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常說，她是為了我們而活。
從我有記憶以來，媽媽就是那種傳統、奉獻式的女人。她的世界很小，小到全世界只有兩個孩子和一個丈夫。她從來沒有工作，也沒有自己的收入，沒有愛好，甚至沒有常常會見面談心的朋友。她的朋友圈就是菜市場的幾個攤販，聊天也只圍繞著菜價、天氣、孩子功課好不好。
她是我們家的太陽，卻永遠只為別人發光。
等到我和姐姐都上了大學，像兩隻羽翼漸豐的小鳥飛離巢穴的時候，媽媽卻像被抽空了靈魂。她失去了重心，失去了自我，整天關在房間裡發呆。最嚴重的時候，她會打電話給我說：「你們都不在我身邊，我覺得自己已經沒意義了。」有一次她甚至說：「哪天我死在房間裡，可能一個禮拜後你們才會發現。」
我知道她不是在開玩笑。那一刻，我害怕得全身發冷。我想哭，但哭不出來。那是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愛可以這麼窒息。
我當然知道她愛我們，但那不是我想要的愛。我想要的，是一個會問我「妳今天過得快樂嗎？」的媽媽，不是用死亡來索求關心的媽媽。
於是，我下定決心：我不要變成她。
但命運是一面鏡子，越逃避的東西越會在你人生裡重現。
我曾經以為，成為媽媽的那一刻，會讓我更靠近幸福。
但現實卻是，嬰兒的哭聲、夜裡的擠奶、學校的聯絡簿，讓我漸漸變成一個被時間與責任綁架的機器人。我以為我可以比媽媽更自由，可是當我抱著孩子，日復一日地犧牲自己的時間、夢想、外貌，卻又開始懷疑——這樣的我，到底還剩下多少自己？
我開始明白，媽媽不是一開始就沒有夢想，而是她把夢想一點一滴地交出去了。她不是不想快樂，是她已經忘了什麼叫快樂。她的人生太習慣「為別人活」，以至於當別人不再需要她，她就不知道要怎麼為自己活。
我有好幾次，看著鏡中的自己，素顏、沒洗頭、眼底發黑，我會問自己：「妳是不是也正在變成她？」
我不想討厭自己的媽媽，可是我好害怕成為那樣的女人。害怕有一天，當我的孩子也飛離巢穴，我也會像她一樣，用一句「我會死給你們看」來證明我還存在。
所以我反抗，我掙扎，我用力地活得不像一個「典型的媽媽」。
我穿好看的衣服、畫喜歡的妝、拼命工作、努力賺錢、也安排沒有帶孩子的旅行。我不是不愛孩子，而是我更想當個自由的大人，不是只為孩子而活的大人，而是自己會發光的大人。
我不想成為那種愛得讓人窒息的母親。
我想讓孩子知道，即便身為媽媽也會累，也會脆弱，也會失控。
但我更想讓她看到，有一種媽媽，是不會放棄自己的夢想的。
我記得有一次女兒問我：「媽媽，你為什麼那麼愛穿漂亮衣服？」
我笑著回答她：「因為穿漂亮衣服的時候，我會覺得我像自己。」
那句話講完的當下，我的心其實是熱熱的。我知道我說中了自己心裡最深的那塊地基——我不是在逃避成為母親，我只是不願意失去成為「我」的可能。
有很多個夜晚，我一邊哄睡她，一邊用手機偷偷回合作夥伴的訊息、安排下一場會議、規劃下一場提案。不是因為我愛工作，而是我想證明：我還可以，我還能創造，我不只是一個媽媽。
當然，我也會累。我也曾無數次在浴室裡掉眼淚，一邊沖熱水，一邊想著：「我這樣拼命，是不是搞錯了什麼？」
但如果有一天，孩子在題目為我的媽媽的作文中寫下：「我媽媽是一個很酷的媽媽，她會工作、會打扮、也會帶我出去玩，她跟別人的媽媽不太一樣，但我覺得她很棒。」
那一刻，我知道，我正在教會她一種活法。
不是犧牲，不是奉獻到粉身碎骨，而是如何在愛別人的同時，也不忘記愛自己。
有一次，朋友跟我說：「妳好像一直都很清楚自己要什麼耶，好羨慕妳。」
我笑了笑。其實她不知道，在看起來清楚的背後，是無數次在午夜裡崩潰地懷疑自己。
懷疑這樣的選擇會不會讓孩子覺得我不夠好？
懷疑這樣的活法會不會讓人覺得我太自私？
懷疑我這樣的媽媽形象，會不會成為她日後對「愛」的錯誤想像？
但我最終選擇了相信——孩子最終會明白，媽媽快樂，她就有活得快樂的模板。媽媽獨立，她就知道什麼是自尊與底氣。媽媽擁抱愛與夢想，她才會知道，人生有選擇不是奢侈，是必要。
有時候我回望那個曾經住在暗房裡、用憂鬱過日子的媽媽，我終於能放下對她的怨，慢慢轉化成一種深深的理解。她是時代的產物，她沒有學會怎麼為自己活，是因為從沒有人教她，她也從沒看過其他活法。
但我們可以不一樣。我不是她，我可以走出不一樣的路。
也許這就是命運給我的任務：在她那代的終點，重新接手，把那條為愛而走偏的路，一點一滴走回自己身上。
如果有一天，女兒也成為母親。我希望她不會複製我的媽媽，也不需要複製我。她可以有自己的方式——可以溫柔、可以灑脫、可以愛人，也可以愛自己。我只希望她記得，妳不需要成為誰眼中的「好媽媽」，妳只要成為自己喜歡的樣子，那就夠了。
不是每個人都適合當母親。有些人天生溫柔、有耐性，會陪子孩子閱讀寫字、會親手做便當，能細細記得孩子每一場小比賽的時間。而我很清楚我不是那樣的人。
我會忘記聯絡簿要簽名，會把早餐弄得太簡單，會因為前一天趕案子沒睡飽而口氣差一點，但我會在周末拉著她去看展覽、去旅行、去探索人生裡還沒看過的世界。
我不是最會照顧孩子的媽媽，但我想成為一個陪妳探索、成長、一起生活的媽媽。
人終究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
而我選擇了自由，也選擇了愛。
這段人生，我不想再以「應該」來過，而是用「喜歡」來過。不是應該結婚、應該犧牲、應該成為什麼樣的人，而是我喜歡創造、喜歡分享、喜歡美、喜歡被愛。
我希望當我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我可以覺得這人間「值得」走這一趟
所以我會繼續做自己喜歡的工作，寫自己想寫的文字，遇見值得靠近的人。我相信，我活得真實，就是對下一代最溫柔的教育。
寫到這裡，我突然想像，希望某天女兒在我化妝的時候，坐在我旁邊，突然問我：「媽媽，妳以前也有夢想嗎？」
我能看著鏡中依舊有打扮成自己最喜歡的模樣的自己，點了點頭。
「現在還有嗎？」
我笑了笑說：「有啊，而且我還在努力讓它變大。」
她眨著眼睛：「那我可以也有夢想嗎？」
我說：「妳不只可以，妳一定要有。」
因為妳是我這一生，最想傳承的自由。
人生價值的覺醒
如果說媽媽的人生，像是一場被迫演出的獨角戲，那我的人生，就是一場從台下走上舞台、再自己編劇的重寫。
我曾經以為，價值是別人給的。來自收入、來自掌聲、來自別人眼中那個「妳好厲害哦」的光環。曾經的我，在舞台上侃侃而談，一個月最高收入兩百多萬，身邊的人用敬佩的語氣說我成功，那時我以為我真的「值得」了。
但後來，一場風暴讓一切歸零。
我才明白，原來價值不是你賺了多少，而是當一切被拿走時，你還能不能相信自己是有價值的。
那段期間，我掙扎過、懷疑過，甚至有一陣子，我連自拍都不敢，覺得自己好像什麼都不是了。直到有一天，我問自己：「如果你永遠賺不到過去那個收入了，你還想活出什麼樣的人生？」
這個問題，像一記慢慢滲入心口的暖刀，刺痛，卻也溫柔。我才開始明白，原來我的人生，不該只用數字衡量。
我重拾閱讀、重拾寫作、重拾傾聽自己內心的能力。我重新去認識那個沒有業績目標、沒有KPI、沒有名片頭銜的自己。
原來，她也可以很可愛，很有趣，也很值得被愛。
我開始發現，我的文字能讓人感同身受，我的經歷能讓人不再孤單，我的誠實，能讓某些女人在夜裡感到安心——原來不是只有我會這樣想、原來不是我一個人卡在這種關係裡、原來我也可以選擇。
於是我發現，我的價值不在我能賺多少錢，而在於我能活出多少真實。
價值這件事，很久以來，我都錯付給了他人。
我以為婚姻可以給我安全感，以為孩子可以證明我有用，以為社會認同可以帶來幸福，所以我十分努力讓自己可以離稱職的太太、偉大的媽媽、拼命的女強人這三種角色更近一些！
但最後我才懂，安全感、價值感、幸福感，從來都不是別人給的。
它們長在我身上，是要我自己去照顧、灌溉、長出來的。
很多人問我：「妳怎麼有勇氣走妳想走的路？」
我常常笑而不語。
因為他們看見的是結果，卻沒看見那一路上我掉過的眼淚、吞過的委屈、和那些半夜一個人盯著天花板問自己「我是不是走錯了？」的夜。
但也正因為那些夜，我學會了——選擇自己這條路，從來都不容易，可是它值得。
因為每往前一步，我就離那個真正的「我」更近一步。
我不知道這樣的生活會不會永遠順利。
我也不確定十年後的自己，還會不會跟現在一樣相信自由、相信熱情、相信個人品牌這三角支柱。但我知道，此時此刻的我，活得比從前更輕盈，更貼近靈魂。那就夠了。
如果有一天，我的故事能成為別人故事裡的一束光——哪怕只有一瞬，我也願意繼續寫下去，繼續走下去。不是因為我多厲害，而是我知道，世界上有太多像我這樣的女人——走在成為母親與成為自己的交叉路口，
在「理想」與「現實」、「愛孩子」與「愛自己」之間來回拉扯，她們不是不勇敢，只是太少有人對她們說：「妳也可以，妳值得。」
而我想成為那個對妳說這句話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