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執事亭〈四〉

那場雨，從昨夜就一直下到今日，一片灰濛濛的天籠罩整座秋城，綿綿細雨積成水窪，化作細長水道流向人工孔蓋。 我撐著傘從家中走出，招了臺計程車後，理了理西裝領帶，踏步走向車門敞開的後座。 「先生要去哪裡呢？」 「西程殯儀館。」 「好的，馬上出發。」回頭看了眼我憔悴的面容，司機踩下油門，駛向雨中的大街。 *** 「到了，車資一共403元。」 「謝謝，不用找了。」我直接掏出五百塊交給司機，打開車門撐起傘。 「感謝您的乘坐，請節哀順變。」他冒著雨下了車，對著我離去的方向鞠了個躬。 鄰近的海岸線被雨水沖刷，大把大把的泥沙湧進海裡，不留情的將蔚藍染灰。 浪潮一波波打在岸邊的消波塊上，激起一朵朵慘白的浪花，遠方有幾艘正在執行海葬的船隻，四、五個穿著黑衣的人坐在船上，一臉哀戚的望著隨浪而去的骨灰，聽著逐漸遠去的輓歌，我加速步向殯儀館。 「請問您貴姓？」 「葉。」 「請稍等。」櫃檯小姐翻著名表，搜尋我的名字。 「葉軒先生嗎？」 「是。」 「左手邊二號請進。」 「謝謝。」簡單行禮後，我走向正在開啟的那扇門。 「你就是葉軒嗎？」進門後，一個穿戴整齊，臉上浮出淡淡皺紋的女士站在門邊向我搭話。 「是的。」 「我是知旋的阿姨，雖然我們大多數都不認為這是你的錯，」阿姨看向站在棺木側邊，正擦著眼淚的女子，「但免不了會產生一些負面情緒，不禮貌的地方還請見諒。」 「謝謝包容，阿姨。」我垂下眼，不敢看向棺木，「讓知旋發生這種事，我真的無地自容，我沒有臉當她一生的伴侶。」 「別自責了，我沒有說是你的錯，」阿姨笑了笑，臉上未乾的淚痕讓存在已久的皺紋更加深沉。 「好好去見她最後一面吧。」她指了指棺木，我點了點頭後，不再去看又落淚的阿姨。 我緩緩走向打開的棺材，蕭知旋的遺體經過縫合、上妝後，變得與先前無太大差異，唯一改變的只有冰冷的體溫與稍稍失去血色的臉蛋。 「......。」在棺木旁哭泣的女子看見我走近，立刻認出了我的身份。 「葉軒姐夫......。」雖然還沒結婚，但蕭知旋的妹妹私底下都直接稱我為姐夫。 「對不起...我真的沒有資格站在這裡跟妳說話。」 「...你不是答應我會照顧她一生嗎？為什麼她會遇到這種事？......你說過要保護她！」蕭雅依抬起頭，帶著悲痛欲絕的表情注視著我。 「......。」我沒有回話，只是任她抓住我的衣服大哭。 「她不該...不該就這樣死掉的......她還有好大半人生還沒過！」她吼著，手掌緊緊揪住我的衣服下擺。 「你把姐姐還給我！」 「對不起...。」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只能一味的道歉、再道歉。 但以逝的生命之火不會復燃，不會因為緊握在手中，擁在懷裡而再次綻放光芒，不管再怎麼後悔，再怎麼極力呼喚，她也不會坐起身對你微笑。。 一股溫熱的水順著臉頰流淌，滴在衣服上，滴在蕭雅依的手上。 「姐夫...」感受到東西滴落，她抬起頭看著我。 「對不起，如果...如果我再早點走出辦公室，就不會發生這種事......」我沒有抬頭，因為不敢看蕭雅依的表情，也是因為認為自己沒有資格，「明明...我已經說了要保護她，卻......」 「我不打算諒解你，不管這件事的原因為何，你沒有遵守承諾，我就不會原諒！」蕭雅依打斷我的話，她緩下語氣冷靜了些，但眼淚依然沒有停下。 「不原諒也沒關係，我沒有被原諒的本錢。」我伸出手擦拭眼淚，剛擦完一邊，另一邊卻又狂洩而出，停也停不了。 「姐姐.......。」她看了看棺木低聲呢喃，「爸爸、媽媽.......」 高處擺放的遺照不只一張，還包含了我的父母、蕭知旋父母的遺照，因為遺體已經難以修復，所以在幾天前就已經火化灑進海裡了。 「嗚啊啊啊啊啊！」她抱著我，將一切寄託於淚水，灑在我身上。 「對不起...很痛苦吧？只因為我遲到了幾分鐘......」我也抱住她，不管她有沒有聽進去，一股腦的將自責全丟出腦外。 *** 「從案發當天到告別式結束這兩週，我幾乎都處在一片黑暗，什麼都無心感受，」雙手不自覺的握緊，我繼續訴說我的故事，「說為了生活，所以自己沒事，卻整天心不在焉。」 「......。」 「抱歉...明明是你要問我問題，卻是我在對你訴苦...。」 「沒什麼...。」他轉身拿出一個盒子放在桌上，「需要衛生紙嗎？」 「啊...謝謝。」經他這麼一說，我才意識到自己又哭了。 「......。」拿起衛生紙，我淡淡地笑了一下。 「？」 「你跟我哥真像。」 「你有哥哥？」左斯意外的挑了挑眉，打開鋼筆在另一本筆記本上寫了些什麼。 「我跟我哥是雙胞胎，他在六年前車禍死了。」 「......！」左斯的臉上浮出明顯的驚愕。 「怎麼了嗎？」我不明所以，這不就是件普通的事實而已嗎？ 「...沒事，只是想到了...『線索』。」左斯皺了皺眉。 「有幫上忙真是太好了。」我擦乾眼淚，抹了抹臉看向左斯。 「你想怎麼做？」 「...什麼意思？」還能怎麼做？人都死了，不會再回來，唯一能做的只有悼念吧？ 但......。 「復仇。」淡藍色的眼睛閃過一抹微光，他把那張白紙推到我面前。 「！」 「抓住犯人、復仇，並解決一切無法理解的懸案，是本亭的工作，」左斯用筆在紙上畫了條線，「你想要我幫你嗎？」 「要怎麼幫？難不成...你知道犯人是誰？」 「算是，但這僅是我的推測...」他想了一下，繼續說，「要還是不要，全部由你決定，如果你選擇要，我有條件。」 「......。」誘因確實很大，不過...... 「條件是？」 「直到找出犯人為止，你必須在我們的事務所工作。」 「...蛤？」 「第一，你遇到的案件是特殊情況，不僅棘手，又牽涉到許多複雜的事，」左斯一邊在紙上寫契約內容，一邊說著，「第二，既然是委託人，就必須定期提供資料，來我們這裡工作有助於情報回想與蒐集。」 「......。」都這樣講了，意思就是叫我答應吧？ 「選擇權在你，自己想一想吧。」 遞到面前的白紙上字跡工整、條約簡要，我拿著筆，想了幾秒鐘。 紙張最底下寫了一行字：本職業存在性命風險。 算了，為了抓到犯人，要我死也無所謂了。 「你的字真漂亮。」我一邊在紙上簽名，一邊讚賞的點點頭，「如果你是作家，用這種字寫在紙上裝訂，都可以出書了。」 「謝、謝謝。」左斯一臉被電到的感覺，微微頷首致謝。 「我這幾天會找時間辦辭職手續，成功的話再聯絡你，」我拿出手機，「可以跟你要個電話嗎？」 「......。」左斯退怯了，很明顯的縮了一下。 「可以只用訊息就好嗎？」他心虛的看著我，也拿出自己的手機。 「無所謂，能讓我通知你就行了。」是怕講話？還是......算了，每個人都有隱私嘛。 掃了左斯的手機後，我隨便傳了一個表情符號，正準備關起手機。 『您有新訊息。』 左斯立即以一個貼圖回應，加上一串字：『你可以先收家裡的拾東西了。』 『什麼意思？』我也打字回訊，等待回覆的同時，我瞄了一眼對面的左斯，他的手以看不見的速度在手機上敲著，沒幾秒就打出了幾百個字。 這個人絕對可以去當記者，打字速度有夠快！連錄音都省了。 『辭職以後，你搬到事務所住。把你的房子賣了最好。』 ......。 蛤？這什麼奇怪的條件？叫我辭職就算了，還想拆我家？ 『如果你可以一秒之內從你家抵達任何一個任務地點，你可以不要住這裡。』 『這誰辦得到啊！？』這主管真夠嚴。 『所以才叫你住這裡。』 『那我明天直接辭職過來好了，感覺脫越久越麻煩。』看著左斯一臉認真，我差點翻白眼。 看來陳梓瑤那種在咖啡裡下藥的主管，已經不是最誇張的了。 除非是警消人員，我還真沒看過要員工秒到現場的主管。 『你的選擇是正確的，盡早搬過來，否則你會後悔。』 『......。』後悔什麼？ 『因為你剛剛簽了契約書，夜晚會變得非常危險。』 『危險是指...？』 『久了你自己會懂。保險起見，你現在就回家，把窗戶跟門都鎖起來，透明的地方用紙箱或是東西擋住，必須緊密到裡面完全看不到外面的程度。』 「還有，千萬別出門。」左斯沉著聲音說道，莫名的寒意裹上心頭，我不自覺的抖了一下。 「就算發生任何事、聽見任何聲音都別出來。」 「我知道了。」 「你是搭計程車過來的？」 「對。」嫌我不會開車太遜？ 「地址給我。」左斯將一張紙推到我面前，又補充了一句：「你家的地址。」 「要地址幹嘛？」我小聲的抱怨，卻還是乖乖的寫下地址。 不過...既然都調查過我了，為何連我的地址都不知道？ 左斯走到門前，手握住門把閉起眼。 「把門打開。」過了幾秒，他從門前退開，悠閒的坐回椅子上寫著什麼東西。 「打開...！？」門後並不是來時的走廊，而是再熟悉不過的玄關——我家的玄關。 「晚安，明天見。」 看著面帶微笑，連雙眼都瞇起來的左斯，我還沒驚訝完，門便自動關上，我坐在家門前一臉茫然。 「什麼鬼...。」想起左斯的話後，我找出家中所有的紙箱，割成一片片的紙板，封死家裡的每扇窗。 不經意的望向窗口時，才發現太陽已將沒入天邊，隱沒在地平線盡頭。 「我還沒吃晚餐...」但卻不怎麼餓。 貼完紙箱就睡吧。 「葉軒。」 ..............欸......？ 蕭知旋！？ 「是我啊，開門。」蕭知旋的聲音出現在門外，一如往常的溫暖。 可是蕭知旋已經死了。 我心裡一陣發毛，趕緊貼完剩下的紙箱，躡手躡腳的靠近玄關。 「快開門呀！我給你買了晚餐呢！」 這不可能！她已經不在了！她已經被殺了！ 「怎麼了？不開門？可是我忘記帶你家的鑰匙了。」 懷著僅存的一絲冀望，我偷偷的透過鷹眼往門外看去。 「！」我嚇得立刻逃離門口，貼在冰箱上喘氣。 門外的人——不，那「東西」並不是蕭知旋。 它有著一雙充滿血色的大眼，面部除了眼球以外一團模糊，詭異的暗色物體在上頭流動，時不時冒出利牙，扯動著整張已經殘破不堪的臉。 扭曲腫脹的身體以奇異的姿勢站立在門口，淡褐色的長髮及地，全都打結成一團，手上拿著的並不是能稱之為食物的東西，那或許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能食用，但正常來說除了瘋子沒人會吃那種東西。 那是一籃還滴著血的內臟。 即使我一直說服自己，那是豬的心臟，但掛在籃邊的的眼睛讓我百分之百確定那原本應屬於一個活生生的人類。 「開門呀！開門！」它敲著門，一下，又一下，我立刻跑回房間，將燈全都關上，縮在被子裡捂住耳朵。 「葉軒！開門！」 「葉軒！葉軒！」 「葉軒葉軒葉軒葉軒葉軒葉軒葉軒葉軒葉軒葉軒！」 「...！」 我緊閉雙眼，盡力排除那逐漸變成嘶吼的叫喚，幾乎無法睡眠——直到凌晨，那聲音散去後，我才筋疲力盡的墜入夢鄉。 *** 葉軒離開後，「左斯」坐在椅子上翹起二郎腿，一副興奮的樣子。 「瑞加，我說過幾次了，不要用我的長相做一些奇怪的事！」另一個「左斯」困擾的吼了聲，「還有，不准看我！」 「又還沒露餡，沒差吧？」 「左斯」一臉無所謂，化成一匹狼伏在地上，任「左斯」繼續數落自己。 「他觀察力很好，你再超過一點，下次就不給你福利了。」 「好啦好啦，我收斂一點就是了......每次都這麼凶，規定這麼多就自己去跟他講話啊？」被喚作瑞加的狼不滿的抱怨，爪子在地面搔刮，被左斯瞪了以後，便乖順的收起爪子，轉而用尾巴在地上掃來掃去。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敢..............。」左斯彆扭的別開目光，默默地蹲在辦公室後方的角落，點燃煤油燈。 「要讓他發現也是之後的事，不要太早露餡，不然很麻煩......。」左斯嘀咕著，在陰暗的書架上尋找著什麼。 「是，主人。」 「不要用我的聲音講話！」 「汪嗚！...滿意了嗎？」 「吵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