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冰涼斷續地點落在臉上,鼻腔裡慢慢漲起潮濕的氣息——青草與泥土混在一處,溫馴而清醒。崔珉豪這才意識到,那柔軟的濕意是雨。
他睜眼,陽光仍舊刺得人微微眯起眼縫。他撐起上身,掌心向天,接住不大不小的雨點,他差點忘了這裡也會下雨。看著掌中的水珠聚散,他不自覺彎起嘴角,再度闔上眼,把粉嫩的臉頰傾向空氣,用皮膚去記住片刻的好天氣。平靜很快被擴音器拉出一道鋸齒般的裂口。
「花園中央的受試者!人造雨期間請盡快回到建築內!」
聲音來自門廊。值勤的巡邏員看見他坐在草地上淋雨,立刻抬起大聲公。
「有聽到嗎?那位受試者!」
刺耳的雜音逼得他皺眉。崔珉豪慢吞吞站起,白褲沾了泥,他懶懶拍了兩下,便不疾不徐向門口走去。待他到了面前,巡邏員放下大聲公,聲量仍宏亮:「名字和編號?」
「崔珉豪,1017。」他伸出右手。透明矽膠手環上浮著淺藍色數字與一個字母——E。
巡邏員瞥一眼,又問:「負責你的老師叫什麼名字?」
崔珉豪輕輕嘆氣,目光飄開,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忘了。」
巡邏員邊用手錶型對講機通報,邊把他領回大門。「快進去吧。有位老師說受試者不見了,緊張得不得了。」
他心不甘情不願地跨進建築,走了好幾步仍回頭看。那巡邏員還守在門邊,像要確保他不再往外跑。見對方鐵了心的姿態,他只得作罷,認命走向大廳的管制門。站定讓管理台的女士掃描手環,對方核對無誤,才替他開啟那扇泛著藍光的玻璃門。
通過管制,必經一道強勁噴氣的消毒障。他最討厭這關:每次都把他蓬鬆的軟髮吹得帶電,細碎的髮絲相互摩擦發出「滋滋」的聲響。他煩躁地按了幾下,越按越亂。穿白袍的人從身邊走過,常有人低聲念著「真可愛」之類,還朝他笑,這讓他更加不滿。
長廊很長,白袍來去如風,卻不冷。裝潢簡潔,光線與用色偏暖,壓迫感不重。以他這身太過休閒的打扮穿過白袍群,也不覺突兀。拐過兩次彎,便回到他日常活動的區域——寬闊得像大學宿舍的交誼廳,只是人少。據說從前也住著很多像他一樣的受試者,後來因各種原因慢慢流失。
他走到半圓形沙發,在正中央坐下。整面落地窗外是人造花園,兔子、野狐、小鹿穿行其間,像一座縮小的森林。來這裡一個多星期,他對這片景致始終不膩。凡是不能外出的時候,他就坐在這裡看。
「你在這裡啊?」
身後的聲音一來,他下意識回頭。說話的是與他同住E區的其中一人。才到不久,他還記不全名字,但那少年黝黑的皮膚、深刻的五官在他腦中留了印。大家似乎都用英文叫他。
少年走來,坐在他身旁,雙臂往沙發背一攤,動作自然,像認識他很久。崔珉豪心裡一詫:這圓弧沙發起碼能坐十幾個人,好多空位,他偏偏要挨著坐?
少年像看見了他的疑惑,側眼一笑。「看你的臉,是想叫我,又不記得我名字吧?」
被拆穿,他微微一驚,心虛地往後縮。少年反而笑得燦爛,還拍了拍他纖細的大腿:「哈,你幹嘛嚇到?我很可怕嗎?」
他愣了愣,搖頭,不說話,眼睛睜得大大的,無辜得很。
「我叫 Ceres。」少年拉過他的手,在掌心寫下名字。「你來差不多十天了吧?名字總該記一下。」
「你從剛剛就一直在這裡?」Ceres 問。「老師找你找瘋了,還跑去 A 區,把大家都嚇了一跳。」
「我剛剛在外面午睡。」他說,「人造雨到了才進來。」
「在外頭午睡?那你不是淋到雨了?」
「嗯。時間不長,不過很舒服。」
Ceres 用一種「那有什麼好舒服」的眼神看他,覺得這人真新鮮。「外面有什麼好玩的,我有空只想去 G 區。」
「我們可以去G 區嗎?」聽到尚未探索的區域,他的興趣像被輕輕挑起。
這座獨立研究區腹地極廣,建築因此分成 A、E、G 三大區。E 是他的宿居,A 住著另一群受試者,G 則是共同活動與主要實驗區。他到現在還沒去過另外兩區。
「可以啊。你還沒有 Partner 吧?」
他點頭。Partner 是進來這裡的必備規則——每位受試者都會配對一名夥伴,作為實驗的必要條件。Ceres 留在計畫裡一段時間了,自然早有搭檔。他才剛來,團隊還沒告知他任何關於 Partner 的事。
「有了你就能去了——」話還沒完,兩人同時聽見一陣匆促的腳步聲。E區入口處,一個身著白袍、帶著眼鏡的男子氣喘吁吁地跑進來。一看見他與 Ceres 坐在一起,臉色先青後白,踉蹌地繞過沙發,在他面前跪了下去,握住他搭在膝上的手,眼裡焦急而真切。
「我的天,你在這裡。」他幾乎是顫著聲音,「你跑去哪裡了?怎麼找都找不到,我好擔心。」
崔珉豪被這份過度的擔心弄得一怔,才說:「在外面花園午睡……」
「老師,他還淋了雨。」旁邊的 Ceres 幫腔,像是生怕對方不夠擔心。
男子的眉峰猛地一緊。「雨?」
他伸手摸了摸崔珉豪髮梢,那層細細的濕意還在。目光一沉,他壓下嗓子裡的責備,只剩溫柔的篤定:「跟我來,好嗎?」
Ceres 把一條乾毛巾塞給他,咧嘴笑:「別怕,起範老師他罵人小聲得很。」
金起範瞪了 Ceres 一眼,又回頭對崔珉豪:「會有影響。我們今天的雨裡加了示蹤染劑,還有一點導電鹽,方便記錄花園裡生物路徑,受試者在導入期接觸太久會干擾你的基線數據。」說到最後,他的聲音幾乎只剩氣息,「對不起,是我沒把時間表跟你說清楚。」
他沒說自己名字,彷彿也知道對方記不得。只是握著他的手站起,領著他穿過一扇又一扇發著冷光的門,到了一間小巧明亮的監測室。儀器嗡嗡作響,銀白的機臂像無聲的水草。
他替崔珉豪把手環安上感應座,熟練地按下幾個鍵,屏幕跳出一串細密的曲線。「呼吸正常,皮膚導電值略升,還在範圍。」他吐出一口氣,像終於找回身體的重量。「下次如果想看雨,叫我一聲。我帶你在觀景廊看,風會小一點。」
崔珉豪垂眼,看他專注的側臉。那是一張記不得名字、卻讓人覺得可靠的臉。他忽然有些想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覺得舒服。」
金起範停了停,像被這句話輕輕擊中。他收回手,語氣放軟:「我知道。你喜歡外面。可是在你還沒配對之前,很多數據要先穩下來。」
對講機亮了一下,有人呼叫。他側頭聽完,轉回來看他:「剛好。你的數據初篩通過了。若你狀況許可,我們去 G 區做第一次同步評估。」
「今天?」Ceres 一腳踏進門檻,興奮得像偷聽成功的孩子,「珉豪,G 區超好玩——啊不是,是非常神聖莊嚴。」
金起範無奈地搖頭,終究沒趕他走。他把毛巾遞回去:「擦乾一點,跟我來。」
崔珉豪跟在金起範身後,保持著約一步的距離,他對其他區域一概陌生,甚至對這個佔地千頃的機構也只略知皮毛。
伊甸園——這個名字聽起來像是救贖,實際上卻是整個世界最後的賭注。
十多年前的核事故像一道沉默的閃光,把整個地球推向緩慢的毀滅。海洋漂浮著死去的魚群,森林成片枯黃倒伏,城市裡的孕婦成了新聞裡稀罕的景象。大部分女性在輻射中失去了子宮或卵巢,就算有幸保全,生命也無法承受孕育的消耗。
人類像被掐住喉嚨一樣,緩慢卻確定地走向終點。
各地的科學機構紛紛展開繁衍實驗,伊甸園計劃正是其中最極端也最隱祕的一個。它不再依靠傳統生殖,而是直接將目光放在健康的男性身上,試圖在同性生殖的領域找到突破——為此,他們不惜動用一切資源。
崔珉豪是這場計劃中的「受試者」,他的所有飲食起居受到極高規格的照顧,又或者說──是極高規格的監控,目的當然是為了研究的利益最大化。而金起範也不是普通的研究員,他是崔珉豪所在小組的主要負責人之一,也是一名經驗豐富的生殖基因工程專家。他在伊甸園裡待得足夠久,見過數不清的配對與解體,知道這場實驗對身體和精神的消耗。但在看到崔珉豪的那一刻,他的眼神微妙地變了——那不是單純的研究興趣,而是一種更深層、更私人化的情緒,他知道若眼前這個人能牽動他的神經,更枉論等待與他配對的其他受試者。
金起範將崔珉豪帶進 G 區時,腳步並不急,像是刻意讓他有時間適應這裡與 E 區截然不同的空氣——溫度低了幾度,燈光也更加清冷。
他沒有立刻把人帶去感知同步室,而是先領進一間小型檢測室。房間四周排列著全息顯示屏,正播放著流動的數據光帶,那是崔珉豪過去十天的日常監測記錄。
「坐下吧。」金起範指了指檢測台。
崔珉豪依言坐下,任由機械臂探來,掃過頸側與鎖骨的位置,紅色的光點一閃即逝。
「你的恢復速度依舊很快。」金起範低頭看著數據,唇角幾乎不可察覺地動了一下,「免疫細胞密度比上週還高了 3%。」
他抬起眼,看著面前這個人——E 區裡的優良載體樣本,甚至可以說是這幾年來伊甸園的頂尖發現。
世界人口數據篩選出他時,他便知自己找到了寶。強壯的骨架、無瑕的基因序列、足以承受改造與孕育的體能……這些數值在冰冷的數據庫裡閃閃發亮,讓他在第一眼就生出一種近乎貪婪的興奮。
五年多來,他經手過無數組受試者,卻沒有一次能走到最後一步。直到崔珉豪的檔案出現在他面前——
他第一次覺得,成功,不再只是紙上推演的假設。
「所以……」崔珉豪看著顯示屏上的波紋曲線,眼裡帶著好奇而非恐懼,「這些就是你們判斷我適合的依據?」
金起範合上終端,目光專注地落在他臉上。「不只是適合,幾乎是……完美。」
崔珉豪被這個詞逗笑了,卻沒有避開視線。「聽起來,我在這裡的價值很高。」
「高到讓我不想把你交給別人。」這句話幾乎是無意間流露,低沉而緩慢,帶著一絲真實的佔有意味。
崔珉豪歪了歪頭,沒有直接回應,只是伸手按了按頸側還殘留著掃描時的溫熱光感。「對我來說,這是一個不錯的地方。外面那樣的環境……我甚至不確定能不能活到三十歲。但如果我真的能被改造成孕育生命的載體——」他頓了頓,像是在尋找最準確的形容,「那該是多不可思議的事。」
金起範看著他,沒有立刻接話。他能感覺到機構裡不止一個雄性對這個人有興趣,那些目光帶著探試與挑選的意味——這讓他不悅,也讓他更確定自己必須把握住這個樣本。
他將終端收回白袍口袋,聲音回到專業的冷靜:「感知同步結束後,我會親自帶你做下一步評估。」
「那......我的Partner呢?」珉豪站起來,長腿在燈下投下一道修長的影子,嘴角輕輕勾了一下。「我到現在都還沒見過除了E區以外的其他受試者。」
金起範垂下眼,掩去視線裡的情緒,他試圖讓專業重新佔據腦海。「沒那麼快,你......太完美,我們應該謹慎選擇。」
金起範沒有急著為他安排 Partner,相反,他在檔案上簡單批了一行字:「行為本能測試(Adam 區)——自由模式」。
那天,崔珉豪穿著機構發的淺色休閒服,手腕的編號手環經過特殊處理,不顯示「E 區」的標識。沒有任何人告訴他要做什麼,金起範只淡淡說:「在 A 區裡隨便走走,熟悉一下環境。」
A 區(Adam)——全是雄性受試者的領地。
起初,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走廊上有人與他擦肩,目光只是短暫停留;訓練場有人在進行力量測試,低頭查看數據屏幕時,眼角才不經意地掃向他。
可隨著時間推移,那些目光變了。
起先是單純的好奇,像是在辨認陌生人;接著,漸漸帶上了某種難以言喻的專注——那種專注帶著疑惑,卻又被吸引得移不開視線。
有幾個雄性在跑道上訓練,原本的節奏開始不穩,腳步聲在他走過時變得凌亂;有些人在器械區停下動作,握著金屬把手的手指微微收緊,眼神像要穿透他身上的每一層布料。
甚至有一對已經配對的 Partner——雄性方在雌性方耳邊低聲說了什麼,那雌性方回頭看他時,眼底閃過一瞬複雜的情緒:好奇、比較、甚至是帶著微妙挑釁的審視。
整個過程,金起範都在監控室內,透過多角度的攝影機和生理數據監測看著這一切。
屏幕上,那些雄性受試者的心率、呼吸、荷爾蒙指數在崔珉豪出現後全線波動——即便他尚未經過任何雌性化程序,他的外觀也幾乎完全符合世人對雄性基因的審美,但——
那是一種違反邏輯的吸引。
金起範的手指輕敲在桌面,心中浮現出一種近乎確信的悸動——
他賭對了。這具身體的基因,能夠喚起本能的慾望,甚至足以干擾已建立穩定配對關係的雄性。
看著屏幕上那些既疑惑又渴望的神情,他感到一種冰冷而尖銳的滿足感——同時,又有一絲私人化的危機意識在心底悄然膨脹。
因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樣的存在,會引來多少競爭。
實驗結束時,A 區的燈光正切換到傍晚模式。
崔珉豪被帶回 G 區的小型檢測室,門在他身後合上,隔絕了外頭所有的聲音。
金起範坐在桌後,面前的全息屏幕還殘留著剛才的監控畫面與數據曲線。他沒有立刻說話,只是用眼神打量著他——那目光像是在檢查一件精密儀器,又像是在評估一個獨一無二的標本。
「感覺怎麼樣?」金起範開口,聲音低沉而不急不緩。
崔珉豪想了想,「和平常沒什麼不同。」他抬起眼,帶著一點試探,「不過……那些人看我的眼神,有點奇怪。」
「奇怪?」金起範微微前傾,像是在捕捉他的用詞,「是讓你不舒服的那種,還是……讓你覺得有趣?」
崔珉豪笑了一下,語氣帶著若有若無的調侃:「你是在問我喜不喜歡被人盯著看嗎?」
金起範沒有否認,只是將終端輕輕推到一旁,雙手交握放在桌面,目光始終不離他。「你的存在,本來就會讓人想多看幾眼。」他停頓了一瞬,像是在權衡用詞,才繼續道:「今天的反應……比我預想的更強烈。」
崔珉豪挑了挑眉,「這是什麼測試?」
「行為觀察。」金起範的語氣平靜到近乎無波,「想看看你在不同環境下,會引起什麼樣的回應。」
「那你得出結論了嗎?」
「結論是——」金起範慢慢地站起來,繞到檢測台前,與他隔著不到一步的距離站定,「如果我把你交給任何一個 Adam,無論他是否已有 Partner,他都會想要你。」
這句話帶著百分之百的肯定,卻不像科學數據那樣冰冷,反而在空氣裡添了某種隱隱的壓迫感。
崔珉豪下意識後仰了一點,與那雙眼睛拉開距離,卻也忍不住問:「你會把我交給他們嗎?」
金起範看了他幾秒,唇角輕輕一動,語氣像是隨口卻暗暗鎖定了什麼——
「那要看,我有沒有找到一個……值得的對象。」
他很清楚,找到一個能與崔珉豪匹配的雄性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那些被篩進 Adam 區的雄性受試者,大多數只是數據優良、條件穩定的實驗材料——不夠銳利,也不夠特別。
在他看來,崔珉豪需要的不是一個「合格」的雄性,而是足以壓制、包容並激發他基因潛能的對象。
可這樣的人,幾乎不存在。
因此,他反覆安排珉豪短暫進出 A 區,不帶明確任務,只是讓他隨意走動,這既是行為觀察,也是篩選。那些雄性面對珉豪時的眼神、呼吸、荷爾蒙波動,全都會被記錄在金起範的終端上。
他一次次驗證自己的猜想——沒有誰真正「配得上」他。
直到那天。
A 區的分析室外,走廊靜得只能聽見儀器的低鳴。
崔珉豪原本只是隨意遊走,目光被一扇半掩的門吸引。玻璃門後的分析艙內,站著一個高大挺拔的男人,穿著緊身的測試服,肩線筆直,像一把收鞘的刀。
那是李珍基。
他已在機構裡待了將近一年。原本的軍旅生涯讓他習慣服從與隱忍,對這場實驗,他只想安靜完成時間,然後離開,他不想成為誰的 Partner,也從不認為自己會對同性產生任何本能的慾望。
直到他看見玻璃外的那張臉。
崔珉豪停在門口,沒有打擾,只是微微傾身,眼睛專注地看著室內的數據流。他的視線在儀器上移動,像是在一個陌生而精密的世界裡尋找規律。
「站在數據艙裡是什麼感覺?」他低聲自問,唇角帶著不自覺的笑意。
這個表情——好奇、乾淨、又帶著一點毫不掩飾的專注——像是一顆石子落進李珍基長久平靜的湖面。
那一刻,連接在他身上的感測器數據開始異常攀升:心率、呼吸、血流速度,甚至睾酮分泌值,都在幾秒內衝破警戒線。
控制台後的研究員慌亂地確認數據來源,開始相互低語:「系統出錯了嗎?」
只有李珍基知道,系統沒有錯。
他只是,沒有隱藏了。
而監控室內的金起範盯著屏幕,眉峰幾乎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他看見了那雙隔著玻璃相對的眼睛,也看見了數據曲線在短短半分鐘內的劇烈波動。
那種反應,像是捕捉到獵物氣味的猛獸——純粹、直接、沒有一絲偽裝。
他突然意識到,或許,自己等的人已經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