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個時辰後,岳仲江立在同一座奉茶亭前。
他身長七尺,虎背熊腰,一張國字臉不怒自威。僅是站在那裡,便有一股迫人的英氣,尋常宵小見了,只怕先要腿軟三分。他身後那幾位,個個太陽穴高高鼓起,氣息沉穩,皆是與他過命的拜把兄弟。這一夥人靜立如山,身形幾乎遮去了半邊日頭,莫說尋常毛賊,便是哪座山頭的悍匪撞見了,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斤兩。
亭前的小童今日換了個生面孔,可面對這等煞氣騰騰的陣仗,卻是面不改色,依舊淺笑盈盈地奉上茶碗。岳仲江接過一飲而盡,聲如洪鐘,恭敬揖道:「小道長,在下震威鏢局岳仲江,特來求見大廉真人,還望通報一聲。」
小童躬身回禮,目光平靜地在眾人臉上掃過,點了點頭,轉身從樹後鳥籠中取出一羽信鴿,振翅送入山中。他再轉過身來,又是一揖:「岳總鏢頭稍安勿躁,小人已為您通報。勞煩在此歇息片刻,待莊中回信,便為您引路。」
話音剛落,岳仲江身後脾氣最火爆的朱威便按捺不住了。他本就因一路顛簸而心煩,此刻一聽還要再等,當即破口大罵:「怎麼著?你這達觀莊是龍潭虎穴還是皇帝老兒的後宮?進去還得層層通報?老子的時間金貴著呢!小牛鼻子,趕緊帶路!能進便進,不能進,老子的大刀就給你開條路出來!」
「三弟,住口!」岳仲江厲聲喝止,隨即轉向小童,抱拳道:「小道長莫怪,我這兄弟是個粗人。我等在此靜候便是。」
他身後,那位身形精幹的軍師劉在齊,已一把將還在罵罵咧咧的朱威拉到一旁,低聲笑罵道:「三弟,你犯什麼渾?這達觀莊是什麼地方?你看似只有一條路,實則玄門八巧、機關幢幢。沒這小道長引路,你就是闖進去,在迷路裡頭餓上十天半月,到頭來還不是得乖乖給人磕頭求饒?」
朱威聽軍師這般說,心裡信了八分,嘴上卻不服軟:「怕他個鳥!不就幾棵破樹幾根爛草?四弟在此,咱哥倆聯手,我就不信闖不出去!」
他身邊另一位標師聞言,笑著連連擺手:「三哥,這回我可聽二哥的。你瞧這山勢,邪門得很。」
朱威見無人應和,只得悻悻地哼了幾聲,尋了塊溪邊的大石坐下。
一行人暫且歇下。岳仲江與劉在齊挑了個僻靜處,低聲商議。聽完吳有德的回報,岳仲江心裡已有底,達觀莊要的是什麼,他清楚得很。這筆買賣,划算!若能請動達觀莊,震威鏢局的聲威便能穩壓江寧第一的福誠鏢局一頭。可他想不通,為何達觀莊偏偏選了自己?難不成真是價高者得?可若達觀莊四處兜售,江湖上豈會一點風聲也無?
二人正百思不得其解,忽見太公山中飛出一群歸雁,伴著幾聲清脆的鳥鳴。那奉茶小童聞聲而起,牽過早已備好的小馬,朗聲道:「岳總鏢頭,真人有請。」
一行人隨小童入山,彎彎繞繞走了近一個時辰。朱威這下對劉在齊是信了十成十,好幾處岔路若非小童指引,他們定會錯過。他暗自咋舌,自己若是貿然闖入,怕真要在這山上活活困死,到時真要給人好好磕頭。
達觀莊山門樸素,粗石矮牆,唯一的點綴便是門楣上那塊巨匾。上書「達觀」二字筆鋒迅捷靈動,筆走龍蛇,收筆處卻又穩如山嶽,氣象萬千,盡顯莊主身分涵養。只是這幾個在刀口上討生活的漢子,哪裡懂得翰墨文章,只覺得這莊子簡樸得倒像個鄉下農莊。
小童引眾人穿門而過,行至正殿前。這正殿倒比山門氣派不少,朱梁青瓦,頗為莊重。小童卻在此時停下腳步,轉身歉然道:「岳總鏢頭,實在抱歉。真人有示,今日所談乃是機要,不便在大殿相見。已在偏房『道心齋』備下清茶,還請諸位移步。」
朱威一聽,又要發作,卻被劉在齊用手肘頂了一下,一個眼色遞過去,只得把話又嚥了回去。
「請。」岳仲江沉聲道。劉在齊卻故意慢了半步,揚聲對小童道:「真人美意,我等心領。只是偏房雅致,我這幾位兄弟都是粗人,怕擠進去亂了清靜。不如由我兄弟三人前去拜會,其餘弟兄在此等候,以示恭敬。」說完,朝身後眾人使了個眼色。
岳仲江心中暗贊二弟心細如髮。遠來是客,卻被引至偏房,其中必有文章。留下人手在此,萬一有變,也好有個接應,不至於全軍覆沒。
小童看了一眼,也不多言,做了個請的手勢。
三人又隨之走了一段,方見識到莊內景致。假山流水,曲徑通廊,無一不精。穿過一片幽靜竹林,便到了一間茅屋前。那屋子由竹子搭成,屋頂覆著茅草,簡陋至極。
朱威嫌惡地小聲道:「這下好,把咱們領到茅房來了,老子可沒說要方便。」
劉在齊白了他一眼:「罩子放亮點,少碎嘴。」
小童引眾人至門邊。屋內雖簡,陳設卻雅。四張木椅分列兩旁,正中牆上懸著一幅字,上書「道心齋」三字,筆力千鈞,引人目光。
「岳總鏢頭遠道而來,貧道有失遠迎,罪過,罪過。」人未至,聲先到。一個清瘦老者,身著灰色道袍,已滿面春風地迎了出來。
「真人言重了,能得真人一見,已是我等的榮幸。」岳仲江恭敬抱拳。
「岳總鏢頭見外了!」老者笑道,「久仰大名,恨不能早日相見。啊,這位想必就是劉二標頭與朱三標頭了,二位英雄之名,貧道亦是如雷貫耳!」
劉在齊與朱威雙雙還禮。劉在齊心中暗奇,素未謀面,真人如何認得我二人?朱威本憋了一肚子火,可與老者目光相接,見他眼神清亮,自有一股威儀,那股火氣竟莫名地消了,到嘴的貧話也吞了回去。
大廉真人招呼三人入座,朗聲道:「小莊清貧,只有些粗茶,還望三位英雄海涵。」
幾番寒暄後,岳仲江與劉在齊交換了個眼色,切入正題:「今日我兄弟三人前來,實是為了一樁江湖上的大事……」
「岳總鏢頭,可是要談淮陰鎮金鏢局、飛蒼派、寶應飛龍莊,還有慘遭滅門的那大小數十門派之事?」大廉真人臉色一沉,接過話頭。三人到訪達觀莊一路已對其不同凡響之處有所體悟,現下真人一語道破來意,岳仲江三人反倒不覺驚奇了。
「正是!」岳仲江連忙道,「想必真人亦有耳聞。那兇徒手法,像極了當年的……」他喉頭一緊,聲音微顫,「像極了當年的魔頭段燕!如今江湖上人心惶惶,若不早日將其繩之以法,只怕腥風血雨,再無寧日。當年討伐段燕,真人身先士卒,如今,江寧馬老英雄廣邀天下志士除賊,還望達觀莊能再助正道一臂之力!」
大廉真人聽罷,面色不改,慢悠悠地呷了口茶,才嘆道:「唉,岳總鏢頭所言之事,貧道亦有耳聞。只是貧道久離塵囂,江湖上的血腥氣,聞不慣了。」
岳仲江聞言,急得從椅上站起:「真人自謙了!這並非尋常仇殺,而是關乎武林安危的大事!」劉、朱兩人見大哥站起也趕緊起身。
大廉真人沉默一陣,仍擺了擺手,一臉無奈:「岳總鏢頭,快請坐。貧道豈會不知其中利害?只是我年事已高,心力不濟。手下弟子,唯有持戒尚可擔當,可他近日正在閉關,實在抽不出身。其餘的劣徒,咱就不說了,這派出去只怕反要添亂,不成,不成!」
岳仲江一時語塞,默默坐下。他心中愈發好奇,若真人無意相助,又何必託言相邀?總不會真要邀他們喝這粗茶?道心齋內,一時只聞窗外風穿竹林的蕭蕭之聲。
半晌,大廉真人才打破沉默,拍了拍手笑道:「各位英雄不必灰心,惡人自有天收。唉……」他又是一聲長嘆,「我這太公山後,本有飛瀑一道,夏日奔流,虹光映日,美不勝收。本想邀三位共賞美景,品茗暢談,奈何前日山洪,一塊頑石擋了水道,美景無緣。莊中弟子又無人能移,岳總鏢頭此番前來,怕是景也沒賞到,人也沒邀到,當真要撲個空了。」
岳仲江一愣,正要說些客套話,一旁的劉在齊已然起身,笑道:「真人肯賞臉相見,便是我兄弟三人的緣法。我觀此地山勢,想來那頑石非同小可。不如這等粗活,就交由我等兄弟安排如何?待頑石一除,我等再來與真人共賞飛瀑瓊漿,豈不快哉?」
大廉真人笑道:「劉二標頭客氣,莊中俗務,怎敢勞煩英雄。」
「真人說的什麼話!」朱威猛地一拍大腿,「我這就帶兄弟們去把那石頭給搬了!有什麼礙事的,一併給您清了,咱們好早日下山打那狗娘養的!」
劉在齊趕忙接過話頭,笑道:「三弟休得無禮!真人,不瞞您說,搬石頭是小,與真人結緣事大。再說句實話,我等粗人,哪懂什麼美景,心心念念的,還是真人您那幾壇仙釀啊!」
岳仲江見二弟如此,雖不解其意,也只好陪笑道:「是極,是極!能討得真人一杯仙酒,便是捲袖拼命,也值了!」
大便真人微微一笑,起身一揖:「岳總鏢頭盛情難卻,貧道若再推辭,便是矯情了。」他輕咳一聲,門外的小童應聲而現。
劉在齊見狀,朗聲道:「我且先去與小道長了解狀況,您二位慢聊。」說罷,隨小童跨出齋門,大廉真人微笑著看著二人離去的背影,雖仍與岳仲江隨意閒聊,手指卻在暗處輕輕敲著杯身。
劉在齊剛走出不遠,便停下腳步,對小童輕聲道:「小道長,石頭便不勞去看了。這點心意,乃是震威鏢局捐助貴莊修繕之用,還請笑納。」說著,從懷中點出十張百兩銀票,塞入小童手中。小童默默收下,一言不發,又將他引回了道心齋。
劉在齊回到齋中,只見大廉真人朝他微微點頭,便又轉頭與岳仲江閒談。又過片刻,岳仲江起身告辭,大廉真人悠悠說道:「那便不留總鏢頭了。所提之事,貧道會再思量。屆時英雄會上,自會應震威鏢局之邀,前去助陣。」
岳仲江聞言大喜,連連稱謝。劉在齊心中卻暗自不屑,這副嘴臉,與官府的胥吏何其相似?但轉念一想,鏢局要的是名聲,這送錢之事,無論是達觀莊,還是對鏢局都是要爛在肚子裡的事。
三人道別離去,大廉真人坐回椅上,輕啜熱茶,神態安詳。
門外的小童一溜煙閃了進來,獻寶似的捧出那十張銀票,笑道:「師兄,真有你的!」
只見座上的「大廉真人」,面帶微笑,大手在臉上一抹,一張惟妙惟肖的人皮面具連同花白的頭髮,竟被他整張撕了下來。面具之後,正是楊赫那張年輕而狡黠的臉。
他將面具隨手放在桌上,托著下巴對小童笑道:「如何?師兄跟你說了,這點小事,動動嘴皮子不就成了。」
「師兄神機妙算,小弟佩服……」那小童話音未落,門口人影一閃,四名身著灰色道袍的年輕道士已竄了進來。他們道袍側面皆繡有一條狹長的黑線,個個手按劍柄,分立四角,氣氛頓時凝重。
為首之人神情冷峻,語氣如冰:「楊赫,持戒師兄請你往昭曠軒一行。」
那小童見此陣仗,已嚇得雙腿發軟,顫聲道:「師……師兄……戒律班……這……」
楊赫卻只是淡淡掃了四人一眼,不在意地聳了聳肩,站起身來笑道:「走吧,正好去會會那頭兇巴巴的大猩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