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遊樂設施
洪傑率先下船,登上山坡上的步道台階,每上一台階,就挪開台階旁的芭蕉葉,那些葉子平鋪起來,跟一個人身差不多大,適合遮掩底下事物,但所謂燈下黑,陳承壓根子沒留意到。
葉子下,露出岩石和樹墩,以它們為支點,架上一片片木板,銜接成類似引水管的構造,但管中鏤空部分巨大,大到足以容納一個人。
管子通道平行於山坡,從平地延伸到三層樓那麼高。
這是一個原始的大溜滑梯。
「哨站大家送給你的禮物,」鋒哥摟住陳承的肩膀,「洪傑提議,孫老師設計,我挑地點,三人一起輪流蓋好。」
「這......你們每天特別早起,就為了蓋溜滑梯?」
「我們猜你會喜歡。」鋒哥哈哈大笑,「洪傑有一次抽查你的學習進度,發現你偷看遊樂園影片。」
「他怎麼知道我的密碼?!」
陳承惱怒,有種小祕密被戳破的感覺。
陳承有必要澄清,他要跟孫老師一樣的科學家,自從繼承孫老師的實驗室開始,他沒有一天荒廢學習,哨站的大人們,沒必要做大型玩具浪費時間,「我...」
「哇!」
芳芳的尖叫打斷陳承。
青青見芳芳躍躍欲試,又不敢開口,於是和洪傑牽著她的小手上階梯,把她抱進溜滑梯的滑坡上,芳芳便咻~一聲溜下來。
「絕對安全。」洪傑大聲說,「大人坐都沒事。」
「再一次!」芳芳說,眼睛綻放的光芒,比太陽還刺眼。
「怎麼樣?」鋒哥跟陳承說,「要不要跟芳芳一起溜下來?」
「...好。」
登上溜滑梯的頂部後,陳承往下看,底下的大人,看起來跟手指頭一樣小,目前所在的高度,正好落在「不夠高」和「高到不像現實」。
滑坡道也比從山腳下看上來還長,甚至有點太長,像是叢林裡的高速隧道。
「如果有地方釘子沒釘牢,怎麼辦?」陳承心想。
芳芳顯得更害怕。她剛上台階時蹦蹦跳跳說,很好玩風很舒服,到最高處後,又變回小啞巴芳芳,低著頭不敢看溜滑梯。
「滑下來!」「滑下來!」「滑下來!」
底下大人在鼓譟,上面小孩在發抖,陳承後悔了,想找個理由撤退。
「芳芳,溜滑梯感覺怎麼樣?」陳承隨後補上誘導性問題,「會不會很無聊?」
芳芳小聲說道,「感覺像盪鞦韆。」
陳承一愣。
是啊,跟盪鞦韆一樣,都是重力加速度,簡單道理的運用,但奶奶家沒有鞦韆,芳芳上次盪鞦韆是什麼時候?
「來,你踩進來,」陳承率先示範後,繼續說道,「拉住我的手,對,你坐我前面,不用怕,我在你後面。」
陳承率先落坐,屁股傳來的觸感如此平滑,讓陳承納悶靜摩擦力的係數有沒有小於0.5。
再看底下那一堆緩衝用落葉,堆的比陳承身高還高,他能合理推斷,滑下去鐵定精彩。
「靠過來,對,沒事的,很輕鬆。」陳承昧著良心撒謊,「準備好了嗎?」
「我好怕。」芳芳說。
「不怕,有我在。」陳承從芳芳背後摟住她的腰,「我數到三,我們滑下去,好嗎?」
「嗯。」芳芳點頭。
「一,...」
陳承屁股一推,啟動下墜列車。
風在馳騁,撲面而來的速度,伴隨著奔騰的喧嘩,掰開指縫扯亂頭髮,捏緊眼皮拉開嘴角,大自然的風馳電掣呼喊自由,天空與大地碰撞成宇宙超新星爆炸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
陳承睜開眼。
落葉堆的觸感比床還軟,自己倒地的姿勢,完美符合狗吃屎的梗圖;身前的芳芳更慘,頭下腳上,半個身子埋在落葉堆裡。
列車高速行駛後,前後車廂脫軌,腰斬成兩半。
「落地姿勢不行,還偷閉眼睛,你知道芳芳眼睛眨都沒眨嗎?」洪傑說,「不及格。」
「再來一次!」芳芳叫出今天最高分貝。
「如何?」洪傑繼續問陳承,「我們的小科學家。」
「...還不錯。」陳承斟酌一會兒後,說道,「不對,超棒的! 我沒想到這麼快,天啊,這跟飆車一樣快吧?
不過要走好高,能不能做電梯?」
「這叫得了便宜還賣乖,」洪傑微笑,「再來?」
「再來!」
陳承、芳芳與青青一起從最高處溜下來,好幾次。芳芳每一次都敞開心胸開心尖叫,似乎過去兩個月沒喊出的聲音,今天一口氣爆發。
陳承也笑開懷,他嘗試改變下滑的姿勢,但無論哪一種,落地時都一樣難看。
因為上坡的階梯有點長,大家玩累後,洪傑與鋒哥在地上畫起跳格子,給芳芳跳著玩。陳承嫌太簡單,於是洪傑上難度,由他給出算式題目,陳承再跳到答案數字。
跳完幾輪後,眾人拿樹枝堆比薩斜塔,看誰能用一公尺半的樹枝,堆出最高的塔。
比賽最終由壽星獲勝,陳承很明白重心的概念。
一輪靜態活動結束,三人又衝去溜滑梯,溜累了坐在地上聊天,聊完又溜新的一輪。
直到橘光漫天,黃昏落日,鋒哥送青青回文山哨站休息,陳承則和意猶未盡的芳芳,再玩最後三趟。
洪傑在不遠處看顧著他們,身後樹林傳來林葉碰撞的沙沙聲。
洪傑開口,「謝啦,鐵板燒沒引來太多海獸吧?」
「如果九隻不算多的話。」琳回答。
「我欠你一大份人情。」
「沒事,你用身體還清了,」琳說,「而且味道不錯,你怎麼從不煎給本公主吃?」
「鐵板燒很麻煩欸,光一大塊乾淨又平整的鐵板,你知道我跟鋒哥找過幾間餐廳嗎?」
「用網路地圖搜索鐵板燒餐廳,再用刪去法,鎖定哪幾棟大樓的高樓層有,應該花不到一天。」
「......我以為你下午跑去搜索了。」
「提早完成,順路過來。」
「淡水很遠呢。」
「要你管。」
「人魚不是不過生日嗎?」
「不過不代表不能理解。生日是生命開始之日,跟你們其他節慶比,更值得銘記,雖然今天不是陳承的誕生日。」
「孤兒院遺失很多紀錄,所以我們把他加入內湖哨站的日子當生日。他十歲,對吧?」
「對,年齡正確。」
夕陽餘暉,陳承與芳芳依舊馳騁在滑道裡,一起尖叫。
琳嘿嘿兩聲,「陳承明天就知道了。」
洪傑淡淡一笑,沒有回應。
「你呢?」琳問,「為什麼大費周章蓋溜滑梯?」
「陳承很可憐。」洪傑說,「以前他在花蓮的孤兒院,聰明又不會講話,沒有任何人願意陪他玩;現在的內湖哨站,慧玲與孫老師都走了,鋒哥和青青得顧他們的小孩,就剩我陪他,但我平常也忙。」
他為了證明自己有用,常常勉強自己,但孩子早熟,是時代的悲哀。
跟聰不聰明沒關係,他這個年紀不應該扛任何責任,而是開開心心到處玩耍。」
「今天玩完了,然後呢?」琳問,「他還是得繼續搜刮、種菜、學習,跟海獸戰鬥。」
「只有一天也好,我想讓他體驗,身為小孩的快樂。」洪傑說,「習慣困難,比困難本身還要可怕,我希望他記得今天的快樂,會成為他的希望、讓他有勇氣,反抗這個世界。」
「說到世界,」琳喃喃道,「你關於世界的理解,本公主不認同。」
說完,琳伸出一隻手,接著再伸出一隻手。
「因為本公主是人魚,人魚用身體感知世界,體驗常識,」琳說,「儘管世界殘酷、又充滿惡意,但本公主還是感覺到世界的存在。」
「人類感官遲鈍,更多得用思考的,難怪妳和我答案不同。」洪傑說,「我總在想,如果陳承活在和平時代,他小時候會拿一堆科展獎項,跳級念高中資優班,大學提早畢業,年紀輕輕就當上博士,做很屌的研究。
而不是像恐怖分子一樣,隨身攜帶噴火槍。」
琳微笑,「如果有那樣的世界,本公主還是一條人魚,本公主沒辦法想像自己其他樣子。」
洪傑模仿琳的動作,伸出雙手晃啊晃。
手依舊是手,只是擋住他看溜滑梯的視野。
「有沒有手無所謂。」洪傑說,「我的手,幫我打造出溜滑梯,完成我小小的心願,可以了。」
晚霞美艷,天空遼闊,吹來的風清新、乾爽,帶點傍晚的涼意。男孩與女孩拉著手攙扶彼此,從落葉堆裡站起來,而洪傑與琳在遠處肩並肩看著,看他們拖著疲累的身軀,屹立在晚霞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