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份紙質文件,標題冷靜、秩序分明:
【京極 青江——租屋紀錄、社群及生活軌跡交叉資料彙整】
石切丸握著紙的指節泛白,眉頭緊蹙,心跳異常地響在耳膜深處。
他以為,當真相揭曉,他能如往常般冷靜接手、思考對策;卻沒料到,僅僅是讀到第一行,他的胸口便像被什麼刺穿,情緒從某個無法命名的裂口中猛然湧出——
是震驚,是悔意——更是無從迴避的掙扎。
他早該預料到的。
那些語氣裡的不安、對婚約的隻字片語、深夜裡提及逃開安排的疲憊與顫抖。那些碎雪一樣的線索,一點一點落進掌心,終於堆起那個他未曾聯想的巧合。
那個他聽過無數次的聲音,那個在語音裡小心掩飾情緒、在深夜低聲說『今天有點想哭』、說『如果那個人和你一樣』的人——
就是自己曾經任由離開的婚約者。
石切丸盯著文件的字句,像要從理性裡攫取最後一點喘息空間,但心臟卻一步一步沉進早已淪陷的深處。
他終於意識到,他對那個聲音的心疼,一直不只是在意。
不是因為婚約,不是那遠處的一瞥,不是那句『婚約者』,甚至不是在語音裡聽見那句『如果是你,也許會不一樣』的瞬間。而是更早,在對方每一次故作輕鬆地說『我沒事』時,在深夜留下語音時,在某個凌晨,沉默裡只留下一句:『謝謝你願意聽』的時候。
那時候,他已經陷進去了,只是他從未允許自己去認知。
「我明明早就已經——⋯⋯」
這句話在石切丸唇間停了一瞬,像是從深處湧出來,又被自己硬生生攔住的什麼。他沒有再說下去,也沒有繼續任情緒蔓延。
過了幾秒,他緩慢地吸了口氣,抬頭看著漆黑的窗戶,像是從自己的沉默裡清醒過來。
他終於承認了。
他愛上了青——愛上了青江。
石切丸脫下手錶,放在桌上,動作克制到近乎機械。
他站起來,走到窗邊,深夜的城市依舊燈火斑斕,像一張永遠看不穿的網。玻璃上映出他自己,冷靜、筆挺、如同所有人期待的三条家繼承人模樣。
可他的內心,早已騷亂如海。
——是他。
為什麼自己現在才發現呢。
那個站在宴會角落,眼神像冰下暗流的青年,那個從未真正被他靠近過、也從未被他真正放下過的人。
那個選擇逃離,卻又在那些匿名的夜裡重新靠近的他。
「⋯⋯青江。」他喃喃開口,像是第一次允許自己承認那個名字的重量。
他無法再視而不見了。
他可以等待,可以克制,可以壓抑所有佔有欲與情緒激動,但——他不能再讓青江逃開了。
不是作為三条家的繼承人,也不是那張婚約的對象——只是『石切丸』。
他緩緩閉上眼,像是在壓下整個身體的震盪。
——但他還不能說。
青江還沒有選擇他。青江甚至不知道,他已經知道了。
他不能將這份愛,變成一種逼迫對方妥協的手段,他不能用知道真相這件事去逼對方屈服。他知道那樣青江會逃走,會比從前逃得更遠,即使他知道青江對sanjo.m——對自己,懷有以上的感情。
他會給他一個選擇的機會。
等青江,選擇自己靠近。
石切丸回到桌前,打開對話介面,聲音一如往常,穩定、低沉、沉靜如夜。
「我想⋯⋯更了解你。」
他靜靜地坐下,雙手交握,視線落在那份報告上。
這是他的宣言。不是告白,不是攤牌,而是讓青江選擇要不要來到自己身邊,如果青江沒有拒絕——
那麼自己也沒有放開他的理由了。
※※※
sanjo.m的語尾仍盤旋在耳機裡,平穩、溫和,那幾個字簡短得像風聲一樣輕,卻像落雪壓枝,壓得心口無聲地緊了一下。
青江本能地想笑一笑,然後順勢說些輕佻的話,把這句話拉回到曖昧、無害的軌道。
『你這樣說,我會以為你真的動心了哦。』
這樣的語氣,他一向駕輕就熟。
可他連錄音鍵都還沒按下,就先低低地笑了一聲——笑得太不自然了,連自己都覺得刺耳。
不是不會演,而是根本演不下去。
青江知道自己過去說的那些話,藏了多少他從不對人提起的念頭。他說他厭倦安排,說他不想再被決定,說那些他其實也希望——那些話他說得那麼輕,像一場囈語,可他知道,他其實都說了實話。
而那個人一直都在聽,並且聽得比他想像的還深。
這已經超出青江所預設的匿名關係了,他不是沒感覺——他怎麼可能沒感覺?每一次sanjo.m的回覆,每一次對方安靜不催促的陪伴,他都記得。他甚至記得對方說『我不是擔心』時那種幾乎可以握住的沉穩聲線。
那些聲音,像是穿透了時間的玻璃,從語音的那一端慢慢走進他的日常裡。青江曾經騙自己,只是因為自己喜歡他的聲音,只是因為自己覺得不安想逃避,但現在他知道,那不是藉口,那是他在失守,並且一點一點地、把自己交出去了。
青江抬起手,摀住自己的眼睛。他沒有哭,卻覺得眼睛像被什麼酸澀的東西澆了一層。
「你為什麼要開口呢⋯⋯」他喃喃自語,語氣不像質問,反倒像一種輕聲的責備,又像難以抑止的動搖。
他試著安慰自己,那句『我想更了解你』卻還在耳邊,清晰得幾乎像是貼著他的脈搏說出來,像是在替他守住某種連青江自己都不敢觸碰的心事。
他再也裝不下去了。
他重新按下錄音鍵,聲音低了許多,像是藏在夜裡的悄聲愛語。
「⋯⋯你總是這樣,輕描淡寫地說著讓人沒辦法忽視的話。」
青江說得比平常更慢,不是刻意地拖延,而是像腳踩在太薄的冰面上,不確定會不會裂。
「我說那些話,不是想讓你當真⋯⋯也不是不希望你記得。我只是、從沒想過真的有人會放在心上。」
他停了一會,指節輕輕敲著手機背面,像是在等待自己重新找到平衡。然後他才按下錄音鍵,錄下最後一句:
「我從沒想過、有一天你會說⋯⋯想更了解我。」
說到這裡,他終於抬起頭,眼神茫然地落在玻璃倒影裡的模樣,發現自己的眼角濕了一點。他閉上眼,只是在心底想著,如果他現在選擇靠近,會不會就再也無法回頭了?
而sanjo.m的語音,便在這時傳來。
聲音一如往常,穩定又溫柔,但也多了一分令人屏息的真誠——像是懸在他耳邊的手,輕輕撫過他顫動的情緒。
「我想知道,當你說出這些話時,是什麼樣的表情——不僅僅是作為你的傾聽者,不想只是無能為力。」
「⋯⋯如果你願意的話,我想見你一面。」
語音結束後,世界靜了幾秒。
青江睜開眼,那一瞬間像是所有牆都傾斜了一角。他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只覺得喉頭乾澀,胸口發緊,像是整個人被放在燙得剛好的陽光裡,一點一點化開。
見面?
他有太多理由可以拒絕了。
這樣太冒險了、萬一對方知道他是誰、萬一一切都只是算計、萬一⋯⋯他如此在意的、其實是個完全不了解他的偽君子。
但那些『萬一』,在這一刻全都像被風輕輕吹散的霧氣。
青江只剩下一個模糊的念頭——他其實也想見見對方。
他想知道那個聲音的主人,說『我想更了解你』的時候,眼神是不是像他想像中那樣溫柔。他想知道,那個願意安靜聽他說話的人,是不是也真的準備好接住他了。
他聽見自己按下錄音鍵,用幾乎帶著無力卻柔軟的聲音說:
「⋯⋯你確定嗎?」
「我可能、根本就不是你想像的模樣。」
他的聲音幾乎要融進空氣裡,輕得像是要化開。
他沒說他害怕,也沒說他期待。但那句話本身,就是一種無聲的應允。
他沒有拒絕。
那一刻,他終於承認了自己心裡那個渴望——渴望被看見,渴望被接住。
哪怕迎來的不是擁抱,而是摔碎自己的一聲輕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