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青江的聲音聽起來有點不一樣。
不是沙啞,也不是低落,而是多了一種難以掩飾的壓抑感——像深夜裡咬著被角說出的私語,每一個字都透著退縮與試探。
「⋯⋯我以前,過著那種日子。」
他沒有直說是『什麼樣的日子』,但語氣裡帶著幾分苦意,像是自己都不太願意回頭去想。
「什麼都被決定好了。要做什麼表情、說什麼話,甚至連未來是什麼樣的,都寫得清清楚楚,像契約書一樣貼在生活上。」
「最可怕的不是不能反抗,是連反抗也被看作一種安排。他們不會生氣,只會看著你笑,說:而
『你總會想通的。』」
他笑了一下,那聲音不輕不重,像是某種習慣性的自我解嘲。
「所以我逃了,躲到一個連名字都不需要的地方。只要我不說,沒有人會知道我是誰⋯⋯我可以是任何人,只要不是那個他們要我成為的人。」
語音發出去後,他盯著手機好一會,卻沒有期待任何回覆。他想,說出這些本來就太多了,對方沒有責任接住,甚至可以裝作沒聽見。
但他還是收到了回音。
sanjo.m的回覆一如往常,不急不慢,低緩穩定,像是夜裡覆上一層毯子的語氣。
「⋯⋯我能理解你說的那種感覺。」
他停了一下,似乎是在整理語氣,接著輕聲說:
「當所有人都理所當然地替你規劃好一切時,那種呼吸不到自由的窒息,其實不只是壓迫,更是一種被凝視的麻痺。你開始懷疑,是不是只有順從,才是唯一能活下去的方法。」
「但你沒有。」
「你選擇離開,那不是膽怯,而是一種清醒。」
他的聲音沒有過多情緒,但字句沉穩得像是在替青江慢慢縫補那些自己說出口後就後悔的傷口。
而青江,在那一刻,像是終於得到了某種允許。
他沉默了片刻,然後緩緩地補了一句話。
「聽起來很可笑,但我⋯⋯曾經有個婚約者。」
語句像是刻意放在最後,一邊說、一邊推遠,彷彿說出就會消散。他笑了笑,語氣仍然溫柔,卻聽得出心底的某些遲疑。
「我們從沒見過面,我甚至只在新聞裡看過幾張照片。他是個⋯⋯看起來太冷漠的人,我不確定他知不知道自己被安排了什麼,但我想,就算知道,他也不會對這種安排有任何反應吧。」
「你說、怎麼會有人那麼輕易地就把自己交出去呢?」
青江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斟酌那句話是否該停在那裡。但指尖不自覺地觸動了錄音鍵,他還是低聲補了一句:
「⋯⋯但不知道為什麼,我現在竟然會想、如果那個人是個和你一樣的人,也許、我會有不一樣的想法。」
語尾落得很輕,像是怕驚動了什麼。
他說完後,才驀然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多了。太多到彷彿把自己從聲音後面拖了出來,太靠近,太裸露,像是在向一個看不見的對象告解,又像是無意間透露了他原本不願承認的想法。
他一時有些後悔,甚至本能地想伸手刪除,但最終沒有。
因為他也明白——若不是因為對面是那個始終溫柔、從不越界卻又總能接住他的聲音,他不可能會這樣坦白。
只有在這樣的對話裡,青江才第一次感到,不必假裝得毫無波動,也不必為了安全而退得那麼遠。
他輕輕吐了一口氣,把手機蓋面放下,眼神停在天花板某個模糊的角落,心裡某處還在顫動。
就像剛剛那句話,其實不是對婚約者說的——而是,對這個人說的。
※※※
石切丸靜靜地聽著耳機裡傳來的語音,手中原本翻閱的文件早已忘了內容,視線落在紙頁上,卻再也無法對焦。
他沉默了很久,直到音訊播放結束,仍沒有立刻動作。彷彿那一句『如果那個人是個和你一樣的人』還在他耳邊回響。
終於,他錄下了一段短短的語音。
「……如果他真的聽見你剛剛說的話,我想,他一定會後悔。」
他的聲音如往常般平穩,卻在最後一秒微微頓住,低沉地補了一句:
「後悔錯過了你。」
語調不輕不重,像是陳述,又像是一種極深極靜的私語。
那句話像是替那個從未出現的婚約者說的——卻也像是、他對某種來不及靠近的情感,說出的歉意與遺憾。
他沒有再說什麼,卻明白,自己再也無法只站在對話的遠處,不動聲色地看著對方傾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