也好,這樣我也不用待在這座吃人的教會裡了。」
「教會吃人?」女孩歪過頭問,在修女面前盤腿坐下,「教會要怎麼吃人?」
「我⋯⋯」修女換了姿勢,蜷起身子抱膝坐著,「被神父玷污了。」修女垂下頭。
「給妳冠罪的人就是神父?」女孩爬向修女,從下面看著她的臉,想看清她的表情。
「嗯,」修女應聲,「他知道我不擅言詞,也沒有親近的人,便在一次集會上栽贓我。自己站在被害者的位置上哭訴是我犯邪淫罪,勾引他,使他犯下罪過。」
修女說著,被關進反省室的經過慢慢地浮現在眼前──被神父捂著嘴侵犯的痛;本想躲起來不參加集會,卻被一群牧師和修女從宿舍裡拖出來毆打謾罵時從身體蔓延到心底的痛;被壓著頭讓臉浸入聖水時鼻腔辛辣的痛;以及在被無數次的私刑摧殘後,無法反抗的被關入反省室時,貫穿胸口的絕望的痛。想著,幾乎恢復的,四肢上的瘀傷似乎又隱隱作痛,修女把臉埋進膝蓋。
「⋯⋯明明我一直當他是慈愛的父親,給我這個孤兒溫暖的救世主⋯⋯」修女咕噥,「⋯⋯他給了我希望、溫暖和信仰,卻這樣子毀了我⋯⋯」自己被神父給背叛了,每次這個念頭浮上意識表面,修女便感到心如刀割。
「很痛嗎?」女孩察覺了修女心思似的問道。
「嗯。」修女的聲音在顫抖,「而且最痛的是,連我自己都逐漸相信自己有罪。我沒辦法放過自己。」女孩聽著,黑山羊一樣的耳朵抖了一下,於是她站起身,伸手輕撫修女的頭。
「教會已經把我給吃掉了,他們覺得我是什麼,我就會是什麼。但教會又把我吐了出來,放逐到這間惡魔的用餐室裡。」修女抬起頭看著女孩,視線被淚水模糊,「我已經⋯⋯沒辦法用不會讓自己疼痛的方式思考了。」
「為什麼因自責而感到疼痛的是妳呢?」女孩稍微掀起修女的頭巾,露出底下的銀白色長直髮,「明明有罪的,該自責的,該疼痛的是神父啊。」
「就算知道犯戒律的人是神父,」修女苦笑著說,「相信著戒律的我還是沒法不覺得自己有罪,因為聖經說我理當保持處子之身。我明明清楚不是自己做了錯事,卻還是覺得自己很骯髒。不只是被教會,我大概⋯⋯也被聖書吃掉了吧?只可惜,聖書也不願接受我。」
修女一邊說,一邊苦笑著落下眼淚。女孩若有所思的看著,靜靜的聽,漆黑的爪子撫過修女銀白的美麗髮絲。在說出來之後,哭過之後,好像不再那麼痛苦了,修女感受著女孩的溫度心想。
「雖然我沒辦法把教會毀掉,」女孩說著,舉起聖經翻到寫著不可姦淫的地方,「但是。」
女孩從中間撕開了聖經,泛黃的羊皮紙頁散落滿地。女孩鬆開手,精裝的硬殼封面落在地上,發出喀的聲音。
「妳才沒有犯罪呢,」女孩咧開嘴,面向修女無邪的笑著,「別被這種無聊的東西給吃了啊。」
修女瞪大眼睛呆滯的看著,自己被告誡要絕對遵從的聖書,自己一生的信仰就這麼簡單的在眼前被撕碎。那我到底還在自責些什麼呢?如果自己一直認為不可侵犯的律法其實如此的脆弱?修女動搖了,感覺自己心跳加速。女孩似乎是察覺到了修女的動搖,她直直的看進修女淡水藍色的眼睛。
「我已經把吃了妳的東西給殺掉了,」女孩微微彎下腰,伸手捧住修女的臉,「現在,能吃掉妳的就只剩我了。」女孩瞇眼,純真的笑了。
「啊⋯⋯」修女的眼淚停下了。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眼前的女孩輕描淡寫的否定了那些使自己痛苦的事物,赦免了她的「罪」,肯定她,給予她寬慰、溫暖與救贖。就算她是惡魔,修女仍然不自覺地想要依賴她⋯⋯以前面對神父和聖經產生的心情轉移了,轉移到惡魔身上。
⋯⋯是罪嗎?這份想要投奔惡魔,信仰惡魔的心。修女伸出了手,拉住女孩的斗篷,抬頭看著她深邃的金色眼睛。但是心裡有種違和感。
「為什麼?」修女開口,嘴唇微微顫抖。
「嗯?」
「如果妳只是要把我吃掉的話,」修女真摯的看著女孩,「為什麼還要和我說這麼多話,甚至還安慰我,給予我救贖?」
「嗯⋯⋯」女孩沉吟片刻,「因為妳是我的菜啊。」
「⋯⋯啥?」
「我啊,不只是想要吃掉妳,還想要讓妳當我的眷屬。」女孩的長方形瞳孔閃著光芒,「想要美麗的妳的靈魂,讓妳染上我的色彩,讓妳相信我,信仰我,再也離不開我。」女孩一面說著,把臉貼近修女,直到兩人的額頭貼在一起,卻仍睜著眼,直直的看進修女的眼睛深處。
修女感覺自己幾乎要被那對閃亮的大眼睛給吞噬。在她眼裡,女孩眼底的光比聖堂裡的陽光還要美麗耀眼。那是代替拋棄她的教會將她接住的光,她全新的信仰。
「妳想要靠向我的心情不是罪,」女孩環抱修女,輕輕的耳語道,「妳的心靈依然澄澈無瑕,因為妳找到了靈魂的安放之處。妳願意委身於我,將信仰之心獻予我。這樣的妳,於我而言比任何珍饈都還要美味而可貴。讓我吃下妳吧,通過我的血肉,將妳再造為我——◾️◾️◾️的眷屬。」
修女回抱女孩,女孩凌亂的黑髮搔癢她的臉頰,還感覺得到角的紋路。自己擁抱著的溫暖撫平了內心的傷痛,修女不禁流下淚水。她不再需要相信那些使自己痛苦的,神聖卻冰冷的經書、神像與神父,她只需要相信與自己相擁的,溫暖的惡魔。
「在我眼裡,穿著白衣的祢,比起黑衣的神父更像是救世主。」仍然流著淚的修女放開女孩,卻展露幸福的笑容仰頭看向女孩的臉。
「祢讓我⋯願意葬身於祢的腹中,願意把一切交給祢,成為祢的人。祢是⋯⋯我的神。」修女跪坐,捧起女孩的手貼上自己的臉頰,「請祢把我給吃掉吧。我想離開這具骯髒的身體,成為祢的血肉,祢的一部分——因為,是祢讓我變得純淨而美麗。」
女孩聽著,大大的咧開嘴,「那麼,我可以開動了嗎?」她說著,眼裡閃爍妖異的光芒。
「我的榮幸。」修女放開了女孩的手,雙手十指緊扣,虔誠的閉上眼說道。
「那麼,」女孩再次捧起修女的臉,彎下腰,「我開動了。」說完,她朝著修女的脖子一口咬下,鮮血汩汩流出,染紅了修女的白色領口與女孩的斗篷。
好不可思議的感覺,修女心想,明明是貫穿全身的劇痛,自己卻只覺得幸福。一口,又一口,她感覺得到女孩的獠牙每次咬穿、撕裂自己的肌膚。真是美好的救贖啊,自己的一切都被新的「神」給接受,吞噬,修女陶醉著,意識逐漸朦朧。
⋯⋯我再也不會被背叛、被丟棄、被放逐了。因為,◾️◾️◾️大人接受了我,成為了我的全部。把自己獻給◾️◾️◾️大人,是我最大的幸福。修女想著,意識沉入黑暗。
⋯⋯神父大人,我曾經的慈父,現在的邪魔啊,永別了。
*
修女做了夢。夢裡,自己回到了孩提時期,在街角哭泣著。神父走到自己的面前,卻又瞬間崩解。自己出現在毀壞的聖堂裡,抱著巨大而沉重的聖經,坐在破損的冰冷聖像前流淚。直到黑山羊般的女孩走到自己面前,溫暖的擁抱自己,修女才停下眼淚。
*
女孩坐在滿地鮮血中,手裡捧著修女的心臟。她看著,眼神迷離,張大嘴一口吞下。她還沉浸在舌尖美味的餘韻中,就聽到門外傳來腳步聲,隨後聞到一股惡臭。女孩站起身,轉頭看向她用餐室上鎖的門。喀啦一聲,門鎖從外面被打開。不出女孩所料,是神父。
預期會看到修女的神父一打開門就看到滿地鮮血與站在房間中央的,長角的女孩。女孩的斗篷、臉頰、雙手、雙腳都被血染紅,整間房間瀰漫著刺鼻的血腥味,神父不禁作嘔,腰部發軟。他撐著門框,惡狠狠地瞪著女孩。
「你感到噁心嗎?」女孩歪過頭問,「你也有資格感到噁心嗎?」
「惡魔,」神父咬牙切齒的說著,「妳何來的權能評判我?」
「你是最沒資格說這話的人。」女孩冷冰冰的看著神父,長方形的瞳孔中蠢動著非人的惡意,「不過,我還是得感謝你,畢竟是你讓我吃到久違的佳餚。」
「⋯⋯你殺了我們教會虔誠的修女。」神父強撐著直起身子,握緊胸口掛著的銀製十字架。
「殺了她的人是你才對吧?」女孩輕蔑的嗤笑,抬手指著神父的鼻子,「是你把無罪的她放上我的餐盤,現在你反倒想怪罪於我?」
「閉嘴!」神父怒道,表情扭曲,「我可是蒙受聖靈恩寵之人,罪孽的化身才沒有資格靠近我!」
「這樣啊。」女孩淡淡的說,走向神父,在血泊中踩出黏稠的腳步聲。神父繃著臉瞪向她,身體微微顫抖。
「那為什麼,」女孩伸手抓住神父握著十字架的手,「我這麽輕易的就能抓住你?」
神父說不出話,他很清楚為什麼,也很清楚自己無法反抗。只是他不想承認自己罪惡的邪念,也不願向惡魔低頭。他俯視女孩,連嘴唇都在發顫,女孩看著神父的眼睛,眼神幾乎要將他刺穿。
「恐懼,還有腐敗靈魂的味道。」女孩把神父扯進自己的飯廳。他摔倒在地,仰視女孩,不再壓抑自己爬了滿臉的畏怖。他仍然抓著十字架,發抖的唇間吐出不成句的經文。
「你才是真正該被送上惡魔餐盤的罪人啊。」女孩蹲下,瞇起眼看著神父,伸出手指探向神父的眼睛,黑色的爪子幾乎要碰到他因恐懼而放大的瞳孔。
「噁心的眼神。」女孩的指爪刺入神父的眼框,神父放聲哀嚎。她將另一隻手壓在神父的軀幹上阻止他掙扎,一邊挖下他的眼球。鮮血自神父的眼窩裡流出,流進他張大的嘴。血腥味與劇痛混雜著,神父不禁嘔吐。但不知為何,就算感到噁心,神父的另一隻眼睛還是沒法把視線從女孩的動作上移開。
「髒死了。」女孩滿臉嫌惡,但還是張開嘴,伸出分岔的長舌頭舔了一口神父的眼球,「是令人反胃的腐敗腥臭。你果然是個罪人。」說著,女孩把眼球丟在一旁,轉頭面對神父。
「你糟蹋了她。」女孩單手捏起神父的臉,瞪著他說,「你令她自責,令她痛苦,但明明你才是該被糟蹋的那個。」說著,女孩伸出一隻手指,毫不費力的劃開神父的肚子,扯出內臟後丟棄在一旁。神父發出不成聲的慘叫,因劇痛而全身抽搐。
「你進到這房間時,肯定還想著要怎麼侵犯她吧?」女孩質問,神父已經沒有力氣爭辯,他翻了白眼昏死過去。
「輪到你被糟蹋了。」女孩把神父摔在地上,「真難吃。」
*
女孩把不成人形的神父踢到房間角落,簡單的在房間中央清出一塊地。隨後她劃破了自己的手腕,鮮血流出,然後發著光膨脹,變形——閉著眼的修女在女孩眼前成形,但是她和原本的樣子差異甚大。頭上長著和女孩一樣的,捲曲的金色山羊角。身上穿著的修女服顏色和原本的相反:幾乎全身純白,除了黑色的領口與頭巾邊緣。
「◽️◽️◽️。」女孩呼喚,抬手輕撫修女新生出來的角。聽到自己新名字的修女睜開眼,笑著看向女孩。
「是,我在,◾️◾️◾️大人。」修女應道,眼神迷濛,喜悅之情溢於言表。水藍的眼睛裡,有著和女孩一樣的長方形瞳孔。
「我們走吧!」黑山羊一樣的女孩牽起白山羊一樣的修女的手,燦爛的笑著說。
「是,謹遵祢的指示。」白山羊雙手握住黑山羊的手,兩人相視而笑,一起走出房間,消失在空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