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初夏的午後,窗外光影流轉,空氣中帶著夏季特有的濃稠氣息。我坐在冷氣轟鳴的花台後方,手機震動響起是Shelly打來的電話。
「我真的覺得妳應該跟我去走走,都快半年了,妳的人生不該一直在同一個男人原地打轉,跟我一起去土耳其伊斯坦堡,14天肚皮舞進修課,有三天市區觀光我出旅費,只要妳說好。」
Shelly從高中一直以來的好友,雖然她也是昴宿星系的種子,但她的個性跟我卻截然不同,明豔活潑又有點瘋,感情道路上也跌跌撞撞。
但她走在我沒有選擇的道路上表演、舞台、冒險。這幾年她幾乎旅居各地工作表演,最近迷上了肚皮舞。
看著她傳來的肚皮舞宣傳課程照片與伊斯坦堡清真寺的黃昏剪影,心像被什麼輕輕敲了一下。
有些遲疑,畢竟我才剛從那場內爆的愛情裡爬出來不久,K的影子仍然會在午夜浮現,在我整理花束時偷襲思緒。
但也許,正因為如此,我更需要一段短暫的出走。
十四天而已,一個剛好的空隙。一個我與過去暫時告別的空檔。
長途飛行後,抵達伊斯坦堡的空氣,有一種混合了古老香料與神祕神祇的味道。
我們初到伊斯坦堡是清晨,霧從金角灣升起,彷彿從千年歷史的縫隙中慢慢滲出,把整座城市罩上一層古老的薄紗。
石板路彷彿還殘留著拜占庭士兵的馬蹄聲,空氣裡是乾燥的玫瑰香與煙草、孜然與新烤的麵包香交織的氣味。
我站在藍色清真寺前,竟感到莫名熟悉,像是無數個轉世的片段,在這裡短暫拼合,心中泛起一層說不清的顫動。
耳邊傳來遙遠又熟悉的祈禱吟唱聲,如同從幾千年前飄來的靈魂記憶。
我們是一團八個台灣女生,來自不同城市,有些是演員,也大多是舞者,像Shelly那樣專業又自由。
在這座介於東方與西方之間的城市裡,像一串遲來的鈴鐺,叮噹作響,引起異地男子們的注意。
他們總在市場巷口、香料攤旁、渡船碼頭前迎面搭話,眼神帶著某種過度的熱情,幾近瘋狂,起初我們不懂,為何如此瘋魔。
導遊是位台灣女生,嫁給了伊斯坦堡當地的旅行社老闆,已經定居這裡七年,講得一口流利的土耳其語,連賣香料的大叔都被她罵得啞口無言。
直到導遊悄悄跟我們說,土耳其男人普遍受日本迷片影響,對東方女子總懷抱不切實際的幻想,純潔、順從、神秘又可征服。
她提醒我們小心,說這座城市最擅長的,是用愛情與歷史交錯的幻影迷惑旅人的心。
這十天的土耳其古典鼓舞流派的密集訓練像是在喚醒身體記憶的咒語。
每天早上九點開始,一直到下午五點,身體在鏡子前一次次地擺盪、旋轉、控制與釋放。
課程在一間塔可辛廣場老倉庫改建的舞蹈教室,由一位年近45歲卻風韻滿盛的土耳其肚皮舞老師帶領,四面鏡子包圍著我們的身體與表情。
起初我還有些僵硬,不像Shelly般流暢。
好險高中時期的底子為我打下基礎,舞感漸漸地找了回來,我的骨盆聽見了扭臀節奏,我的胸腔記起了呼吸起伏。
老師總引導我們要把自己當蘇丹王的舞姬,透過搖擺跟甩髮勾引蘇丹王,當我再一次從鏡中看見那個隨著鼓點節奏臀部畫8字的自己時,我竟有些不認識她,那是我嗎?
還是某個沉睡許久的靈魂,正透過這副身體重返現世?
Shelly有次在休息時間靠過來悄悄說:「妳跳起來有種什麼...什麼古老的東西,好像不屬於這個時代。」
而K的影子,也像被舞動時濺起的汗珠,漸漸蒸發在這片陌生的土地與節奏中。
旅程剩下兩天。
伊斯坦堡的陽光被六月的濕氣包裹得有些黏膩,我與Shelly提著戰利品穿梭在市集,笑聲在香料與玫瑰精油的空氣中震盪。
我為自己選了一條綠松石手鍊,還有幾盒土耳其軟糖與玫瑰純露,要帶回給台灣的親友。她則滿臉興奮地在挑肚皮舞衣,像個準備起舞表演的女神。
導遊說,接下來要參觀是我最期待的地下宮殿。
她提到會有一位朋友加入,剛好他之前在伊斯坦堡大學讀歷史系,雖然現在在銀行工作,但他今天剛好有空,邀請他來講解地下宮殿歷史那些刻在石柱上的神話與祕密,更為適合。
沒多想,只是隨著隊伍走到入口售票處,那扇沉重的地底鐵門前,導遊伸手呼喊對方,接著她說:「他來了,妳們放心!他女人緣很好不會亂搭訕妳們的,妳們搭訕他機率還比較高。」
抬起頭順著大家方向望過去,遠方,一個男子穿過紅綠燈,身影從聖索非亞大教堂的方向走來,逆著夕陽。
他的步伐穩定,身形修長,臉部輪廓帶著明顯的歐亞混血感,膚色卻不像當地人那般黝黑,是一種乾淨、略帶冷白的色澤。
他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彷彿踩在某種看不見的時間軸上。他的氣場太沉了,沉到讓空氣短暫失語。
當他向我們靠近,同行團員耳語著震驚他的英俊,但我此刻只看見他頭頂,頂輪的位置,有一道深紅的符號懸浮著,飄浮著某種光語符號。
那符號是我在這趟土耳其旅程中在陌生人身上曾多次感知到的奧里安星系圖騰,只是他的是深紅色的,彷彿用鮮血寫成在光裡旋轉。
那不是訊號,那是印記,像是誰在他靈魂深處烙下了一道來自遠古的召喚。
那光語流轉得太慢、太重,有種來自千萬年前的儀式氣息。
又像是我靈魂倉庫裡的未清帳目,被宇宙擬成肉身再一次派來。
他眼光向我走近,但我想後退,雙腳卻像被什麼古老的密碼鎖住。
那道紅色光語的符號,在他頭頂上方慢慢靠近我,我甚至聽見它的聲音,像一串低頻的咒語,在空氣中洄流。
導遊笑著介紹:「今天的導覽就交給他囉。」
我只能點頭,心跳幾乎快衝出耳膜。他站在我面前,嘴角抿著一個極輕的笑。
導遊向他介紹我們的名字後,他挨個握手,手碰到我的瞬間,感覺有一道寒氣從我的掌心往上衝,直接打開了我腦海中某個久未開啟的門。
一行人在他帶領下一踏進地下宮殿的那刻,我像是穿越了一道時間與記憶的縫隙,整個世界忽然沉入了一層濕潤、幽深的低語之中。
潮濕的空氣像絲絨般輕輕地擦過我的肌膚,瀰漫著古老石磚的苔蘚氣息。
四周靜謐而神聖,仿佛走進了一場前世留下的夢。
抬眼望去,那一根根佇立千年的石柱,如守護者般從水面升起,延展向無盡的黑暗與歷史深處。
水面鏡亮,微微泛著漣漪,倒映出無數個倒立的世界,彷佛我不是走在地面,而是漂浮在時間的湖泊上。
燈光如詩般鋪展,不是刺眼的白而是溫暖、帶著赤銅與琥珀色的柔光,緩緩從地底升起,勾勒出每一根石柱的紋路與傷痕,如同點燃了沉睡千年的靈魂記憶。
燈光不是照亮,而是引導,它讓我看見的不只是建築的輪廓,而是曾經存在過的靜默、神祕與愛。
那些光像是會呼吸的,每閃爍一次,我彷彿聽見宮殿深處傳來低語,關於遠古帝國、深埋的秘密,還有某種我無法言喻的宇宙悲憫。
天花板上殘存的滴水聲,站在中央的我心跳緩慢而沉穩,在這地下的光與暗之中,與燈光的節奏交織成一首沈靜的頌歌。
「這裡是拜占庭時代建於六世紀的地下儲水宮殿。」
他聲音帶著溫和低沈的磁性說出土耳其語,由導遊同步翻譯。
「由超過300根柱子支撐,宮殿中可儲存八萬六千立方米的水。你們看到的這些石柱,有些來自被拆毀的異教神殿,所以這裡同時融合了不同文化的痕跡。」
接著帶我們走到一區略昏暗的角落,石柱之間有兩顆巨大石頭雕成的梅杜莎頭像。他微笑著說:
「根據神話,梅杜莎原是位美麗的少女,因為與波塞頓在雅典娜的神殿裡發生關係,被雅典娜懲罰變為蛇髮魔女。她的眼神能讓人石化,但這裡的梅杜莎頭被故意倒置,是為了『破除詛咒』。」
他看著我的眼神一點都不避諱的深長,像是穿透幾千年的黑暗與水氣。
「但有些詛咒,是愛情遺留下來的東西。」
他是看著我用英文對我這麼說,語氣像夢中人與我有未解之謎。
我幾乎不敢與他對視,卻無法不聽他的每一個字。
導遊似乎是看出來他對我有興趣,邀請他等等參加晚上遊艇的活動。
走在隊伍的最後,導遊來到我旁邊小聲笑說:「感覺我朋友對妳有點意思。」
我低頭苦笑著不語,潛意識有個聲音的出現,他的出現讓我極度不安,像是來把我從還未完全從K的愛醒來的自己中再一次拉進深不見底的海裡。
抬頭望向他的背影,在那同一刻他回頭看我,那雙眼睛不再只是陌生男人的眼睛,而像一面鏡子,靈魂記得某個存在、某段未完的契約,即將被引燃。
把內在某個我自己也遺忘的部分,映照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