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開往金門料羅的525運輸艦以緩慢的速度前進,從高雄出發到金門至少22個小時,夜間航行看起來平靜的運輸艦艙內可不平靜,一群從高雄登船的新兵個個臉色蒼白,作嘔聲此起彼落,彌漫著一股臭酸味,我在船底第三層的臥蹋上搖的最厲害,實在坐不住了,下來走走緩解一下,在走道上許許多多的阿兵哥不支倒地,到處都是嘔吐物,我小心翼翼跨過他們,打開艙門一股交雜著煤油及大海的混雜空氣迎面吹來,看著遠方點點的燈光,那是高雄吧!已經離我越來越遠了。
經過26個小時的煎熬,終於抵達金門料羅灣,新兵魚貫下船,根據自己的部隊編號分別集合排隊,每個部隊都有自己的編號,許多人抽籤的時候不會知道這個編號駐地在哪裏,直到壽山等船時才知道目的地是金門。
民國75年外島還是瀰漫著一股緊張危險的氣息,尤其金門經過幾次大戰後整個金門駐軍超過12萬人,金門司令部戰戰兢兢,枕戈待旦,幾個師部對戰技要求都比台灣島內要求更加精實,抽到離島的號稱是籤王,我很幸運!抽籤時,主席台大聲唱名金門防衛司令部,無需部隊號碼,無需猜測是在哪裡當兵,直接把籖王抽走,台下無不鼓掌雀躍,祝福我能夠在前方保家衛國,也為自己少了一支外島韱而開心。
在料羅港口等了一會,新兵的表情個個無助無奈,雖然一樣是外島當兵,但是部隊的作戰任務及單位則是大大的影響至少二年的當兵生活。遠方來了一輛運兵車把我們幾個新兵運走,大夥再度背上黃埔大背包,金門二年生活的家當都在背包裏,算是小型的搬家吧!不一會時間到太武山下的一個集合點,等不同部隊學長來接新兵。看著同梯一一被接走似乎命運就在此被決定了,此時心情七上八下,不久遠方來了一部沒有頂篷的吉普車,一位微胖的中士下車叫著我的兵籍號,我趕緊跑過去報到,中士學長讓我跟一位同梯一起上車,車子離開武山下,向我兩年的當兵生涯出發。
吉普車蜿蜒的開在小路上,路邊茂盛的木麻黃跟竹林隱密覆蓋著道路,若不是當地駐軍很難找到這條小路,莫約五分鐘的時間,看到一間教室大小的平房,裡面走出來一位少尉軍官,他是我們的技術官,經過特殊武器專業訓練後來我們隊上服役,部隊是一個小型的維修火炮單位,只有9個人,再加4隻狗,小子、小花、小黑、lucky,這裡沒有固定的營區,也沒有圍牆,只有山坡上2間小矮房及幾間花崗石洞窟,洞裡藏著一些特殊維修工具跟彈藥武器,到營區的第一天並沒有遭到學長的震撼教育,晚餐的時候幾個人圍著方桌一起吃飯,就像回到家裡一樣,頓時緊張跟焦慮的心情放鬆下來。
隔天早上在小庭院前舉行早點名,唱著:風雲起,山河動, 黃埔建軍聲勢雄, 革命壯士矢精忠⋯⋯..
雖然只有九個人,一點都不能馬虎,早點名的時候小子跟lucky 會蹲坐在隊伍的後面,似乎也在跟著我們一起唱軍歌,學長告訴我Lucky是我們隊上最老的老鳥叫我以後看到他要向他敬禮,當我遠遠的看到它正準備向他敬禮的時候他就跑開了,完全不理會我這個菜鳥。
來接我的學長姓廖,中士士官三年義務役,在金門已當兵經超過兩年半,聽其他學長說:軍方宣布三年義務役改成兩年兵,學長的梯次不幸剛好沒有被減到兵期,當下痛哭,激動得一拳把床板擊破一個洞, 被減到剩兩年的幸運兒, 悻悻然不敢在他面前出現,學長住台中有一個漂亮的女朋友,感情非常要好,我們兩個人一起執行任務時常常對我說他有多愛他的女朋友,晚上睡前時常會看到他對著女朋友照片默默欣賞許久
今天學長依照慣例去營部拿信,這是他每週最開心的一刻,來自遠方台灣的精神糧食,把其他的信放在安全士官室後,習慣性一人獨自拿著情書走到洞窟裡慢慢享受著台灣女朋友的愛,金門有很多從花崗岩石挖出來的小型洞窟,作戰的時候可以隱藏在裡面不會被人發現,學長的秘密洞窟𥚃面貼滿了楊林海報,微弱的燈光,卡式錄音帶唱著李宗盛的愛情少尉,楊林的玻璃心,既溫暖又感傷,這次狀況不一樣了,從洞窟門口幾公尺外都可以聽到學長嚎啕大哭的聲音,出事了!當時兵變時常發生,尤其在外島當兵,有些兵會激動的想逃回台灣, 或拔槍向其他戰友亂打一通,大隊長跟技術官都非常緊張,過了幾個小時學長慢慢從洞窟裡面走出來,沒有再說什麼繼續執行軍中任務,很長的時間不再有笑容了,也不再自己去拿信了,半夜我與他交接安全士官時他唱著李宗盛的寂寞難耐:愛情是最辛苦的等待,愛情是最遙遠的未來時光不再啊時光不再,只有自己為自己喝采,只有自己為自己悲哀..................
除了我們正規軍以外,部隊還請了一位當地的僱員協助維修火砲, 僱員阿土是我們隊中技術最好的,畢竟我們都會退伍,而他可以繼續不斷地精進自己的修砲技術, 他有一張營區通行證,每天騎機車來我們部隊上班,平時我們都會按照進度學習或戰備工作, 他沒有任務有點無聊,軍中賭博是不被允許的, 他會自己帶一組大富翁遊戲,下午過後等到我們大家忙完了便吆喝大家一起玩大富翁, 在金門隨處可見大型花崗石莫名其妙嵌在山縫中,視覺上隨時都會滾下來,但是他就是安穩的在那裡屹立不搖,據說是八二三炮戰時被炮擊而從山頂上滾下來的石頭 ,而這石頭就是我們天然的石桌遊戲場, 大夥圍著石桌攤開大富翁,分配好籌碼玩起來, 學長們已經把大富翁的機會跟命運的內容背得滾瓜爛熟了,在非常有效率的情況下, 不用一個小時就有人破產結算, 阿土如果贏了隔天就會買零食水果一起帶上來又繼續邊吃邊玩 ,除了操練課以外我的大富翁的技術也精進不少,我問阿土為什麼這麼喜歡大富翁遊戲,他說他要去台灣買很多房子,就像遊戲中的大富翁一樣,可以搬去台灣住,讓小孩去台灣唸書是他的願望,他會跟每個快退伍的人說我會去台灣找你喲,要帶我去看房買房呦。
我開始站衛兵了!由於我們部隊人太少,所以只會有一個人執勤,在金門室內的燈光不能洩漏,所以部隊的窗戶會用黑色的布簾遮住,整個金門島黑不見光 晚上人員行走往來要靠口令來確認對方是否是自己人,每天軍中營部下午會發一個電話紀錄確認當天的口令,例如:你是誰?去哪裡?做什麼?回答的口令則是王阿福!去市場!買豬肉, 每天人物不同,去的地方不一樣,做什麼事情也不相同, 由於非常重要,每天都要硬背起來,免得昨天跟今天的口令搞混, 口令不對或者不回覆哨兵可以打開槍枝保險對他開槍, 我太緊張了所以會把當天口令抄寫在手掌上不斷背誦, 晚上可能會在路上行動的人,大部分是查哨官,營部單位很多分佈在各處,會派來來抽查衛兵是否牢記口令,一天晚上我站九到十一點的衛兵,領槍簽名上哨再檢查一下裝備複習一下今天的口令,還要背好自己的槍枝號碼,這也是可能被查問題之一,四隻軍犬像往常一樣趴在門前不遠處,遠方突傳來腳步聲,一個人影慢慢走過來,lucky立刻狂吠起來衝出去,我大喊口令,對方不答,我更緊張了,打開保險,對準對方,再喊一次口令,對方才大聲說出當日口令密碼,柯俊熊,去金城,買粽子,口令對嗎?太緊張了!都忘了,昨天是誰今天又是誰?是去哪裡,做什麼?還好有手上小抄,趕緊確認,原來是隔壁戰車旅的軍官去營部找同梯,我剛來時必須背誦許多衛兵戰時守則,晚上睡覺時會突然跳起來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一段時間後才慢慢適應每天會有各種不同新口令,許多不重複的名字會去莫名其妙的地方做各種奇怪不合乎邏輯的事。
幾個月後一年一度金門大演習時間到了,我們的演習科目是要在作戰時,更換砲兵使用的砲管,由於這種超大型火砲是金門主力,長官們非常重視,我們全組出動,每一個人雄赳赳氣昂昂,兩台軍用大車駛向砲陣地,到目的地之後炮兵營長出來迎接我們,告訴大隊長,今天的演習會實際擊發砲彈,金門的指揮官會親自蒞臨,這可是一件大事,每個人都戰戰兢兢起來,為了今天軍事演習,大型火砲看起來就像是精品一樣閃閃發亮,砲堡的一切井然有序,油漆都是新粉刷上去的,演練砲操的每個砲兵精神抖擻,表現好回台灣休假,表現出錯禁閉室相見,大家心中都知道。
不久一群將官抵達,做好簡單儀式後開始演習,除了我們兵工單位,砲兵,還有步兵在外圍防護,緊張氣氛籠罩現場,整個演習流程是砲操演練,實彈射擊,更換炮管,我們隊上站在外圍等砲兵完成後上場,砲操開始,砲長口令動作井然有序不同任務報數,一組人固定砲位、拉伸砲管,瞄準方向,另一組人扛著砲彈裝填彈藥,砲長預備射擊..........
發射!砲長大聲喊著。。。碰一聲⋯⋯聲音低沈,耳朵漲痛,內臟差點震碎,砲堡巨大震動的瞬間油漆炸成粉末,像雪一樣紛紛落下,砲堡、長官們在我的面前消失..........
怎麼辦!跟原先計劃不一樣,大隊長也傻眼了,所有人安靜的等待,不敢有動作,不敢出聲,一切都安靜下來,這時剛好一隻烏鴉叫著飛過砲陣地,大家臉上露出尷尬表情,5分鐘後慢慢露出長嚴肅的臉,在大家還在疑惑時,砲長機智的大喊命令,把砲班注意力喚回來,降低砲管,火砲180度轉彎向後拉出砲堡,我們等砲拉出來後接手換砲管,升高砲管,放油壓管內制動油,吊車接手更換砲管,訓練有素,大隊長露出專注的表情,指揮調度絲毫不能出錯,我在自己的崗位上又緊張又興奮,保家衛國就在這一役了,突然覺的自己的存在很重要,我來金門的重要性被看見了,順利完成後長官訓話然後離去,一週後指揮部會有評估內容,到時候就知道會是台灣見還是禁閉室見了
一年後慢慢適應金門無聊寂寞的生活了,負責伙房的學長退伍後我接手,一早去買菜,晚上開菜單給大隊長確認,不用早點名,也不用出操,廚房沒有柴火就帶著學弟砍柴撿樹枝,想吃海鮮就去蘭湖撈文蛤,菜錢不夠就吃戰備罐頭,慢慢開始數饅頭的日子了,每天睡前在日曆上畫X,已經快一年沒有看到家人、台灣朋友了,大家好嗎?在臺灣當兵的同梯過的一定比我好吧!lucky跟我一起坐在花崗岩上,我撫摸它滑順的毛,lucky已經老了,不知道陪著多少學長度過當兵的歲月,經歷過多少次的戰事,我看著金門湛藍的天空發呆亂想,lucky已經成為我的好朋友,開心的時候它跟我一起玩,難過的時候會靜靜地坐在我身邊陪著我,是我最好的夥伴。
看著學長一個一個退伍了,心中感傷不捨也為他們高興,最照顧我的廖學長退伍前一天,我們一起慶祝到半夜,他幾分醉意的告訴我當兵心法,就是要耐心等待,時間不會改變,只會一直向前走,我們也要向前走,無論開心,難過都會過去,不要被時間打敗,過好充實的每一天才對的起自己,我很感動的相互擁抱,謝謝他在金門的照顧,一起當兵的情誼是無可取代的,我告訴他我會好好的過日子的,請他回台灣一定要寫信給我,未來的200天我會努力過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