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右撇子,我不論身在哪一側,皆為右岸。
那段故事,要從前一晚說起。 我在深夜邀請小慈,成為我北海岸故事中的一角,並約定在天氣最好的那天出發。隔著不遠不近的夜空,也許只有十來公里,她在語音的那頭輕聲說道:「我很期待明天見到你喔!」語氣裡帶著羞澀,用氣音輕吐這句話。也許是出遐想此語出自小慈脹紅的小臉,那聲線迴繞在腦中像安眠曲,這一夜我睡的特別安穩。
小慈的身形不高,站在我身後時,我總能用下巴輕頂她的後腦勺。她的一頭棕髮飄散著淡淡的包種茶香。對於來自茶商世家的我來說,那氣味像是某段深層記憶的象徵,總在我徬徨時,撫慰我心中的苦楚。 我在駕駛座等待著,遠遠就認出了她的身影。她打開車門的瞬間,陽光灑進車內,也照亮了她純白的身影。我輕輕捏了捏她的臉頰,又撫摸著那讓我日夜思念的髮絲。 她靜靜的垂下眼皮,或許因為睫毛的濃密,看起來溫柔又撫媚,帶亮粉的眼影象徵她對於每場約會的莊重,並從沒有缺席過。本是俗氣的亮粉隨車子在建築交錯的樓影中穿梭,忽明忽暗的視覺交錯。當陽光放肆的溢入車內時,亮粉如虹一般浮現在她的眼曚下緣,而當車子駛入樓影之中,她又回歸本來純白的相貌。
擁有氣候珍寶之一的女孩子,她果真是我幻夢的戀人。
車輪沿著筆直的承德路、洲美快速道路、大業路,一路駛向那同名的中正路。途中雖無迷人景色,也習慣了豔陽曝曬,但屬於彼此故事的角色,早在我們還未察覺時,已悄然成形。
河面被陽光曬得金燦燦的,滯留潮的波浪輕柔地沖刷著右岸的每一寸土地。平行的高空中,團團棉白偶爾駐足不動,這個午後連雲朵也是慈祥的。
此時的心底並非一片平靜,反而像是某種高頻的跳動,隨著眼前折射的光線一同震顫——難道,這就是「活著」的感覺嗎?
我輕輕揚起嘴角,將目光轉向身旁的小慈。她也微笑著對我眨了眨眼。那一瞬間,我不禁想,這兩雙對視的眼瞳之間,是不是藏著相同的默契?
兩個人就這樣呆立在天水交界的石階上,靜靜地,什麼也不說。
潮來,潮去。
我順著浪花和諧的節拍,在八又二分之一秒的間隙裡,鹹淡交錯的濕氣與些微蒸騰的暑氣並不令人難耐。兩隻海鳥低飛掠過的剎那,我學著水的韻律,將手悄悄滑入那從未觸及的指縫之間——那是久違戀人的預感。
放大感官,十指之間能感覺汗珠的粘膩、脈絡的跳動,她銀質的戒指偶爾刺出光縷,也許是這番些微的抵抗,讓我與小慈這次的連結更加昇華。
在這剎那的永恆裡,我真心希望,轉動的世界就此停留在我們眼前。
「好美! 有你一起來的淡水,實在是太美了呢…」
過於溫柔的右岸,已然讓我失去自覺。
小慈打破了停滯的時空與思緒,波浪依舊拍打叫腳下的堤岸,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四周交錯,觀音山在對岸聳立,默默地注視渺小的我。
「謝謝妳的到來,還有妳帶來的晴天。 我們再待一會,好嗎?」
左邊臂膀的輕觸,來自她右靠的側臉,我看不見她的表情,包種茶香也被風吹的四散,我寬心的享受喜悅和似有似無的愛意。 這裡是都市的海,風不是吹著過去,而是吹向未來。懷中的她,比水還柔,比夢還真。
游移在街道上,找了一間有賣「小白」的咖啡館,受夠了烈日,我們決定讓時光在冷氣房飛逝。
隔著一道牆,我們仍朝著淡水河而坐。她侃侃而談自己的過往——來自溫暖家庭的她,笑說爸爸可愛得像隻小熊;與我同齡,卻仍有午夜前的門禁。
趁著小慈投情的訴說,我更仔細的掃視她的面容。 瀏海順著燈光的方向,慵懶的自上而下蔓生,尾端整齊的捲起交錯於眉間,而她的眉毛微微下彎,沒有侵略性的藏著一點點不安與純粹,這細膩溫潤的線條好像只能用月亮來形容,何況她本就潔白的像常明的月光呢?
一個人的純粹是否,其實全藏在眼神裡——在那眼瞳與眼白交界的清晰輪廓中。小慈的雙眼深邃分明,如黑白晝夜交錯,像魚的眼睛那樣圓潤飽滿,閃著水光。眼角微微上挑,像魚尾輕揚,激起的朦朧美感足以讓我失神沉溺,那是一種富有生命力的無辜與剔透。
我以微笑掩蓋我遐想的陶醉,只是不同於白日夢,這份繆思來自於踏實的基礎,源於她高純度美的基礎,我的心踏實如秒針每次定格的停頓。
我第一次體會到,遐想原來也是能安心的。
午後時光靜靜流逝,太陽漸漸從激情的蒸騰,轉為西斜的嫣紅,不知不覺的滑入未完成的淡江大橋中央的缺口。一抹光,就這樣嵌在遠方的鋼骨中,留下一段尚未完結的餘暉。
右岸堤防外突的每個角落,幾乎都擠滿了急著捕捉夕陽的路人。小慈卻牽著我,逆著人潮,走向某處靜謐的晚霞——一席只屬於我們的位置。她不喜歡擁擠,也總能帶我逃離喧囂的核心。
這時的淡水河已開始退潮,浮標、漁船,甚至漂浮的寶特瓶,都低了一截。唯有水面上層層不息的漣漪,依舊杵杵地搖動。橘色的餘光與傍晚將臨的灰黑色交錯著,像是一種分秒提醒的鐘聲,也像是小慈走在我前方時,不時回望的眼神。
夸父追日,而我,在右岸,一次又一次追逐那雙回眸的點綴。那已儼然成為我生活裡不可或缺的基本需求。
「停! 就是這邊!」
我邊審視著四周,鬆開小慈的右手,接起胸前搖晃的相機。測光、調快門,一連串熟悉的動作,只為不錯過又一個八又二分之一秒的奇蹟。
在人群中最重要的小慈,她正捧著我綁的花束,從容的整理起被海風糊弄的髮絲。 在快門的錯動聲之間,我接受了她的美麗與存在,萬眾注目的夕陽淪為配角,小慈在完整的鏡頭裡,我正式擁有在這篇故事的證明。
自此,烙印在永恆記憶裡,故事的角色,非她莫屬。
不知道淡水算不算北海岸的領域?我們沒深究,只是自然而然地坐上黑頭車,決定順著淡金公路,輕輕摟一把北海岸的夜。
車一路向北駛去,這時的天色與車體緩緩融合。晚上八點,在這片寧靜的城市邊角,竟已如深夜一般靜謐。除了偶爾幾輛快車呼嘯略過,路面杳無人煙,像我們獨佔了這條長長的淡金公路。
沿途經過蕃薯里、淺水灣,也與三芝擦肩而過。車內放著莫文蔚與小慈最愛的樂團精選,旋律在車廂中悠悠盤旋。我望向副駕,她隨著節奏輕晃雙腿,眼神游移,像在海浪中漂浮。
當我們穿過白沙灣,夜色已完全將世界收納。我在進入富基漁港的轉角猛然打轉方向盤,熟練地將車頭繞進一處路旁無名的觀景台。車燈一閃熄滅,世界瞬間只剩海、風與我們。
平台緊鄰馬路,高矮不一的圍牆造景,使身處其中的人彷彿若隱若現。步入其間,一片豁然在眼前展開。
玄月與眉間齊平,腳底的石槽間隱約浮現翠綠的海苔。海岸線平靜無浪,似乎又過了一輪四小時,海潮已退,在不遠處低聲呢喃。離潮間帶不到十公尺處,另一輪月倒映海面——那是屬於水世界的月。
本該靜止的月光,在水面上躁動跳躍,波光粼粼,宛如魚群,揭示著海的不可測,也與生命的活力同步。視線越過海平線,天上的月依然懸掛,慵懶而安詳。
一架閃著紅點的班機,像是這靜止世界裡唯一的活動物。在這片深不見底的靜謐中,心仿若能化為星辰,撫平夜裡的寂寞。這樣的月亮,與世無爭得近乎虛幻——是否有兩個平行時空,共享同一輪月?那「真正的」月,又在何方?
我參不透這公案,只是轉身輕扭了一下小慈的肩膀,與她不到十寸的距離凝視著。至少,在此刻,我能確定她是真實存在的。
我捧起她柔軟如雲的臉頰,闔上雙眼,無聲地訴說我為她放棄的思想與瀟灑。這種沉溺,我歸咎於月光的作祟,放任自己在若有似無的情感中迷失。浪聲提醒我回神,睜開雙眼,回歸君子之態。
我們一同轉身,如電影海報般,以最美的姿態,靜靜面向海岸之外的明月。
「今晚的月色很美。」
在只以眼神交流後,我用夏目漱石式的浪漫,輕聲開啟我們濱海之行的序幕。
「月很美,妳也很美。只是——我不知該將目光投向誰?」
明知欲望難以兩全,卻還是固執地想要兼得,我在心中默念,然後再次望向小慈。
我們靜靜地對視,彼此眼中浮現好奇,卻一句話也沒說。
與其說沒有學著李白撈水中月,應該說是我根本沒有膽量告別當下情愛的糾葛。 吞下離別的不捨,在美景尚未麻木之前,我們匆匆的背離崖岸,登上汽車,繼續編織未盡的今晚。
左手操控方向盤,右手握著的小慈早已睡去。
Chet Baker 的〈I Fall in Love Too Easily〉正從小喇叭傳來,獨奏像是為這場歷時八小時的舞台劇量身打造。
來自過來人的嘲諷,也再一次,毫無懸念地,在這座小島上的小人物身上落幕粉碎。
背朝淡水河離去,我沒有回望奠定記憶的光景「I fall in love too easily, I fall in love too fast….」 小喇叭的旋律上升許多,我按耐不住眺了眼淡水河,就在它的影子從後照鏡中完全消失的瞬間,
「I fall in love too easily, I fall in love too fast…」
鋼琴、低音提琴,隨樂章輕哼,我承認詞句的一切,又拼命回想起岸邊回憶的幻夢。
Chet 的小喇叭最後以莊重緩慢的單音結尾,像是一場正式的告別。
我們正式踏上異夢的歸途。
故事裡的夜,隨著距離居處越來越近,也漸漸縮短。
每一個美麗的夜晚,都是被星球自轉追著跑的逃犯——無論有沒有劃下完整的句點,一切終究止於破曉。
車頭轉入八德路,我找了個路肩停下,輕聲喚醒小慈。不到片刻,她便神采奕奕地踮著腳,蹦蹦跳跳地和我遊走於弄道之中。
老市區的房子大多不過五層,走在其中像行進在一條方正的峽谷,兩側是水泥築起的峻嶺。我們低矮的身影早已不見明月。又或者,那輪月光早已被我們遺留在淡水河畔?
小慈記憶雖被睡眠短暫中斷,卻對岸邊的景色仍記憶猶新。她說話時語氣充滿餘韻,彷彿想將今晚的美好再說一次就能定格。
她滿心期待的看著我打開第一扇鐵門,登上了水泥山的右峰,跟著磨石子的階梯一步步到達頂樓,打開最後一扇鐵門,我們登上另一座高峰。 眼前不再是星月,而是兩盞橘黃色檯燈,靜靜映照著不動的書本與被遺忘的草稿紙。
我從冰箱拿出一瓶低濃度的水果酒遞給她,微醺的她在暖光中臉頰微紅,躺在我胸口,體溫微微升高。
當我擁吻她的那一刻,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我知道,因為她右掌上那輕微的顫動突觸,正悄悄告訴我。
她沒有離開。
手輕觸著胸口,緩緩呼吸。鼻息之間,夜的寂寞與黑暗悄然填滿。我不時偷偷睜眼,端詳她可愛的眉梢與緊閉的眼眸。
從未有過這樣感受的我,在這位慈美的女武神面前,用濕潤的指尖敲出摩斯密碼,像是在獻祭僅此一夜的生命。
我願用所有的「永遠」供養這一刻,只為讓世界的轉動,停留在她的身影面前。
就算只有當下,也要留有她全部的愛。
「雖然來不及對妳承諾,但如果無法擁有今晚的妳,那我將後悔地一個人寂寞。」
她輕輕抿著漲紅的唇,微微點頭,那顫抖令人憐惜。眼神像是黃昏默許了夜的佔有。
我挽起她癱軟的手臂,像深夜的逸航人,引領她走向溫柔的床灣。她安心側躺在拱起的被窩裡,像是一艘停泊入港的郵輪。
我俯下身,急促地問著她的心,又反覆低聲回應她的話語。快與慢交錯之間,小慈的茶香氣息滲出一種不尋常——那是來自生命根源的味道,自夾縫的壓抑中竄出,每一絲毛孔都在流動,無法抑止。
那氣息如同打開錫罐瞬間的粘膩,撫過我的嗅覺,也提醒我這份生命的張力正在舞動。主調是稚嫩的乳香,伴隨著淡淡汗水的鹹味,更近似稍早北海岸的潮氣——也許,這正是人們所說的費洛蒙吧。
我以吻、以指尖與掌心,貪婪地登陸這顆炙熱而美麗的行星。
夜晚寧靜的是修羅場,讓歡愉放肆的揮益在空間之中,我全然忘了因為小慈而太美的夜,該如何表白。
關上燈,我輕輕解下她脖頸上最後的矜持——那條細緻的絲帶。每解開一寸的阻力,就多添一尺情感的張力。
就在那一瞬間,純白絲帶順著她毫不設防的隆起輕柔滑落,最終優雅地停在兩顆枕頭邊。
淌著我誠意十足的溺愛。在今夜,我換來首次比雙唇更近距離的承接與包容。
雲想衣裳 ,花想容。
那白玫瑰般的容色,我決定自私的摘下連同花瓣之間的一切。
我把衣裳遺落在她似醉似醒的右岸——作為這段故事最後的抉擇。
從此,淡水河上的浮雲,全都繡著與妳同款的白絲帶。繫在頸間,也繫在我被遺忘幻夢的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