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江盯著平台上那個熟悉的帳號已經好一陣子。
直播結束後,他應該要準備回覆聽眾的留言,發些感謝或是一些引人聯想的字句。但在滑到sanjo.m的留言時,看著回覆按鈕旁明晃晃『加為好友』,青江卻遲疑了。他不是沒收過觀眾的私訊,也不是第一次有人主動示好,但從來沒有哪一次,像現在這樣——是他想主動靠近。
他說不出那是一種什麼心情。
只是這些日子,對方的留言與語音陪伴他度過了幾個他本該一語不發的深夜。那些不著痕跡的關心,沒有要求、沒有靠近,卻又剛好在他需要的時候出現。
這種感覺太危險了。他一向明白該保持距離,在情感投入前先抽身,但現在,他卻猶豫了。
最後,青江沒有選擇像平常一樣回覆,而是點了那個按鈕,他連眼睛都不敢眨,像是在做一場微小而莽撞的告白。
只是一瞬,他隨即關掉頁面,假裝什麼都沒發生,強壓著那些期待及動搖,甚至沒有繼續回覆其他留言的勇氣。
隔天清晨,他醒來時看到了一條訊息。
【『sanjo.m』已接受好友邀請。】
沒有其他字,也沒有語音回覆。乾乾淨淨的一句話,就像那個聲音給他的印象一樣,沒有任何過度的情緒,但安靜得讓人難以忽視。
青江盯著那行字看了許久,直到光線從窗簾的縫隙中透進來,他才意識到自己一直握著手機,指尖微涼。
他想了很多開場白,又一一刪掉。最後,他只錄了一段短短的語音。
「⋯⋯忽然這樣加你好友,好像有點唐突。不過,我想跟你說,謝謝你以來的收聽。」
對方的回音來得比他預想的還快。
「不唐突。我很高興你願意這麼做。」
那聲音一如他記憶中般穩定,低緩,有種讓人願意沉入的溫度。不是熱烈,而是安靜地接住——不多不少,剛剛好地理解他的遲疑與不安。
※※※
那天夜裡,石切丸打開語音平台的那一刻,只是習慣使然。
他默默地將這個行為歸類為日常的一部分,就像習慣每日打開信箱確認、或在電話會議前深吸一口氣——一種規律之中無聲嵌入的安慰。他從未期望得到什麼回饋,更別說打亂他一向穩妥無波的節奏。
直到那道提示跳了出來。
【『青』發送了好友申請。】
一行紅色的字,靜靜地懸在訊息欄上方,不急不緩,卻像一滴水,落進原本風平浪靜的湖面。
石切丸盯著那行字看了許久。
他沒有立刻點開,也沒有露出表情。
他的手指懸在畫面上方,指節沉靜,眼神微微垂下。房間裡只剩下空調運轉的聲響,那聲音像他平日的呼吸一樣,被壓縮到幾近無聲。
他想起青的聲音。
那個他已經習慣在夜裡收聽的聲音,那些故事與自言自語的間隙中藏著的情緒重量,他不是沒有察覺。青說話時總是笑著,語氣若即若離,但每當句子說得稍長些,就會露出疲憊與停頓——像不小心透出的裂縫。他一直聽得比自己承認的還要深、還要久。
而今晚,那個總是讓他想靠近卻又保持距離的人,主動伸出了手。
不是多麼戲劇性的事情,只是一個好友申請。但對石切丸而言,那意味著什麼,他比誰都清楚。
這是邀請,也是試探。
青正在遞出一個選擇權,而他被選中了。
石切丸按下『接受』那一刻,沒有太多猶豫,卻在指尖落下的同時,聽見自己心裡有一聲微不可聞的震動。像是什麼東西鬆了一點,又像是什麼東西,被悄悄推進了一步。
他沒有多說,也沒有急著回應。他很清楚,靠得太快,只會讓對方退後,石切丸甚至沒有多看對方的個人頁面,只是靜靜地放下手機,靠坐在沙發上,閉上眼。
他一向知道怎麼掌握情緒,怎麼讓局勢在掌控中發展。但此刻,他卻發現——自己竟有些在意了。
他不是為了得到什麼才持續地在青的直播裡留下訊息。他不需要從對方那裡獲得認可,也不打算向誰證明什麼。但當青發出那個申請時,他忽然意識到自己早已等待這一刻很久。
不是明確地等,而是——默默地期待過。
希望那個人能察覺自己,走近一點。
——甚至有點偏執地希望青只選擇了他。
這樣的心情對石切丸而言,是極少數的。他不輕易對人產生興趣,更不輕易投入。但『青』不一樣,他的聲音太真實,真實到藏不住,真實到讓石切丸無法將他當成普通的聲音看待。他早已在無數深夜裡,從青那些有點虛、有點倦、有點壓抑的語氣裡,拼湊出一個無聲的輪廓——那個輪廓,似乎比他想像的更接近自己『心』的位置。
早晨,石切丸睜開眼,重新拿起手機,看著那句看似疏遠的『謝謝你以來的收聽。』,沒有多想,只錄了一句。
「不唐突。我很高興你願意這麼做。」
語音送出時,他的語氣仍然平穩,但他知道,那不是客套。
那是他對青遞出的那雙手——輕輕接住的回應。
※※※
那之後,他們沒有立刻變得親密。
語音還是以留言的方式來往,沒有直接通話。沒有『你幾歲?』『你住在哪裡?』『你叫什麼名字?』那種現實的問題。他們像是約好了要跳過那些必要資訊,只交換聲音、語氣,還有日常裡最無害的部分。
「今天洗衣機突然壞掉了,水噴了一地⋯⋯我踩進去的時候還想著,啊、好涼⋯⋯」
青的聲音總是帶點懶散,語尾收得不清不楚,像是還沒睡醒,或者已經太累。那種不明確的狀態,反而成了一種默契的距離——不明說,就不會被拆穿。
石切丸聽著,坐在自己的辦公室,燈光溫暖。他沒馬上回覆,而是等到夜裡回到家後,才慢條斯理地錄下語音。
「你應該穿拖鞋的。」他說,語氣聽來像責備,卻沒有重量,「天氣轉涼了,腳濕容易著涼。」
然後是幾秒靜默,他補了一句:「⋯⋯我沒有在擔心,只是想提醒你。」
隔天早上,青的回音如期而至,像一杯剛剛好的溫水。
「你這麼說,聽起來才像是在擔心我吧?不過我不討厭。」
語尾有點笑意,但沒有挑釁。只是輕輕鬆鬆地遞回一顆球,好讓對方接住。
他們不問彼此去了哪裡、今天做了什麼,卻分享晚餐吃了什麼、夢裡見過什麼。
「今天買了一袋青蘋果,酸酸甜甜的,不知道為什麼覺得你會喜歡這種味道。」
「昨晚夢到海邊,風很大,但我卻不覺得冷。」
那些話語不長,甚至不一定帶有什麼意義,但在語音來往中,他們的語氣愈發柔軟。像兩個躲進夜裡的人,靠聲音相認——沒有照亮彼此,只是在黑暗中陪伴。
但石切丸會記住青提過的一句:「我家窗簾太薄了,早上六點太陽就會照進來,把我從夢裡曬醒。」
而青——青江也會記住那個聲音在某次留言中說:「我家窗外有棵老銀杏樹,這幾天開始落葉了。」
青江第一次發現,原來不必偽裝一切,他也可以僅僅是作為『自己』,不用戒備就有人回應你、包容你。
這讓他有點害怕,也有點貪心。
有一晚,他將臉埋進棉被裡,開著錄音說:「⋯⋯我是不是、其實也很想被什麼人喜歡呢?」
他說完後幾乎是驚慌地點下刪除,像是說錯了什麼不可挽回的話。那句話就像他藏了很久的一根刺,拔出來的瞬間卻又怕自己會因此流血太多。
石切丸那日沒有收到訊息,卻仍在平台上留了一段語音。
「今天沒有聽到你說話,有點不習慣。」
「但沒關係,你想說的時候再說就好。」
只有這樣一句。
青江隔天早上聽見時,差點哭出來,他甚至聽出了sanjo.m那沒有說出口的『我會在』。
青江沒有立刻回覆。他將手機壓在胸口,彷彿要借助那句話延長餘溫。他從來不相信什麼言語的重量——太多人說出口的話比煙還輕,但那一刻,他卻幾乎相信了這個人。
「怎麼辦、你真的太好了⋯⋯」
但他也沒把這句話發出去。
只是琢磨著,將自己藏進棉被裡。
在那之後,兩人的語音越發貼近彼此。
青江不再刻意裝作什麼角色,也不再追求每段語音的效果。他只是以一個『想要與你分享』的身份存在著。
sanjo.m也從最初的聽眾,慢慢地、變成了青江生活中無可取代的部分。
然而,真相依舊沉在水底,像塊靜靜壓著彼此的石頭。
身份與現實仍是一道無形的牆,將兩人隔在聲音的兩端。誰也沒有試圖翻越,誰也不敢開口問出那句最危險的問題:
『你是誰?』
因為他們都知道,也許、只要一問出口,一切就會崩塌。
他們就這樣,小心翼翼地維持著這段溫柔得不真實的聯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