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說那金貝山上有一座寺,寺中高人名晦海。晦海著黑服,戴金帽,其志在捉妖,心如磐石、堅毅不摧。
一日,萌萌獨於溪邊嬉戲,將青衣卸下,僅著一件青色肚兜。見溪中游魚,心中欣羨,憶及自己前世曾為一青魚,於路邊乾渴,被白娘子所救。這一世故決定跟隨白娘子,修行成人。萌萌的道行遠不如白娘子,但見白娘子與李仙成家,過著人模人樣的生活,心中尚不是滋味。
萌萌心中只有姊姊,不在意是否成人,不想見姊姊成家而後相夫教子,何錯之有?
萌萌於溪邊自言自語,忽聞遠處樹林一陣騷動,躲於池下,從水中窺視池面。
只見一和尚著黑服金帽,面容嚴峻,彷彿思考著什麼深奧大事,步伐遲緩。
哼!待我來玩弄玩弄這傻和尚!
萌萌離開水中,只見一陣青煙,瞬間化身一穿著簡陋青衫的老婦。晦海來到池邊,老婦就這麼向前攀談。
這位方丈,請留步呀!
萌萌以沙啞的嗓音叫著,她心中竊喜,以為自己正維妙維俏地化形為一普通老婦。只見晦海一臉嚴肅,面容僵硬,過了一會,才開口說話。
姥姥,有何事?
老身迷路了,可否帶老身一同離開此地?
晦海雙眼直直看著老婦好一會兒,眼神凌厲,看得萌萌心驚膽跳。
好吧,不過,姥姥妳要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一旦同我上了路,我就要帶妳回妳的老家。
老身的老家?
是,老家。妳從哪裡來,就回那裡去。
晦海輕輕揮了一揮手中的禪杖,義正嚴詞。
我這麼說,該聽明白了吧?莫再裝神弄鬼,在此現形吧!妖怪!
老婦瞬間化為青煙,伴隨著一陣女子的嬌笑,由嬌柔漸漸轉為威嚴霸氣。晦海看了看,已不見形,不禁慌忙,抬頭一看,才發現一金鱗紋身的女神站在湖面上。女神有著橘紅眼彩,兩條髮辮纏至頭上如螺貝,雙眼嬌俏有神,手中拿著一金一銀的兩個禪杖。晦海迷糊,再定睛一看,才發現女神並不是以雙腳站立水面,而是在湖中以一青麟巨尾挺立,如人魚、又如蛇精。
被你識破我的真身了。來,上前吧!
女神伸出纖纖玉手,金鱗如波,做了一個手勢。
我本想試一試你是否是個好心腸的和尚,既然你慧眼看穿,我就直接送你一個禮物吧!你瞧瞧,這是你掉到湖中的金禪杖嗎?還是你掉的是銀禪杖?無論如何,都比你手中那支舊銅禪杖好吧?那一支禪杖,真的能幫你降妖捉怪嗎?我還真好奇!嘻!
晦海面部僵硬,不動如山。他未料到會在荒山野外獨自遇見奇妖,此妖膽大包天,似法力高深,但又帶著一股稚嫩天真的氣息,令他迷惑,不知該如何對應。
是金禪杖嗎?還是銀禪杖呢?
晦海看著女神。
——都不是。
都不是嗎?好!
女神見和尚面無畏色,心中欣喜。
有人來陪我玩玩,嬉遊一番,藉此忘卻我為姊姊的憂苦,正好。
我獎勵你誠實,這金禪杖、銀禪杖,都拿去吧!
只見天降千支金銀禪杖,紛紛往晦海身邊插去。晦海左躲右閃,不得不拿起銅禪杖用力一揮,眼前的金銀禪杖頓時蒙上一陣青霧,青霧散去,只見地上有千個大小不一的貝殼,有的破碎、有的已經變形。
嘖!這臭和尚道行頗高,但我乃與姊姊一同修行五百年,從魚變蛇且欲變人,豈有玩輸的道理?
女神左手輕輕一揮,只見天上再降落石。晦海此次不再閃避,銅禪杖一揮舞,沒想到落石沒有消散,卻起火,火熱地向他追來。晦海一驚,再度揮舞禪杖,火焰消失卻變做冰塊,晦海不由得靜止跪坐於地。
女神見了竊喜,以為鬥法贏了這一局。沒想到,晦海終於起身,懷裡有個缽盂。冰與火皆已消止,缽盂裡跳出數千隻蛤蟆,急躲回草叢。
妖孽!
晦海低聲罵道。
女神一看,這下終於急了。
沒想到這和尚這麼厲害,這下我難脫身了。難道在此現世幾百年來的修行,就要化為烏有了嗎?我該如何對得起姊姊,如何捨得姊姊,就因為我一時頑皮?
女神幽幽立於湖面,此時手上已無貝殼、身邊也無其他生物。
丈人法力真高,小女子佩服。今日小女子只是到此遊玩,一時心情不佳,本想與丈人嬉戲一番,不小心動了真格,還望丈人饒恕。
哼!妖魔鬼怪還自稱小女子,我呸!妖魔無情,我必殺之!
我倒看你才是無情,只懂虐殺我輩兄弟姐妹。萬物皆有情,魚、蟲、蛇、蛤蟆或人皆只是形體,我想你的靈魂真身,亦不是什麼以驅魔為正義的殺神。
哼!區區一小妖孽竟稱自己有情?笑話!妳剛剛叫了好幾隻蛤蟆來幫你,不就只是在利用牠們,還說什麼萬物有情、萬物平等,自己還不是將牠們視為低下之物!
我……我無此意。
……
或許你是對的,這法術是不好,我不會再用了。丈人今來到此地,目的為何?
我才不與妳這妖魔說話,準備回老家吧。
小女子——我本是一青魚,不想與任何人爭奪,只喜歡在自己的池子裡遊玩。
若真如此,妳現在又為何渴望成人或修仙,混在這俗世裡頭呢?
我只是想報我姊姊的恩情。她在五百年前救了在路邊飢渴的我。我愛慕她的神采,希望能一直待在她身邊。
……
怎麼?我知道你果然不是鐵石心腸。
妖魔說的話,怎能相信。
你又何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
不然,妳就在此刻秀出妳的真身,我就考慮放你一馬。
只見湖上又是一陣青煙,萌萌已還原人形,全身赤裸,僅有一顆欲墜的露珠在她鼻頭上。兩條髮辮低垂,唇如花瓣,清新脫俗;然而眼角幽紅,左腳踝有一處微小傷口。
晦海見了一時沈默無語,眼神飄忽,不敢直視萌萌。
我與姊姊天地為家,她告訴我身體赤裸沒有關係,心也要一同赤誠。丈人請看著我——就讓我走吧,好嗎?我保證不會作惡。
……妳雖赤裸,但是,這也不是妳的真身。
你說得對。不過,我已無可防備,一如剛剛那些可憐的蛤蟆。今日我們在此處相見,約莫是種緣份。雖不知丈人的目的地,但我會盡我所能,保護丈人不受其他妖者影響。
我可是來除妖的,怎可能需要妖魔的保護?
那麼,我——萌萌說錯了。這是姊姊給我的名字,一如青草般翠綠。還請問丈人大名?
晦海再度沈默了一會。
妳不需再掙扎,就當作妳的大限已到,我送你回池子裡吧。
萌萌聽聞此話,一雙大眼水波流轉,欲哭無淚。
丈人再聽我一句——那麼,就讓我回我與姊姊的樓院,最後見姊姊一面。與她告別後,我就走,好不?
妳就不怕我將妳姊姊也一同降伏?
只要你承諾,我就相信你。
不然?此刻你也敵不過我。
沒有不然,就只是請求你圓了我最後的心願。
我不懂,你寧願抱著讓妳姊姊受連累的風險,也要見她最後一面?這不就是執念嗎?
萌萌不知道這是不是執念。我以為,這只是我最後的信念。
……
……
好吧,我答應妳。
萌萌直直望著晦海,半刻不能言語。
丈人大恩,銘記在心。那麼,萌萌先走一步,我們就明日約在此湖相見吧。
我可沒有答應妳不尾隨妳至妳姊姊的住處。
萌萌苦笑不言,一陣微弱青煙又起,已回復平日的青服。
丈人覺得萌萌很傻,是吧?沒關係。
——我不覺得妳傻。
是嗎?
但是,人有執,必頑劣。過去,我也是如此。
你也是?
晦海彷彿終於動了動眉毛,眼神亦稍稍變化。
我今日來此處,是聽聞不遠處,可能有我正在尋找之人的蹤跡。
原來如此,丈人在尋覓的,是誰呢?
……如妳一同,曾於前世,予我有恩者——或者說,與我有仇者。今日,我就是渴望來了結一切。
萌萌再度直直看著晦海。心中輕輕一嘆:報恩或報仇,不皆是「執」嗎?接者即化為青煙飄走,往朱樓飄去。
晦海一看,猶豫了一下,緩慢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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