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陽光毫不留情地傾瀉而下，把整片操場烘得像燒紅的鐵板，遠處的柏油路都在顫抖著浮光。風幾乎無影無蹤，只能偶爾透過樹葉晃動留下些微線索，證明這並不是一個死寂的蒸籠。
高二七班的體育課正式展開。
男生們陸續換上球衣，聚集在籃球場的兩端，等待分組。操場邊圍觀的女生越來越多，有的是該班的同學，有的是隔壁班跑來湊熱鬧的粉絲。
她們手裡舉著手機、扇子和奶茶，興奮地小聲討論著：
「今天昊哥有上場耶，他穿白背心真的好帥……」
「你看他的腿！那個肌肉線條，我以為只會出現在運動漫畫欸！」
「我錄影了啦！等一下剪成慢動作，背景放《你是我的眼》！」
歡呼聲未歇，陸昊已經持球出現在三分線外。他腳下一頓，輕巧變向，晃過防守的對手，然後一個轉身拔起。
動作快得像一道閃電。
球離開指尖，劃出一條漂亮的弧線，乾淨俐落地穿過籃網。
「刷——！」
全場響起掌聲與歡呼，女生們忍不住發出高分貝尖叫。
而顧言，正坐在遠處一棵欒樹下的長椅上。
他穿著整齊的制服，襯衫乾淨，袖口扣得一絲不苟，腿上攤著一本數學講義。指尖轉著原子筆，視線卻不在紙上，而是在那個球場中央，像太陽一樣明亮的身影上。
這已經是他今天第六次抬頭。
每次都告訴自己「最後一次」，但視線仍舊不聽話地被牽引。
——那個人真的太醒目了。
身高將近一九〇，黝黑的膚色在陽光下泛著琥珀般的光澤。背心貼著肩膀，勾勒出他修長的手臂和緊實的胸肌；短褲下露出的雙腿結實有力，每一次蹬地都像要把整個人送入空中。
他在場上不只是在打球，更像是在跳舞。
而他跳的那支舞，是專屬於陽光的舞。
顧言不敢再看太久。他把視線拉回紙上，開始在題目旁邊重寫公式，卻發現自己的手一陣虛晃，寫錯了字。
他皺了皺眉，正準備擦掉。
「欸欸欸，顧言——你是不是也在看我們昊哥？」
身旁忽然出現兩個女生，一個是他的同班同學，另一個是原本待在觀眾席的社團好友。
顧言一愣，立刻把講義攤開遮住臉，語氣鎮定：「沒有，我在寫題目。」
「少來了啦，你剛剛整個人傾過去，臉紅都紅了欸～」
「才沒有……你們眼花了。」
「喔喔喔，這個反應更可疑喔！你看看你耳朵，都紅到可以煎蛋了！」
顧言試圖轉移話題，把講義推到正中央：「我還有兩題沒寫完，你們去看球啦。」
「好啦好啦，我們走，但你要小心，你這個表情要是被昊哥看到——他八成會調戲你哦～」
「他不會注意我啦。」顧言小聲說，然後自己也聽見了那句話裡隱藏的落寞。
女生們笑鬧著離開，他獨自坐回樹蔭底下，陽光斜斜灑下，剛好透過樹縫落在講義的邊角。那個名為「陸昊」的影子，仍然在他的視野邊緣閃動，彷彿成了一種執念。
他低頭，卻發現自己手指無意識地在講義邊緣寫下一行小字：
陽光那麼大，他怎麼能一直站在正中央？
他愣了一下，然後立刻擦掉那行字。像是怕被誰發現，也像是——連自己都不敢承認那句話的真實意義。
比賽進入最後三分鐘，雙方比分拉鋸，氣氛緊繃。
陸昊再次起跳，接球、後撤步、三分線拔起——
命中！
現場沸騰。
教練在場邊吶喊，啦啦隊揮舞彩球，女生們幾乎要跳起來。
「陸昊你太猛了吧——！」
「我要瘋了！他剛剛那球有沒有看到？！！」
顧言沒說話。他放下筆，安靜地看著陸昊被隊友簇擁，露出大男孩般的笑容，牙齒白得耀眼。
心裡某個角落，柔軟地凹陷了一下。
哨聲響起，比賽結束。
陸昊一身大汗，將球丟給隊友後，一手拉下背心扔到場邊，隨意拿起毛巾擦汗。那動作乾脆利落，裸露的胸膛隨著呼吸一起一伏，腰際微濕，腹肌清晰可見。
場邊女生們直接炸開：
「啊啊啊！他脫了！」
「我的天哪——這畫面太色氣了吧！」
「我剛剛錄到了！我要設成影片鎖屏畫面！」
顧言坐在長椅上，強迫自己不要轉頭，眼神鎖在講義某個不明所以的數列公式上。
但下一秒
他還是偷偷看了。
那不是第一次看到陸昊的身體，但卻是第一次，心跳快到像是數學考試時突然忘了定理公式的那種慌亂。
他的眼角餘光看見那張總是笑著的臉，現在微微抬起頭，閉著眼喘氣，汗水從髮際線滑下顴骨，落入鎖骨與胸膛交界處。
像是某種夏日的誘惑。
顧言深吸一口氣，試圖把自己的視線拉回來，卻發現一件更可怕的事：
他手裡的筆，已經握得出汗。
「喂。」熟悉的聲音忽然從旁邊冒出。
顧言一抬頭，差點嚇到。
陸昊正站在他面前，還沒穿上上衣，毛巾搭在肩膀上，嘴角沾著水珠。
「你剛剛有看我灌籃嗎？」
「……有一點。」顧言的聲音低得像風。
「那你有尖叫嗎？」
「沒有。」
「但你臉紅了欸。」
顧言立刻別開臉：「太熱了。」
「是喔？」陸昊笑了，「你是不是覺得我剛剛脫得太帥？」
「你是不是話太多？」
「你是不是眼神閃太快？」
兩人一來一往，語氣像在互鬥，但空氣卻曖昧得要命。
顧言低頭翻講義，裝作什麼事也沒發生。陸昊還想說什麼，卻被隊友叫走收器材，只好一邊跑回球場邊一邊回頭看。
他看到顧言還坐在原地，低頭，一動不動。
但他不知道的是
顧言的指尖，正緊緊按在講義邊緣，像是用力把什麼壓進心口裡，不讓它露出來。
這天下課，顧言回到教室時，人還未坐定，陸昊便衝進來遞上一瓶運動飲料。
「喏，謝謝你剛剛在場邊幫我加油。」
「我沒加油。」
「你用眼神加的，我有感覺到。」
「你感覺也太靈異了。」
「你不拿的話，我會傷心喔。」
顧言終究還是伸手接過。
瓶身微涼，而手指被碰到的地方，一整節課都暖得不像話。
青春就是這樣。
它不是大張旗鼓地來，而是從一場球賽、一滴汗水、一個無聲的對望、一句玩笑之中，悄悄侵入你心裡。
等你發現時，它早已盤踞在那裡，無法驅趕。
因為有些悸動，是會偷偷留下溫度的。
就像那瓶飲料一樣。
午後餘溫
教室的窗戶半開著，午後的陽光還沒有完全退場，斜斜照進室內，在課桌間灑下淡淡的光影。
牆上的鐘滴滴答答地走著，空氣裡仍殘留著操場回來後的汗味與地板水氣的蒸騰感。
顧言剛坐下沒多久，教室門口就出現一道熟悉的身影。
陸昊走進來，還穿著剛換上的T恤，純白棉質在他身上顯得寬鬆而隨性，濕漉漉的頭髮貼在額前，幾縷水痕還停留在脖子與鬢角。他左手拿著一瓶剛從福利社買來的檸檬氣泡飲，右手順手撥開教室一角的風扇，讓風朝他與顧言這邊吹來。
他徑直走到顧言的座位，毫不客氣地坐在旁邊那張還空著的椅子，動作自然得像這位置從來就是為他保留的。
「欸，顧言——」
語氣裡夾著藏不住的興奮，「我剛剛去更衣室以後，你怎麼就不見了」
他笑得像是剛贏了校際盃總決賽，得意得像個得到糖果的孩子，語尾上挑，眼睛彎成一道滿足的月牙。
顧言抬眼瞄了他一眼，裝作不動聲色，語氣平淡：「我先回來讀書了」
但他的視線只停了短短一秒就匆匆避開，像是被陽光照得太久不小心灼傷了。
「蛤，都不等的喔？」
陸昊一臉受傷地哼了一聲，接著眨眼：「你幹嘛臉紅？」
「我哪有。」顧言反射性低頭，聲音小得像要被桌面吸進去。
「有啊。你連耳朵都紅了。白兔子上色囉～」
他語氣裡帶著調笑，語尾像撒糖一樣輕飄飄，還順手用指尖輕輕戳了戳顧言的額頭。
那一下不輕不重，但卻像是把顧言整個人點燃了似的。
顧言猛地抬頭瞪他，聲音微微拔高：「我才不是兔子！」
「是啦是啦，兔子會生氣喔～」陸昊大笑，聲音爽朗地灑進整個教室，彷彿剛才在場上奔跑的汗水與陽光仍沾在他身上未退。
那笑聲引來幾個同學的好奇目光，有人轉過頭來偷看，有人用手肘碰碰同桌，小聲說：「你看，他們兩個最近真的越來越熟耶。」
笑語、偷瞄、旁人的竊語，就像風一樣，悄悄地圍繞著這對越來越靠近的少年。
但兩人都沒回應那些眼神。
一個故作鎮定地轉回課本，一個若無其事地打開飲料，吸了一口冒著氣泡的冰涼，然後笑著說：
傍晚的天色從窗外漸漸淡去，夕陽拉長課室裡桌椅的影子，金紅色的光像給這一日畫下暖色系的句點。
當晚，顧言回到家，一如往常地將鞋子整齊放好，把書包靠在書桌腳邊。他將制服掛回衣架，換上寬鬆的T恤，洗了把臉，然後走到房間，坐下。
他的書桌乾淨整齊，右邊放著一盞檯燈與一本開著的筆記本。
但他沒有打開書，也沒有拿起筆。
他的眼神，落在手機上。
螢幕亮了。
【陸昊 傳送了一張圖片】
顧言點開，是一張看似隨手拍下的照片
畫面裡，是他坐在操場邊長椅上低頭喝水的樣子，陽光從他身後灑下，白襯衫在光裡像是發著淡淡的光暈。他整個人像被包裹在夏日的柔光裡，有種寂靜又透明的美。
而照片下，是一句簡短的訊息：
「你今天穿這件白襯衫蠻好看的欸，像天使。」
顧言愣了一秒，手指懸在螢幕上沒有立刻動。
心裡有什麼東西輕輕被撫過，像湖面被風吹起一圈微皺的水紋。他盯著那張照片，看了好久，才慢慢打字回覆：
「你才是，今天一堆人為你尖叫。」
幾乎是訊息送出後不到十秒，對話框便跳出一行新訊：
「你有尖叫嗎？」
顧言怔了怔，指尖停在鍵盤上，停頓幾秒，思考了好一會才開始慢慢輸入字句。
「我有心跳加快，算嗎？」
這次，他按下「送出」後，心跳竟也微微失控地跳得更快了些。
訊息顯示「已讀」。
他盯著那條對話框的三個點點跳動，心臟像被什麼拽著等待。
然後訊息跳出來了：
「那我以後每天都讓你心跳加快，好不好？」
那一刻，他不自覺地笑了。
手機握在掌心，溫度逐漸升高。臉頰也慢慢發燙。
他本想說，這句話太輕浮了，像一場午後的玩笑。但心底卻知道，那句話裡藏著什麼。
那不是單純的玩笑。
而是某種若有似無的邀請。
某種在說：「如果我走近，你會讓我停下來嗎？」
他沒有再回覆，卻盯著那句話反覆看了很久很久。直到手機螢幕自動暗下，他才回過神，把手機輕輕放到書桌上。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拉開窗簾。
夜已經落下來了，天邊還殘留著一抹晚霞的餘暉，像陸昊的笑容那樣，明亮而不張揚，卻讓人難以移開視線。
他站在那裡，靜靜地望了幾分鐘，沒說話。
但他知道，有些話已經藏不住了。
就像那天的汗水、陽光、跳動的球網，以及那一句
「你今天像天使。」
他低聲笑了一下，把窗關上。
然後轉身回到那張白襯衫與風經過的夏日裡。
他不知道，這樣的對話會不會延續成為什麼真正的告白。
他只知道，那晚的夢，裡頭有陽光、有操場、有灌籃的聲音。
還有一個人，穿著白T恤，從遠方走向他，笑著問——
「你今天有沒有心跳加快？」
他醒來的時候，天還沒亮。
但他的心，還在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