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情城市-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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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平穩的車身,自進入這個城市開始,好像也變得搖晃起來。
紅燈停、綠燈走,強勁的風混雜著城市的瘴氣不斷盤旋。左右來回打著方向盤,我也不斷的咒罵著這個城市的混亂。
在兜兜轉轉無數個街區後,終於選定在這個無人的巷口違規停車。門外的東北風像漫天刀片飛馳,強勁的風壓配合著譏笑聲,壓著門板,似乎在暗示著我不要踏入這個不知名的城市。片刻猶豫,下定決心的我還是踏上地面。
遠離停妥的汽車,我習慣性的壓低戴在頭上的氈帽。眼前的高樓配合著冬夜,像是停留於此的巨大戰艦黑影,正在下達生人勿近的最後通牒。
「喔不! 喔不! 我的眼神開始流出兩行不自信的密碼,實在是沒有勇氣面對如此肅殺之氣啊!」
我目的性的呢喃了幾句,轉頭看了身後的阿德。他正好剛拉直了衣領,把萊卡相機慣性的往右肩上拋,背帶穩穩的咬在襯衫的肩線與領子中間,相機正好落在腰間,血紅色的背帶長長的從胸口越到胯骨,像是一個剖腹產母親的傷疤。
與那位十分鐘前在車上嘻嘻哈哈,帶有一點癡呆的可愛老人不同,他把後翻的鴨舌帽轉正,凝重的眼袋在三重的路燈映照下,像從告別式哀悼完那般的桑白,也像特意混入毒窟臥底所做的偽裝。
漫天飛舞的夙風下,他顯得謹慎又肅穆。
在這個佈滿癮君子、幫派、妓女戶和垃圾滿地的城市,冬風的譏笑反而成了我倆的掩護。 一路潛行,游移在幾棟國宅、號誌燈和幾隻點菸的手之間,沒有人發現兩個不速之客已經滲透到此。 但我的心跳,隨著這種執迷介入三重的罪惡感愈發的羞恥。 一米、兩米、三米、四米,包裹的衣物隨著步伐退去,直到我已然成為一個赤裸的人,一絲不掛的穿梭在不重名的路口,裸體所致的羞恥! 下一秒羞恥將要活剝我的真皮使我徹底死亡時,同時我也已經不自覺的跟著阿德的腳步,到了中繼站 - 沒有名字的深夜麵攤。
拉了兩把小圓凳,老闆娘手快的在兩分鐘內上齊了我們點的所有食物。
「這可不是人待的地方啊! 在路上幾乎就要窒息了。」
我緊咬大口吸著,話語夾雜著四濺的湯汁不時噴在阿德的桌前。
一條條的黃麵,像是大海中的救生索,從油膩的高湯牽繫著我的嘴唇,還真是香啊!
「你會了解她是個可敬的對手啊! 」他的眼神不知看向何方的說到。
黑色的夜空滴漏著城市所致的光害,一片又一片的白色光暈在天上綻放。截至目前,這是到三重來我們唯二的對話。
吃了兩碗砌子麵後,他突然離開,留我錯愕地呆坐在不穩的板凳上,直到買了包香菸回來。
點了菸後,沒有煙癮的兩個人背靠同一支路燈。 路燈是這個黑暗是唯一支撐文明的光點,白的、黃的,光圈四散在城市個每個犄角,有了光的庇護,罪惡的黑不就沒有機會可趁了嗎?
任由香菸在指尖燃燒,白煙剛要升起就任由強風裹拹到看不見的盡頭。 也許大自然就這樣主宰著生命吧! 生命從出世就被點燃,任由四個季節的風吹向無數的方向,頑強的燃燒,直到離世終於燃盡,一生都由自然操縱著。
冷漠、孤寂的城市裡,阿德隨意讓風擾亂衣領、把玩他的帽沿又搓揉他單邊的鬢角,他卻沒有一絲抵抗。在這裡也只有他能以安然的姿態,反轉主導權把玩著飆風。
我挺直腰板,將菸頭扔到地上。
燃燒的菸頭,在我的鞋根與水泥摩擦,飛濺的火花一瞬間照亮我們僵硬的面孔,東北風下的夜空似乎又更暗了一些,因為未知的神祕感與尼古丁的作用,心跳明顯的又更快了一些,興奮也好,顫慄也好。我靜靜的看著春德吸進最後一口菸。
黑色的皮靴、長褲、襯衫、馬甲與鴨舌帽,這一刻的他倒挺像山本耀司。
前一個小時在文化部開會,還穿著西裝的我們走過檳榔攤前,與正喝阿比、盯著我倆的工人顯得格格不入。
一路上,阿德的腳步沒有猶豫跟仁慈,一步步的重踩在這片土地上,像是個受人買兇的殺手,兩眼無光又堅定的直往目標前進,身旁的我像是跟隨手拿食物路人的流浪狗,我沒有目的的盲從著他的腳步,也許只是為了得到某份生命的養分,雖然內心感到不安與困惑,但我依舊沒有發話,因為我相信春德。
逐漸加速的步伐讓跟著得我有些吃力,也許在這速度的推使下,我又錯過了許多有趣的風景也說不定。
一陣遊蕩後,停下腳步,我也從飄移的注意力焦到眼前吸收光線與不規則的大物上,眼前的黑影與身後黑色的戰船形成包夾之勢。,定
「老師,我們到了嗎?」我憋著呼吸用餘光瞄向春德。但他什麼也沒說,只是一昧深情望著前方。
望著她,像是在路上偶遇了久別的情人。
沒有言語,沒有感情,用直愣的眼神,了當的刺入對方的胸膛。閉上眼睛,我深吸前方散發的氣味。不知味道來自於砧板、刑場又或者是單純的腐敗之氣。
這裡是力行市場:三重的縮影、母親的遺容。
當然的,人來人往的早上,這裡也許是整個城市最熱鬧的地區之一。但是午後,顧客離開了,剩下匆忙收攤的小販。當太陽從白色開始轉為橘色時,早已沒了人影,屠夫們留下的肅殺之氣勝過晨市充斥的人氣。 腐臭味從砧板、老鼠的齒縫、散落的肉糜中向外散發。失去光明庇護的力行市場,在此時獻出了本來面目,在每天固定被遺忘的時間裡,慢慢變成含冤的魅影。
「知道什麼是三重了嗎?」
「每一天,好多人從他們的居所經過三重,來到台北市。每一天,好多人住在三重,活動在台北市,只有睡覺在三重。」 我呆站在原地,時間飛速的在眼前跳躍,每一個進進出出的人,他們的面孔都一清二楚 : 毫無表情與清一色的麻木。
「太多人,在三重裡面進進出出,沒有留下感情與愛,她就像一位張開雙腿躺在淡水河上的女人,卑賤、虛弱,但卻一樣無怨無悔,滋養著每一個生命。」
「花錢把肉體作為發洩的嫖客、無意識的玷污與凌辱。張開雙盤的女人、母狗乳房般的慈愛,在這一刻已經有了定論但也失去了答案。」
我下意識地搖了搖頭,注意力依舊在眼前的市場。 真是下賤、髒亂的地方! 但也餵養了每個居民,餵養這些稱為孩子的寄生蟲們沒有情感的苟活著。
回程路上,我們依著車道拓寬殘存的人行道緩緩的走著。
「你知道嗎? 有一次有個貨車司機,在半夜送貨到市場的時候,跟一個愛戀他很久的老闆娘,兩人環抱著各自的貨物,每天在豬肉攤前相遇。」
「終於,無數次的相遇之後,這次忍不住了! 他們甚麼也沒說,紙箱從手裡墜下,她輕輕地把他嘴裡的香菸取下,在剛觸碰到鼻尖的時候,彼此默契的閉上雙眼。」春德雙手舉起,也一樣閉上了眼睛。
「諾大的市場,只迴盪著粗重的喘息聲,還有因為鐵吊環發出零星的碰撞聲。正因為他輕輕把手指放進她黏膩的溫唇,每一次的吸允間,顯得這份愛更加禁忌啊!」
轉! 轉! 轉! 在他的腰間夾緊雙腿,不斷的旋轉! 每一分秒的激情消失在洪流之中,髮絲的飄逸也宣告著重力喪失,直至一股熱流衝上腦門,同時也解開了彼此的枷鎖,就在荒謬與魅惑之間,完成了一場獻祭。
「大半夜的,兩個人就直接在豬肉攤上的砧板做愛! 這是勇敢的表現,也是三重的溺愛啊!」 語畢,我們倆緩緩的走著,就在空蕩的街上拍著手,為這種赤裸的坦白至上真誠的敬意。
不久後,我們又經過剛剛的檳榔攤。阿德用僅剩的零錢,買了五十塊錢「菁子」。畫著濃妝的婦人,在霓虹燈的見證下,像是與我們完成了一次秘密交易。透明的袋子裝著三顆青綠的眼淚,一顆放進阿德唇間,一顆放進我的臼齒間。我們咬了兩口。果實破損的瞬間,一絲苦汁從齒間流向舌面,再猙獰的表情也遮掩不了這般不屬於我倆的氣味時,隨即吐在水溝。
轉身離去的背影下,網狀的水溝蓋上牽連了幾絲唾液與綠色殘骸,就這樣,我們又惡狠狠的再次褻瀆了這個躺在淡水河上的女人。
回到了起點的巷口,我左右徘迴於車前車後,再次確定沒有突如其來的大鎖與紅單,乘著新一陣風的掩護與暗自的慶幸,悄悄的又上了台北橋。
「三重就是這麼賤。今天帶你當一回嫖客,也沒多高尚,但記得要愛她,因為她也是母親。」
我們駛往光鮮亮麗的台北市,突然席捲的悲傷,讓我們沒有理由的沉溺在其中。
「阿們」
阿德脫了帽子,把頭抬向被車窗框限的夜空。身為佛教徒的我也沒有理由的跟著說了聲阿們。
終究,我們流著兩行淚在民權西路,也跟大多數人一樣,沒有在三重留下一絲愛。
「三重就像一個妓女,每個人在裡面進進出出,卻沒有留下一絲愛。」
那天阿德在車子行經台北橋時,是這麼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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