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尚未抉擇之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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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帕維爾踏上走過無數遍的台階,謹慎地收斂氣息,他要見的人就在台階的另一頭,然而還不等他靠得更近,便被兩名守衛攔下。其中一人眼中閃過驚訝和厭惡──帕維爾暗暗驚訝舒拉的演技如此到位,遠比在巴爾蘇科夫家意興闌珊的表演更好;沃洛加則竭盡全力擺出最正經嚴肅、不好招惹的神態,卻有些用力過猛。

  「這就是我們的皇帝陛下,彼得三世。」守衛們齊聲說,即便他們都心知肚明,那只是假扮成已故君主的冒牌貨。「你有何所求,快報上來!」

  「讓他直接來見我。」他們身後的假皇帝說道,揮手遣開守衛,逕自走向前。安德烈・納雷什金遠比帕維爾所想的更適合這個角色,特別他還身穿久遠以前的演出留下的哥薩克服裝。他甚至刻意把聲音變得比平日更低沉洪亮,就像男孩模仿男人說話那樣。

  「啊,是閣下您啊!是什麼風把您吹來的?」納雷什金開玩笑地眨了一隻眼睛,並對門衛說明。「這是我的恩人,不必戒備。說吧,您想請求什麼?」

  「我來請求您──」帕維爾不由得哆嗦,宛若冰雪貼著他的咽喉,遲遲不肯融化。「我是來請求您釋放一名孤女。她被您身邊的一名下屬囚禁、逼婚,而且很可能性命不保。」

  「我手下竟有這種無恥鼠輩,膽敢欺負可憐孤女?我定要好好懲罰他。」納雷什金滿口氣憤。「告訴我,他是誰?」

  站在納雷什金身後的舒拉瞇起眼睛,隱隱透出警告的意味。為何朋友往往會成為撕扯彼此命運的敵人?帕維爾心想,普希金與萊蒙托夫似乎早就參透了這種命運,遞出友誼的手最後總會轉為兵戎相向。終究,他深吸口氣,大聲道:

  「正是站在您身旁的施瓦布林。被他囚禁的少女是我的未婚妻。」

  舒拉的臉色唰地一白。納雷什金則皺起眉頭,微帶慍色地瞪向舒拉。「告訴我,施瓦布林,你是否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做了這等惡事?」

  「陛下,我不會接受這般侮辱。」舒拉強作鎮定。「內人是心甘情願與我成婚的。我可以帶您去我家裡,但她正在生重病,不方便見客。」

  納雷什金兩手一攤。「你們各執一詞,誰也不讓誰。只好用最公平的方式來解決紛爭了:由我擔任見證人,你們決鬥吧!你們背對背,各自邁開六步後,輪流開槍,把命運交給上帝來決斷!」

  帕維爾與舒拉互望一眼,便轉身大步一邁,在第六步站定位置後,又拔槍相對。舒拉的動作遠比他還快,槍孔對著他,動作沒有半分猶豫。帕維爾不禁想道,當連斯基為了未婚妻的聲譽而選擇決鬥,也是如此向奧涅金對峙嗎?1

  「施瓦布林,我們還可以喊停。」帕維爾懇求著,「只要你放瑪夏小姐自由,一切既往不咎。」

  舒拉緩慢地搖頭,面容冷峻。「吾友,你太天真了。我第一次打敗你時,我尚且手下留情。但第二次,你可沒這麼幸運了。」

  「那我們聽天由命,願正義得到伸張。」帕維爾回答,在心中哀悼這段友誼的告終,瞄準並扣下扳機──

  「停!」台下的克留科夫教授高喊,邊搓起鬍子邊大步走上舞台,遺憾的目光掃視過演員們,才開口點名:

  「亞歷山大・伊凡諾維奇,你的表現可圈可點。」克留科夫簡潔地評論,舒拉微微鞠躬回禮。「安德烈・季洪諾維奇,可以再大膽一點,記住,你在演的是亡命之徒普加喬夫,是寧可痛喝鮮血的老鷹,不是烏鴉。2」安德烈對此一笑,脫帽致意。

  克留科夫接著望向一臉期盼的沃洛加,「巴爾蘇科夫,至於你嘛⋯⋯」他停頓一下。「維持原樣就好。」沃洛加垂下肩膀,從他身上飄散出來的失望都快凝結成形了。

  下一刻,帕維爾立刻戒慎起來,因為教授轉向了他,細長的眼裡滿是誠懇的不解。

  「帕維爾・伊里奇,帕沙,你演的彼得什麼都很好,但就是太沒有急迫感了。」克留科夫按住帕維爾的肩膀。

  「你表現得就像只是在執行一項任務,在找鄰居走失的寵物,長官走失的馬,而不是深愛的戀人。你應該再更緊張一點。帕雷涅克3,你難道沒有過這種感覺嗎?奮不顧身想找到某人,確認她的安危,迫切地想見到她?當你握住她的手,滿溢在你胸中的情感,縱有千言萬語卻說不出半個字──想像你要拯救的是你心愛的女子吧,帕維爾・康汀斯基,難道你沒有墜入愛河過嗎?」

  正當克留科夫為了自己的解說激動得無法自拔,帕維爾只能為難地坦誠:

  「呃,沒有,先生。我這輩子幾乎都在軍校中度過。」

  教授一陣語塞。舒拉一派平靜,然而沃洛加與納雷什金顯然快憋不住笑意了。最後,萎頓不振的克留科夫教授只好宣布今日的排演結束,讓學生們換掉依照葉卡捷琳娜大帝時期的古老服制剪裁的舞台裝,回寢室休息。

  不過在此之前,沃洛加提議想先去一趟收發處取信。被戲稱為「野獸」4的新生們正在收發處的櫃檯前排隊,一見到這些高年級的「准尉」,便自動自發退開讓位給他們。即便畢業在即,帕維爾仍無法習慣新生們對於階級發自內心的戒慎,即便一年前他也是這群「野獸」之一。或許也正因為如此,才無法習慣。

  「巴爾蘇科夫,一封信。」收發處的人員向沃洛加回報。

  「沒有別的了嗎?」沃洛加期盼地四處張望,就像臘腸犬尋找蜜獾的洞穴,試圖一掃櫃檯後方有沒有遺落的郵件。他對於沒能飾演主角彼得・格里尼約夫本就無比沮喪,也被克留科夫教授一再無視他想補位的意願,只好盼望出版社和心上人瑪夏小姐給予熱情的回覆。即便他心儀的瑪夏已有三週都毫無音訊。

  「沒有了,下一位。」

  沃洛加失落地退開了,舒拉默默遞補進隊伍,帕維爾也一起跟上,回頭詢問:「是出版社的信嗎?」

  「沒有。是我家人寄來的。」沃洛加拆開信封檢查,語帶可惜。「不過有總比沒有好。」

  「啊,巴爾蘇科夫,你都是個快畢業的『准尉』了,還是家人的寶寶。跟那群『野獸』沒兩樣。」納雷什金挖苦道。

  「不是每個人的家庭即便近在咫尺仍漠不關心。」沃洛加漲紅了臉回擊。納雷什金抱胸不語,他的雙親與手足都住在聖彼得堡,卻甚少在會面日時出現。

  「我收到出版社的信了。」舒拉在此時出聲,嗓音難得泛起驚喜與期待。沃洛加興奮地催促:「快打開!快打開!唸出來!」

  「冷靜點,巴爾蘇科夫,你剛滿三歲嗎?」舒拉展開信紙並讀出聲:「致亞歷山大・渥羅寧,您的作品⋯⋯很遺憾,跟上回一樣,沒有入選。」他收起信,再度恢復淡漠的語調。

  沃洛加難掩尷尬,不過舒拉不理會他,直接望向帕維爾。「帕沙,你上次的回信如何?」

  「我還沒寄新的作品過去。」帕維爾接過從櫃檯後方遞來的信,一如往常有阿列克榭和米倫娜阿姨的問候,然而看到最後一位寄信人時,罪惡感再度湧上。他還來不及把信收進口袋,就被納雷什金搭住了肩膀。

  「維榭洛娃?那個少年團軍校的維榭洛夫中校?」不等帕維爾回應,納雷什金便徑自說下去:「我妹妹和他的女兒們讀同一所學校。年紀大的那個長得挺不錯的,小的就還是個小女孩。了不起啊,康汀斯基,是哪一個寫信給你?」

  「這是私事。我們只是家族至交。」帕維爾擰起眉頭,拒絕再多做解釋。

  「好、好、好。你可真是個正人君子。」納雷什金鬆開手往後退,連連哼氣,表示先回自己的寢室去了。

  「有時我真慶幸我們和安德烈・季洪諾維奇是不同寢室的。教授選他演普加喬夫還真是選對了。」確定納雷什金走得夠遠後,沃洛加低聲道。其他兩人在沉默的行進中同意他的評論。倘若有選擇,他們同樣希望畢業後也不需和安德烈・納雷什金待在同個軍團。

  在走進寢室前,沃洛加隨口一問:「亞歷山大,我可以看看出版社給你的信嗎?」

  舒拉聳聳肩,遞出信件。沃洛加迅速瀏覽過內容,甚至翻到背面高舉過頭,把紙對著燭光,好奇是否能找出什麼暗號。不過他最終還是放棄了。

  「帕沙、舒拉,我問你們一件事,為什麼你們要取筆名?投稿不就是為了讓人知道詩是我們寫的嗎?」

  「一半一半吧。」帕維爾思索。「我沒那麼想讓自己在寫詩的事被所有人知道。」

  「我們有些人呢,傾向盡可能地保有一種珍貴的東西,叫做隱私。不幸的是,這個東西在這所『光榮的學校』裡是不存在的。」舒拉打開寢室房門,映入眼簾的是以下景象:二十張單人床倚牆而靠,學員們在自己的床位前就定位,將制服和軍刀擺放整齊,抹去種種不馴與頑劣的痕跡。

  「更何況,我還挺喜歡烏鴉的。牠們比老鷹機靈多了。5」亞歷山大給了他們一個微笑。「您們先請,紳士們。」

  沃洛加一沾上枕頭就呼呼大睡。舒拉則是讀起索洛古勃的小說。床位夾在兩人之間的帕維爾提起筆和信紙,用撐在膝蓋上的木板充當桌面。

  奧黛塔很擔心你。你不僅沒有來她的命名日露面,甚至還不回她的信。你怎麼了?阿列克榭開門見山地指責。

  我很抱歉。帕維爾劃掉剛成形的句子,斟酌該怎麼回答才會更好。我明白,我到沙皇村後就回信向塔嘉解釋情況了。希望她能諒解。寫下這段話的時候,他彷彿能想像阿列克榭投以不信任的凝視。

  今年軍校有什麼特別活動嗎?我和奧黛塔會一起過去。去年她沒能來,所以說什麼也要補上。阿列克榭預告著。

  大部分都和去年一樣,不用專程來沒關係。帕維爾困擾地轉著筆,怎麼樣也說不出口參與戲劇演出的事。就像他回答沃洛加的疑問,藏著沒能說出口的躊躇:帕維爾沒那麼想讓自己扮演的人被所有人知曉,他只是⋯⋯

  「熄燈時間到了。」寢室的燈逐一滅去,只餘下門口的兩盞。軍校生們動作迅速地鑽進被單裡,準備結束這漫長的一天。

  「舒拉。」趁著睡意湧上前,帕維爾腦中閃過一個問題。

  「什麼事?」舒拉還沒睡,雙手枕在頭後方,側首瞥向他。

  「你有想過要把詩拿給家人看嗎?」

  舒拉嘲弄地笑了聲。「我寧可下地獄,也不會這麼做。」他停頓片刻,反問道:「你有嗎?」

  「不,當然沒有。」帕維爾低語。他想著不甚出色的演出,想著詞不達意的句子,想著下諾夫哥羅德,直到睡去為止。



註1:這裡暗指《葉夫蓋尼・奧涅金》的劇情,連斯基與奧涅金原是好友,但奧涅金在舞會上與連斯基的未婚妻奧莉嘉過從甚密,使得連斯基滿心妒意,因此向奧涅金發起決鬥。

註2:普希金的作品《上尉的女兒》以葉卡捷琳娜二世時代的普加喬夫起義作為背景,其中提及的一段故事:烏鴉告訴老鷹,靠食腐肉可以活上三百年,老鷹心動之下決定一試,但最後仍然拒絕:「與其吃腐屍活三百年,倒不如痛痛快快喝一回鮮血。」

註3:帕雷涅克(паренëк)是俄語中對男孩或年輕男性的暱稱,類似小夥子、年輕人。

註4:在帝俄時代,軍校內部的學長學弟制階級分明,不同的軍校對於學長、學弟會有不同的稱呼。尼古拉耶夫騎兵學校為兩年制,一年級新生被稱為野獸(звери),二年級生則是准尉(Корне́т),象徵他們畢業在即,而非他們真的擁有准尉的身份。

Корне́т的英語對應詞是cornet,是帝俄時代的騎兵軍官會獲得的最低等級軍銜,等同現代的少尉,在內戰結束後,此軍銜被廢除,由少尉所取代。為求方便區分,我在此將kорне́т譯為「准尉」。

註5:亞歷山大的筆名渥羅寧(Воронин/Voronin)語源來自ворона(vorona),意思是渡鴉或烏鴉。


關於普加喬夫起義,以及《上尉的女兒》的故事簡介,可以參與我之前寫的《上尉的女兒》閱讀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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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蛋的鳥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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