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油,塔嘉。」薇拉鼓勵道。「德文是今天的最後一科小考了。只要結束這一堂,妳就有兩天的時間可以休息。」
「還有兩天的時間,可以準備數學。」奧黛塔咬著嘴唇,試著把德文單字和對應的冠詞努力塞進腦袋裡:der Karneval(嘉年華)、das Aufgabe(課題)、die Überraschung(驚喜)。每多背幾個單字,她的頭就更疼了一點,並深深慶幸俄語和英語沒有同樣複雜的冠詞變化。1奧黛塔原先將前往軍校的最後一絲希望放在米倫娜女士身上,可惜不巧的是,米倫娜・格奧爾基耶芙娜出門去拜訪一位旅居國外的友人,被對方盛情慰留,少說也得在復活節過後才會啟程返家,而騎兵學校的開放日就在復活節隔日。2奧黛塔不再希冀微弱的巧合,轉而努力讀書──知識賦予人一雙翅膀這句話就此擁有了完全不同的意義。
她原先用來閱讀查爾斯卡亞(她用零用錢存下來買的)和勃朗特三姊妹(住在愛丁堡的外祖父寄來的)的時間都讓位給了幾何學和歷史,隨遇而安的讀書計劃也不得不緊追起教師們的授課進度,甚至為此開始熬夜。她和薇拉一起細細推算過,一個禮拜通常有二節固定的小考,以及不時的隨堂突襲測驗,到復活節前還有七個禮拜,代表奧黛塔至少有十四次機會可以拿到五個10分和五個12分,但也意味著只有四次小考可以低於標準之下。再加上,她比其他住宿生晚了兩週才開始投注心力。以至於她幾乎沒有鬆懈的餘裕。
上課鐘聲響起,德文教師一進到教室就立刻宣布小考開始,沒有任何拖延的開場白。他逐一點名,被叫到的學生得站到講台前,回答他抽考的問題。
「塔吉亞娜・維榭洛娃。」
「是。」
奧黛塔戰戰兢兢地走向前,完全沒發覺自己同手同腳。教師請她唸出他指定的課文段落,再隨機地停下來抽背單字。她努力保持咬字清晰,不讓自己講得過慢或過快──她在昨天的拉丁文課差點咬到舌頭,才換到一個10分。教師偶爾會皺皺眉頭,或是動動嘴唇上的鬍鬚,讓奧黛塔緊張得不停絞緊藏在背後的手。
在她唸完最後一句課文後,他緩緩在她的成績單上寫下一個「10」,奧黛塔這才鬆開雙手。10分,這樣她就只剩下一個10分了!
「唸得不錯,回座位去吧。下一位,薇拉・費金。」教師喊道。在和薇拉擦身而過時,奧黛塔朝她眨眨眼,薇拉也回以肯定的笑意。
可惜她的成就感沒有維持多久,就在下午的散步時間被謝妮亞・納雷什金娜破壞殆盡了。
「妳拿到第幾個10分了?」謝妮亞輕聲問道。她們一樣約在東翼,在同樣的桃金孃樹叢旁,只不過豔麗的粉色花苞已經盛開了。謝妮亞的一切行為是如此小心翼翼,讓奧黛塔疑惑起,對方是否很不想被其他同學見到與自己往來。
「第四個,前天的俄文課和宗教課我已經拿到剩下兩個12分了。」奧黛塔回報著。謝妮亞沒有表現出半分「我真為你高興」的意思,而是冷不防地澆熄她的自信:
「你的進度落後了。我們這邊最慢的人,昨天就已經達成條件了。」
住宿生可是比她更早得知這件事,奧黛塔悶悶地心想。謝妮亞淡淡地繼續追擊:
「舍監要確認該準備多少輛馬車。離復活節只剩兩週了。你再不快點,可能會沒位置。」
奧黛塔得深呼吸,才能忍住在肺部不停冒泡的不耐和憤怒。
「我會盡快的。」
「那我就等著你的『好消息』了。」
謝妮亞轉身離開時,奧黛塔暗自發誓,她一定要盡快拿到10分,最好是明天發回來的數學小考就能扳回一城。她甚至在睡前向自己的同名聖人祈禱,期望全能的上帝和聖塔吉亞娜能聽見她小小的請求。而到了隔天早上,數學老師叫到她的名字,她滿懷期盼地接下考卷,熊熊燃燒的鬥志在教師開口的那瞬間消失了。
「9分,和上次一樣。繼續維持下去的話,或許這學期結束前,妳就能成為優等生了。」年輕的數學老師科爾金面帶微笑,一派和善地鼓勵,在奧黛塔耳中反而格外諷刺:她努力了,也確實前進一點了,可是還不夠好,好像比打從一開始就維持原樣更糟。何況這已經是她在數學小考上拿到的第三個9分了。如果再不拿到10分,她就去不了騎兵學校了!
奧黛塔失魂落魄地回到座位上,等到坐在她後方的波琳娜也拿到了成績單,並一如既往接受科爾金先生的表揚後,教師便開始授課。奧黛塔斷斷續續地聽著,偶爾穿插著同學到黑板前做題的走動聲,以及科爾金先生訂正計算過程的落筆聲。她握筆嘗試一起解題,大腦卻頻頻泛起暈眩,連著好幾個題目都未能改善。
在下課前的十分鐘,科爾金先生在黑板上寫下幾個算式,隨後宣布:
「請你們抄下黑板上的題組,這是你們在受難週3前的最後一份作業。我會把這份作業算作一次小考成績。」奧黛塔猛地抬頭,專心聆聽他的說明:「我聽說你們有些人想達成一些挑戰,希望這能幫上你們的忙。」
她瞥見周遭的同學們立刻振筆疾書(翻動紙頁的聲音大得像一群蝙蝠奮起),有不少是住宿生,其中也包含波琳娜──薇拉則是意興闌珊地慢慢謄寫題目。她們也和她出於相同目的嗎?她不禁好奇。當意識到下課鐘快響了,奧黛塔也連忙抄寫起來,同時在心裡感激科爾金先生的網開一面。或許,這也算是聖塔吉亞娜聽見她的祈禱了?
接下來的一整天,奧黛塔都心心念念著記在作業本上的數學題組,每逢下課都抓緊機會和薇拉討論,奈何時間怎麼樣都不夠用,自然科學、地理、拉丁文還有舞蹈課輪番追擊她們有限的心力,以至於到了用午茶的時段,她們累得連咀嚼鬆糕的力氣都沒有。
「抱歉,薇若琪卡,這明明該是我自己解決的。」奧黛塔放下吃到一半的茶點,悶悶不樂地道歉。
「才不會呢。可以的話,我也想讓謝妮亞好看。」薇拉反倒打起了精神,灌了口紅茶。「而且這次的題目這麼難,光靠一個人的話根本沒辦法寫吧?我問了波琳娜,她也說她得想好幾遍才算完呢。」波琳娜是她們班上數學最好的女孩,奧黛塔一直很疑惑為何她遲遲沒有考進資優班。
「波琳娜居然已經寫完了?」
女孩們把驚呼聲小心地藏在鄰座的交談聲底下,以免被督察喝斥。靛藍裙子的督察經過她們身後時,她們故作鎮定地把果醬抹到鬆糕上,在確定威脅走遠後,又對著彼此鼓滿糕點的臉頰竊笑。
「薇拉,妳會想去參觀騎兵學校嗎?」過一會後,奧黛塔躊躇地問。
「當然想。只是我爸爸一定會禁止我去。」薇拉嘆了口氣。「我的二姐只是和士官生約會過一次,就這麼一次喔,在街邊的咖啡廳喝杯水而已,爸爸就發了好大一頓脾氣,整整罵了一個小時。」
「我好希望能和你一起去。」奧黛塔垂下頭。「如果尼基塔還在我家的話,他一定會帶我們去的。」好心又爽朗的尼基塔在奧黛塔入學的那年就調職了(她沒有詳細追問是哪個連隊或軍團)。之後父親的副官接連換了兩個一板一眼的年輕人,奧黛塔幾乎分不出兩者的區別,而沒有一個人像尼基塔一樣得到公爵小姐們的信任。
「如果有別的辦法就好了。」薇拉嘟噥著,「就算我的小考都達成條件,『尊敬的謝妮亞小姐』也不會讓我參加。」這句她特意用法文說,比起諷刺更似無助。奧黛塔不免對只有自己受邀更有罪惡感。薇拉趕緊轉移話題,提到最近有個新的馬戲團來到聖彼得堡,在街頭廣發傳單,似乎在復活節之後就會在正式演出。
抱著百般糾纏的困擾與遺憾回到家後,奧黛塔本該立刻坐到書桌前寫起作業的,但一整日的課程實在耗去她太多力氣,加上昨晚又沒睡好,她望著鋪得整齊的床鋪,掙扎了一回,終究還是倒進了羽絨枕頭和被單的懷抱,發出滿足的喟嘆。
只是休息一下下而已,睡個十五分鐘,我就會馬上起來寫作業。奧黛塔心想,不等她想完,整個人就沉沉地陷進柔軟枕被的包圍,只有夢境長出了輕巧的羽毛,把她帶離沉重的現實。
註1: 德語因應名詞的性別而使用相對應的冠詞。英語的冠詞相較之下很簡單,俄語的名詞雖也有陰性陽性之分,但沒有使用冠詞,而是以名詞在句子中的位子進行變化。
註2: 東正教的復活節因遵循儒略曆,較天主教和新教的復活節晚上12天,1910年的東正教復活節的受難周在4月11日至4月18日(格里曆4月24日至4月30日),復活節則在4月19日(5月1日)。
註3:復活節前的一週稱為受難週,以紀念基督的受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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