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的故事》(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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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ssing the Witch》是愛爾蘭/加拿大作者艾瑪·多諾霍(Emma Donoghue)的小說,出版於1997年,在文學界受不少好評,被讚揚為一部創新作品。

我是在大學時代接觸到這本書,初讀非常驚豔,顛覆了我對經典童話的認知與重新詮釋的創作手法。

這本書以十二個精心編織的故事串聯而成,每個故事都以一位女性角色為中心,並重新詮釋了經典童話中的角色和情節。故事引人入勝,充滿著驚喜和反轉。從《白雪公主》到《灰姑娘》,從《小紅帽》到《美人魚》,每個故事都以全新的視角重新詮釋了經典故事,揭示出深層的情感和隱含的社會議題。

作者以詩意且口語化的筆觸,巧妙地將童話故事與現代觀點結合,以細膩的情感描寫,深入角色心靈世界,同時引發女性們對性別、情慾、權力和自我認同的思考。

我翻譯了小美魚為靈感的篇幅內容在此分享。試讀之後如果喜歡這種調子,鼓勵各位多多去找原書來讀!



《聲音的故事》by Emma Donoghue


在那些許願就能實現的日子裡,我實現了願望。隨後我卻希望從未有過這個願望。

我不會找藉口;此事發生時,我已是個成熟的女人了。我拔掉了第一根白頭髮,並拒絕了以為只需出聲便能得到我的兩個鄰居的兒子。我學會了母親所教給我的每一首歌。

那天在市場上,我停止了幫父親販售手邊的一袋魚。我凝視著那位陌生人好幾個小時,目光穿越籃中的鮭魚和來來回回的牛隻,然而他從未向我這看過來。他站在他商人父親的旁邊,就像天使降臨人間。所有鄰居都瞧見我在看他了,那又怎樣?

他的眼睛猶如墨水般黑;我的則如大海般藍。他的手皮膚白皙,緊握著錢包和羽毛筆;我的則被魚鱗划破,鮮血染紅了皮膚。他的靴子看起來彷彿從未沾過土;我的趾間卻填滿了泥巴。他對我來說就如細絲綢與粗帆布的差異,羽毛與鉛塊的對比,鷺鳥與鯡魚的異同。

在那天之前,我應該是快樂的。或至少,我未曾有過自問是否快樂的疑惑。當我和姐姐們使著魚刀聊著八卦,以手背撥開眼前的棕色髮絲時,我們沒用過這樣的言語。當母親由我手中接過沉重的籃子時,她從不察究我的臉。我父親在爐火旁彈著指頭,眼睛看起來似被雲霧遮蔽。笑容則是屬於星期日的。

在市場上看見那男人的次日清晨,我醒來時感到了胃部的不適,然後確定自己愛上了他。如果我不選擇他,這個遠遠超越我曾見過任何人的他,那我便永遠不會去選擇。如果這並非愛情,那麼愛情就永遠不會降臨。

所有徵兆都顯示,這就是愛。我變得固執和好鬥。我對冷粥皺起眉頭,任由姐姐們去享用醃鱈魚。最奇怪的是:那天晚上我躺在家中小屋下那綠油油的破崖邊,面向着濃霧,我竟然無法唱出一個音符。我的喉嚨似乎被他的影子塞滿了。

這個男人所擁有的,正是我所不具備的,所無法達到的。優雅在他光滑的靴子裡游走,陽光在他身後留下燦爛的軌跡。他的衣領如光環般閃耀;他讓我想到了號角,馬匹,以及閃爍的高門。如果我無法得到他,我就一無所有。

這似乎很有可能。他已回到城市,而我認識的人中沒有一個去過城市。他們說那裡總是發生壞事情。但這樣的男人怎會遭遇壞事?城市在他腳下應當是有如一座花園。女人們會在他的照耀下綻放。即使我去了那裡,我能說什麼,我能做什麼?什麼能讓他的唇,親吻我的鹹濕皮膚?

於是,我如同許多絕望的少女,找上了巫婆。人人都知道她的居所,那座位於岬角上的洞窟。在此之前,我從未踏足過那裡,從未需求過他們所言她能給的東西。漁夫們編織出各種關於她的故事:說她的洞窟裡堆滿了死於海難的船員骨頭,門是用骨頭的腿造成的,門閂是用骷髏的手,而鎖則是一口整齊的牙齒。

他們說她以自己的嘴吧親餵海螺,下半身是一隻章魚。有人自稱曾見過她在一小池水中沐浴,觸手盈溢於池邊。他們聲稱她只要一瞥,就能將男人變成疲軟的魚。任何登上她洞口的人,都會在岩石上結冰,直至巫婆搖搖晃晃地下來,施了魔法讓他變成海鷗,永世尖叫而盤旋。

他們說了太多她的故事,多到不可能全都是真的。走上窮途末路的女生,也不會被這些故事嚇倒。

當我沿著岬角攀爬而上,呼吸卻在胸口掙扎。在洞穴外停下時,我手稍顫。而在我意識到之前,她就已現身於此:她一直立於陰影之中。她的模樣與我所預期的相去不遠:駝背,手杖,鼻上的疣,下巴上的鬍鬚。她的白髮中帶著一絲赭紅,如同羊毛上陳舊的血跡。她的指甲猶如樹根般捲曲。她的眼睛是蚌殼中的珍珠,而她的聲音仿彿裂開的老破漁網。

她嚇了我一跳。「他值得嗎?」她問。

「值得什麼?爬上來嗎?」

她漫不經心地說:「什麼爬上來。我是指付出的代價。」

「他值得任何代價,」我說,努力讓自己的呼吸平穩。

「很高興你是這麼認為。」

我警戒地打量她。「你怎麼知道他是誰?」我問道。

「總會有一個他,」她表示。「一個女孩來這裡,無非三個理由:要抓到他,要讓他的熱血沸騰,或者要喚醒她自己的情感。」

「他又不是魚,豈能被捉住,」我憤怒地反駁。

「那麼,就是了。」巫婆打了個哈欠,露出幾顆黑牙。「告訴我,你願意為他做什麼?」

我沉思半响。「如果他溺水了,」我慢慢地說,「我想我會跳進海裡去救他。為了他,我可以拋棄父母和姐妹。我會……我會赤手編織蕁麻。」

「那在這並不實用。」她嘆了口氣。「如果我說他並不值得,你應該也不在乎吧。」

「你又沒見過他?」

「不需要,小姑娘。我見過太多男人了。不論他是誰,都不值得你付出的代價。」

「可是——」

「可是從你的臉上,我看到你對他的病態迷戀。即使他像魯西法一樣醜陋,你仍會認為他的褲子裡燦爛著陽光,他的餐盤裡閃耀著星星。無論他有多貪婪,你都會認為所有的東西都理所當然屬於他。無論他有多愚蠢,你都會認為他說話如同天使。我說得對嗎?」

「我必須擁有他,」我冷靜地告訴她。

「好,好,」她輕聲說道,「一位明確知道自己渴望什麼的女孩。告訴我,這是多大難度的使命?那男人至少喜歡你嗎?」

我稍稍臉紅了一下。「我想,應該吧。」

她凝視著我。「我手上有一枚戒指,它會告訴我是否聽到了謊言喔。」

「我還沒和他說過話,」我匆忙說道。

巫婆發出一聲嘶啞乾笑,我只能想像這是某種荒廢多時的笑聲。我凝視著她的手指,上面沒有戒指。

「這就是愛了,」她說道,「如果你對他一無所知。那一定是真愛了,假使這鍋渾水中有一丁點貨真價實的成分。」

「這是真相!」我大聲喊道。「我想要走在他走過的路上。走進他的世界,在那座繁華的城市中。我要他在我跳舞時,能注意到我。」

「那你為何不就去跳呢?有什麼礙著你了?」

「不,」我怒氣冲冲在地上跺腳,「你必須先改變我。讓我變得更好。讓我變得完美。讓我成為他會愛上的女人。」

她把破爛披肩的邊緣扭在手中。「你是什麼問題啊,女孩,你要為何重塑自己?」

「通通都有問題。」

「如果你必須改變,那應該是為了自己而改變,而不是為了想像中他人對你的要求。」

「現在的我,就是在提出要求啊!」我說道。

一隻海鷗尖叫著飛過。

片刻之後,我問道:「那麼,有可能嗎?」

她將雙手掌心向上,望向天空。「一切皆可能。」

我感到一陣勝利,挺直了身子。「我今天沒有錢,」我告訴她,「但如果你給我一點時間——」

她對此置之不理。「這將會讓你失去聲音,」她說道。

我目瞪口呆看著她。

「你將無法笑出聲或回答問題,有東西濺到你身上也叫不出聲,無法迎著滿月歡呼。你既無法表達你的愛,也無法用你那出名的聲音唱出愛意。」

「但是——」

「但你會擁有他。而且,」她說,當我正要吸一口氣時,「你將會擁有痛苦。」

「痛苦?」

「如同劍將你劈成一半。你將為這個男人流血。」

「好的!」我急忙地下了決定,趕在改變自己的主義之前。巫婆給了我一個溫和的微笑。「做得好,我的孩子。」

「那麼我選擇得對吧?」

「一點都不對。但我對勇敢的傻瓜有弱點。」她四周找了一棵薊,靠近我,用它梳我的頭髮。然後她轉身進了洞穴。

我像一塊石頭一樣站著,深深地根植在土裡。她回頭看我。「還有事嗎?」

「你...不是...我們不是該做些什麼儀式嗎?」

「什麼?」她厭煩地說。「我應該要讓你吐出聲音,並把它埋在懸崖下嗎?從你的嘴裡拉出它,像絲繩一樣,然後封在一個罐子裡?」

她伸出一隻骯髒的手指,輕輕地在我喉嚨上摸了一下。「大功告成了,」她說。然後,洞口的陰影把她包裹了進去。

我走下山,耳朵冷得嗡嗡作響。

起初,我幾乎無法相信這種變化已經發生,然而很快我得到了證據。母親看著我打包行李,問我在做什麼。當我試圖回答時,卻發現喉嚨緊緊封閉,像個緊繃的鼓。最終她明白了,退縮在凳子上。其中一位姐姐生氣了,一位嘲笑我,另一位哭泣著,當我踏上前往山區的旅程時。

我走啊走啊。每當我想唱歌時,就去數數羊。一天過後,海的氣味漸漸消失。第三天,我沉浸在一個山湖中,當再次從水中浮現時,我白皙如風,將野生玫瑰編織在髮間。

路上經過的男人們,都轉頭朝我凝視。一切都成真了,魔法實現了。當我抵達城市時,已經不再畏懼。我出售了身上所有一切,換了一件拖地的新裙子,輕飄飄地走著。力量在我美麗的身體中迴盪,誰還需要言語呢?

我輕易地找到了他,沿著商人街走到最高的房子前,坐在臺階上。過了一會兒,他和他的父親一起出來。他一看到我就笑了。他對他父親說了些話,然後跑下來幫我站起來。我的腳疼得像生肉,但我的微笑吸引著他的目光。他和我記憶中的一模一樣,而改變的是我。當他伸出手時,我感到焕然一新。

他確信自己曾在某處見過我,對他來說,我是一個謎。幾天過後,他開始稱我為他的「小棄兒」;這些詞語對我來說多麼甜美。他似乎不介意我用吻來回答他的問題。他給了我絲綢拖鞋,還有一個巨大的天鵝絨墊子供我睡覺。

當他忙於工作時,他帶我去城堡和船上的盛宴和舞會。工於心計的女人在扇子背後笑著,我把那當作嫉妒的表徵。在他的目光依附下,我絲毫無感到羞愧。當他沒跟我共舞時,他的目光仍然停留在我身上。

在一個絕對黑暗的夜晚,我的肉體張開,把他吞噬。他發出像狗一樣的聲音,而我燃燒著,仿佛被撕裂成兩半。我很慶幸自己無法尖叫,否則會把整個城市驚醒。

之後的一兩天,我無法行走。我感覺自己像一片奇怪的海草,攤在血染的天鵝絨墊子上被沖上岸。他不斷向我道歉,帶來了一盤盤的糖果。在黑暗中,我追隨著他的低語,開始學習愉悅。每天醒來,我都會有些微妙的變化。

過了一段時間,我很想問他,我們什麼時候結婚。我的眼神提出了問題,但他只是親吻了一下閉上的眼睛。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沒有聲音的損失。

然而,我漸漸明白,我的困境並不獨一無二。在我們參加的舞會上,有許多美麗的年輕女子一言不發。她們用肩膀耸動或微笑回答問題。如果香檳洒在她們的裙子上,她們只是嘆息;當滿月從城堡後方升起時,她們默默注視著。我無法理解。她們是否也賣掉了自己的聲音?甚至她們的身體也是沉默的,總是挺直著,從不放鬆線條。她們行走的方式,有如頁面上的文字。

在我的新生活開始破碎的那個晚上,我並不害怕。我以所有的優雅跳舞,幸福如一條圍巾環繞著我的肩膀。我轉身尋找他的目光,但他卻不在那裡。我穿過舞會,微笑始終不變。他躲在我背後玩躲貓貓嗎?也許他忙著向朋友們講述我們的婚禮?夜晚溫暖,彌漫著花香。在這樣的夜晚,愛應該高聲歌唱。

當我在花園裡找到他仰躺在地上時,他並沒有唱歌,卻愉悅地低哼著。我看不清是哪個女孩在他的上方,只能見到她一頭滑順的頭髮。

聽到我對此有多麼震驚,你可能會發笑。我如此信任女巫的交易,從未想過它會持續多久。我多希望能夠說我就此瀟灑轉身離去,離開舞會和他的生活,一步一步地將他給我的禮物剝離。

然而,我必須承認,我只是蹲在那裡看著,直到那一刻結束。之後,我像往常一樣和他一起回家。他似乎沒有從我的眼神中讀懂任何事情;夜晚黑暗無光。我不發一言,甚至連聲音的顫抖也沒有,他怎麼能感受到我的心正在破碎?我們躺在軟軟的天鵝絨墊子上,我的腿環繞著他的腰,溫暖如常。

我怎麼能怪他?他又怎麼能知道,對我來說什麼重要?也許我們得到的,並不是所想要的,而是所需求的。他甜蜜又愚蠢的小棄兒對他的要求如此微不足道,而肉體的奉獻對他來說是如此輕而易舉,她又憑什麼該得到更多?

有些夜晚,他會回到家中,有些夜晚他則不見蹤影。在某個晚上,他躺在我身旁,如孩童般的沉睡著。這時,一個念頭湧上我心頭——我該結束他的性命。他的腰帶上掛著一把刀,懸掛在椅子上。只要一轉眼間,一切就都能結束。若我從他的喉嚨中啜飲,或許能讓我重獲聲音?

我永遠不會知道,是愛還是軟弱使我沒下手。在天亮之前,我偷偷離開了。一個星期沒有食物後,我開始從事起一個無言女孩唯一能做的行業。那些男人不像他那樣溫柔,但他們已經無法對我造成更大的傷害了。我一天接著一天地勉強度日,只為餬口飯吃。我現在如此的不合宜,如同一條被拋在冷街上的魚,每一口呼吸都像是最後一口。

我怎能留在這裡?我還能去哪裡呢?我陷入兩難境地,失去了能夠過的每一種生活。現在的我再也無法得到安寧了。我永遠都會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麼。

我在冬天裡待了下來,眼淚足以裝滿一個罐子。淚水的味道讓我想起大海。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懷念它的氣味,但最終,當春天來臨時,我還是想起家來了。我不知如何傳遞消息,只知道回家的路。走路的日子像刀子在我的腳底下刺痛。

我直奔女巫的洞穴,向那個充滿聲響的黑暗中投擲石頭,直到她出來。

「我說過你會抓到他,」她評論道,倚著手杖,彷彿我們正繼續著一段中斷的對話。「我從來沒說過你能留住他。沒有任何咒語能夠維持那麼久。」

我再次扔出一塊石頭,但它偏離了目標。她一點也沒有畏縮。

「你的姐姐們曾來這為你求情,」她說。我的眼睛睜大了。「她們把頭髮賣給了我。是她們的主意;看起來會讓她們開心。她們把頭髮編織成一條披肩,讓我在這冬天裡能保暖。」

我盯著她。她將那件黑暗的披肩摟的更緊。

她繼續說道:「她們請我把你帶回家,還給你聲音。」

我試著說話,但無法發出聲音。

她向我走近了幾步。「你知道,我沒有你的聲音啊,」她輕聲說。「你有。你的歌曲仍然存於那懸崖頂上,你需要時它們就在那。只要你願意說話,你就能說話,女孩。只要你願意死去,你就可以做到。只要你願意活著,你就在這裡。」

「我不明白,」我終於嘶啞地說出了口。我的喉嚨好痛。

「你的沉默是你所追求的代價,」她說;「這與我無關。我會想要你的聲音嗎?你所創造的音樂,一直都存在於你自己的力量之中。」

「那為什麼,你還以我姐姐們的頭髮作為交換?」我問。

她邪惡地笑了笑。「人們從不珍惜免費得到的東西。付出了如此代價,你的姐姐們現在會珍惜你。」

我收集起全部的痛苦,吐了一口唾沫,它掉在她的腳下。

當我跋涉下到村莊時,我的姐姐們跑出來迎接我。她們用修剪過的頭髮,吸收了我所有的眼淚。

我的母親沒有言語的問候,只用繩索一樣的雙臂緊緊地擁抱著我。我看到我的父親在漁民當中,他們正將船隻引入港口。我再也不會離開這個像家一樣的港口了。

一個星期過去了,我的腳底傷口已經痊愈。到了下一個春天,我姐姐們的頭髮又長了起來。又過了一年,我嫁給了一個有著翠綠眼眸的漁夫,他喜歡聽我唱歌,但更喜歡聽我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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