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宵劍--【小年】--Tomshi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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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晨省


嗚咽的晨號聲回蕩在陜南商洛山中的山嶺與溝壑之間。五更時分。五九尾巴上的天氣干冷干冷的。晨曦將至之前,稀疏的天星俯視著下面橫亙在洛水與渭水之間的秦嶺山脈,和那隱沒在群山之間,正被晨號喚醒的蕭家鎮。

這號聲已經綿延了至少三十年。在這三十幾年中,這里從一片乏人問津的偏遠荒山,到流民、匪患的據點,到落地生根的蕭家山寨,到現在擁千畝良田、開金礦、通商貿,威鎮比鄰三縣的一方豪強,蕭家鎮不論是對于那些眼看著它從容崛起,卻只能徒喚奈何的本地鄉紳;還是對蕭家鎮內迅速膨脹的各宗族人等來說,都是一個絕對不容半點含糊的第一存在。如果說,數十年來在這方圓百里之內,還有什么是蕭家所不能影響或者改變的東西的話,那就只剩下這頭頂上的正在東方漸明的天光下悄然退去的點點星辰,和那矗立在蕭氏家廟中的「蕭氏并五族約誓碑」了。便是從來不為任何人事左右的時間之輪,也被不同的紀年所扭曲,在常人眼中早已經失去了原本的意義。就如同這大宋大中祥符年間的夜空一般,讓人看不透。

仰望著西方頭頂上逐漸暗淡的星光,呼吸著冬日山間略帶枯敗氣味的冰涼山嵐,蕭家鎮本代主人,蕭氏宗族宗子,蕭懷仁不免有一絲走神——兩年了!想不到費了千辛萬苦才到手的宗子與寨主名位,原本以為可以好好體味一番個中滋味,卻不料眨眼間便已經過了兩年。非但全沒了當年做衙內的悠閑心情,連一日三餐與四季時令的變換,仿佛也已經徹底絕了感受。每日里除了鎮務便是族務,想一想不明白當年阿爹在日,如何能在這位子上一坐三十四年,更還有閑情逸致去賞玩字畫古器。看來自己究竟不及爹爹啊!

一陣極輕微的足音將蕭懷仁的思緒拉回現實,幾乎是條件反射地,身軀略微傾向足音的相反方向,并未見作勢,但一股凜冽殺氣已經罩向來人。

「三弟來了?」轉過身來的蕭懷仁向來人微一點頭,笑著問候,森然的殺氣已在轉瞬間化為無有。

「是,兄長早。」蕭家長房老三蕭懷禮在離開三步遠的地方停下腳步,邊行禮邊回答著。修長的身軀上僅罩著一件緞面夾里的布袍,晨光映照下,不到四十的年紀竟已經有點微微的駝背,鬢邊幾根略顯灰白的發絲在清晨山間的寒風中抖動著,乍一看上去竟比已經四十有五的蕭懷仁還顯得蒼老許多。唯有兩道細眉下不時閃爍精芒的一雙鳳目,和那在料峭山峰中絲毫不見瑟縮的孤傲身形,才昭示著這位一向深居簡出的蕭家三員外,絕非尋常之輩。

蕭懷仁頗為細心的深看了這個三弟一眼,舉步向身后的蕭氏家廟正門走去,步伐間不經意地隨山風吹拂略做搖擺,卻恰好將跟在身后的懷禮擋的絲風不漏。

「看你氣色又不大好,昨夜又是一夜未眠?」

「是,」懷禮只是緊跟上前半步,點頭回答著,但眼里卻有一絲神光閃動,「臨近年關,總有些計較。眼看就是小年了,開春前的大祭,總要事先謀畫好了才是。何況今天是二哥、四弟五弟還有各房在外的官中人丁,回鄉省親的歸期,當著三鎮鄉紳和陳、何兩家的面,更不能失了分寸。也好叫一心要算計著奪宗的那幾房里人,都少生許多是非口舌。為這熬上幾夜也值。」

蕭氏家廟的兩扇朱紅大門在兩旁執星的蕭家子弟手中的燈籠照射下,閃耀著一片朦朧的輝光,映照在蕭氏兄弟的頭頂上,越發顯得莊嚴神圣。

蕭懷仁抬頭仰望了一眼高懸門楣上的「欽賜蕭氏家廟」的金黃匾額,腳下放輕了腳步,兩手輕拂袍袖,正顏肅容地行了直視禮。身后的懷禮也停下了話頭,一般的行禮如儀,才跟著兄長走進了昏暗的家廟殿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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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支昏黃的松明子中間,是一個已經被熏成墨黑色的精致神龕,跳動著的火苗下,「本宅土地」的神位也已經斑駁,反倒是神龕下供桌上的一副銅香爐擦拭得□明瓦亮,輝映著松明的閃動,反射出厚重的金屬光澤。上方一縷線香裊繞,在極淡的香煙之中,一方極簡陋的神主牌位被供奉在神龕與香爐之間——「先考吳諱廣祖之靈位」幾個字竟有一分超塵拔俗的飄逸和嶙峋,但下面落款「不肖男吳長河敬立」幾個小字卻是另一番欲破木而出的霸氣與恣肆,以致叫人一眼看去竟一時分不出這靈位上究竟何者為主、何者為次。

此時,拜伏在神位下的是一個布衣裙釵的中年婦人。從被歲月侵蝕的面龐,依稀可見當年的些許風韻,挺直的腰板和粗糙的雙手則完全破壞了整體觀感。只見她雙手合十,在神位下低聲禱祝,在松明燃燒的□叭聲里,隱約可以分辨出「……十七年了,……長河孩兒已經成人……,但求……得享公祠血食……。」之類的言語,倒是婦人身后敞開的堂屋大門外,不時傳來的陣陣呼喝聲,使得這棟寬敞的三開間瓦房更顯得格外沉寂。

這是一座北南朝向的兩進四合院,正面廳堂的兩側廂房這時都沒點燈,只在中間庭院靠西一側的柏樹枝上挑了一盞燈籠。燈籠上紅色的「吳家」字樣格外醒目。天光乍亮下,一個二十歲上下,細高挑身材,粗手大腳的少年漢子,正精赤著上身,在打著一路太祖長拳。身后院落一角的磨盤上,搭一件土布面袍。一根鴨蛋粗細的棗木棒直插進土地里,上面綁著一根土布腰帶,左纏右繞總有一兩丈長短。

太祖長拳本是大宋開國皇帝所傳武功。想當年太祖皇帝投身行武,仗著一雙鐵拳、一條棍棒,打下這片錦繡江山。而東征西討數十年間,一套三十二式太祖長拳也就由此成了軍中子弟必修的保命功課之一。以致后世武林中練過幾天把式的都會耍上一番,但卻多半得形忘意,早不見了當年太祖手澤的氣象。

看那庭院中的漢子,現下正用是太祖拳中的慢練手段,一招一式如人在水中,遲緩卻連綿不絕。手足起伏間,似有某種韻律的深長的吐納、發力的呼喝之聲相伴。單看功架便不下十年的火候。但可怪的是,裸露在外的膚色竟泛出淡淡的銀灰色,墳起的肌肉如同波浪般,在呈現鱗甲狀斑紋的皮膚下涌動。

一聲悠長的鐘聲從遠處半山坡上的蕭氏家廟傳來,清悅悠揚。

鐘聲還在回蕩之際,山下庭院中的那漢子也正一式「回壓收式」剎住拳勁。抬頭望向山腰上,東西對峙的蕭氏家廟和蕭家鎮公祠,在星羅般的燈球火把映照下,猶如一對蹲踞欲撲的怪獸。漢子身上已經松弛下來的肌肉又在霎那間緊繃起來,甩手一拳,便將丈外的一個石鎖擊得粉碎。但清脆的碎裂聲卻沒能掩蓋住身后那一聲低沉的嘆息:「唉……,長河啊!終究你是沒邁過這道坎兒。也罷,煩惱由來多自尋。依老夫看,只眼下這是非便已是不了。」


****


「蕭氏宗子,率諸房子弟晨省祖先,跪……」

嘹亮的司儀令震蕩著冷寂的空氣,蕭氏家廟高大的殿堂內齊刷刷跪倒著一群老少不等的男子。殿門外,八十一個壯丁身穿一式的長腳襆頭,紫繡抹額,青布箭袖,一巴掌寬的牛皮護腰,大口褲,腳踏俗稱「踢死牛」的硬底快靴。按照九人一組,三組一行的陣勢,如標槍一般挺立在殿前的校場上。

這是左近一帶威名赫赫的「蕭家百人隊」,正式在編的東山縣鄉兵。雖名為「百人」,實則連領隊都頭不過八十二名,但卻因所有壯丁皆為蕭氏本族子弟,且人人可兼弓手,并擅蕭家祖傳武學「奔雷訣」與「兵陣七殺」,故此廿余年前便已威名遠播。到了今日,實已換了一茬人后的百人隊了。

若是有心人此時上前仔細觀瞧,更會發現今日站班的,竟有多一半都是蕭氏旁支,甚至還有幾個鎮中異姓子弟。真正的蕭氏嫡系百人隊「□風」和「奔云」,此時尚遠在百里以外,正在蕭家長房長子蕭敬德的率領下,看護著蕭家商隊,走在回鎮的路上。

在這紋絲不動的八十一根「標槍」前面,是全場最扎眼的人物,他們的本隊都頭,蕭家長房老二蕭敬業。無論是那身湖藍色的胡服武士勁裝,高人一頭的魁梧身材,還是沒有半刻安靜的舉止,都讓他在人群中顯得格外耀眼。

「蕭家祖訓:……。凡為子者,必孝其親;為妻者,必敬其夫;為兄者,必愛其弟;為弟者,必恭其兄。……。毋徇私,以妨大義;毋怠惰,以荒厥事;毋縱奢侈,以干天刑;毋用婦言,以間和氣;毋為橫非,以擾門庭;毋耽曲□,以亂厥性。有一于此,既損爾德,復隳爾胤。睠茲祖訓,實系廢興。言之再三,爾宜深戒。」

幽深的家廟大殿中,司儀背誦祖訓的聲音傳到校場上,已經變得微弱而有些怪異。正在來回踱步的蕭敬業更是不勝其煩。他隨手甩出手中的黑色披風,大紅里子的披風如同一只蝙蝠,在山風中盤旋著,直奔一旁挺立著的「蕭氏并七族約誓碑」頂飛去。雖然背后依然一片鴉雀無聲,但蕭敬業仍然可以感到投射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中包含著多少艷羨和崇拜。猛然,風向一變,那披風也如中箭的飛鳥,在離石碑只有三步遠的地方直跌下去。蕭敬業口中罵得聲「晦氣!」,人已如飛躥出。雖是起落間早失了章法,但眨眼便到了披風下,單手一翻就要把披風振回石碑頂上。哪想背后一聲斷喝:「放肆!」

披風已被人批空抓了去,連帶腿彎被點了一腳,「通」的聲便跪在了石碑跟前——身后正是他老爹,剛從大殿里做了晨省出來的蕭懷仁。

「混帳東西,這‘蕭氏并五族約誓碑’乃是你祖父崇光公在日,與本鎮其余五大族對天盟誓的信物,憑你也敢這般褻瀆?還不與我磕頭謝罪!」看著眼前梗著脖子,做勢欲起的兒子,蕭懷仁心中一股無明火直沖頂門,仿佛這一直以來的煩悶都找到了宣泄對象一般,這個桀驁不馴的二兒子讓他越看越不順眼。

「敬業啊,你也是二十歲的人了,怎么還那么小孩心性?」一直跟在蕭懷仁身后的蕭懷禮不著痕跡地插了進來,「在同輩中,你的功力雖然一般,但對‘奔雷訣’與‘兵陣七殺’卻體認最深,否則也不會讓你做了這百人隊的都頭。卻怎么連‘役心勝于役形,立威更須立勢’的道理都忘記了?」

滿腦子只想著自己如何在自己手下面前出丑,蕭敬業全沒聽出他三叔話里有話,依舊翻身立起條腿,邊抬頭邊口里還滿不在乎地嚷嚷著:「不過一塊破碑,哪值得這般……」

只是聲音陡然小了許多——眼前,隔著父親和族中叔伯,是那八十一根沉默的「標槍」,只是隨著自己的話音,其中不少「標槍」的臉色,都變得異樣起來——「看來這下真的闖禍了!」還未等他想好怎樣圓場,一記響亮的耳光已經結實地落在臉上。

「來人!將這畜生關起來。罰跪三天,不許吃飯!」蕭懷仁真的暴怒了。

剛從心中泛起的一絲悔意立時被這記沉重的耳光扇了個干凈,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狂躁和憤怒——「有什么了不起,我自己去!」蕭敬業猛然立起昂藏的身軀,直視著他三叔,大聲喊道:「什么鳥的‘役心’、‘立勢’!到頭來還不是與人做奴才?都頭又怎樣?!莫說商隊輪不到,便是個義莊勾當的差使,也與了那吳家小子。連祖先靈位也入不得公祠,卻有這等抬舉。我哪點不及他?只可恨生在長房做兄弟,便要受這多的鳥氣么?我偏要不!」

言罷扭頭便走,竟不看他爹一眼。蕭懷仁一時間氣得混身打顫,言語不得。他身后陸續步出大殿的各房家長,聞聽這等忤逆的狂言,臉上都不禁變了顏色。蕭懷禮一邊趕上一步,扶住大哥的臂膀,好讓他盡快平靜下來——畢竟晨省還未結束,當著百人隊的壯丁與各房家長,不能讓大伙兒看了長房的笑話;另一邊,冷厲的眼神卻飛快地掃過當場所有人的面龐——正幸災樂禍的各房叔伯并不太出他的意料,倒是那些面現思慮的子侄輩們要多加留心。雖說長房一支穩坐蕭家鎮之主的寶座已歷兩代三十六年,單是在自己手中,就操持了近三十年,于蕭氏一族的隱秘與產業,可謂了如指掌。尋常人等休想動得他根基分毫。但為著那每十年一次的奪宗大禮和每年開春祭祖時的各房告廟攀比,卻不得不事先綢繆,方可不貽先手。尤其是現下大哥方才做得兩年宗子,地位尚且不穩。否則,也不必在一年前的大祭中,為著擺平各房傾軋,不得已動用暗棋,將與各房乃至外姓五族皆無什關聯的吳長河抬舉起來,做了義莊勾當。讓為此勾搭連環的各房家長和外姓五族之間,憑著功名、族產合縱連橫成就的奪宗勢力,傾刻間土崩瓦解。卻不料,外患剛解,內憂卻起。從小就和吳長河打架長大的蕭敬業,為著自己竟被平日里欺負慣了的人蓋了一頭,而大發雷霆,連一直盡心盡責的百人隊都頭也松懈了不少。在隨后的一年里更是別扭不斷,以至于原本定好了要他跟隨商隊外出歷練的謀劃,也只能做罷。而今,更是在大祭將至的節骨眼上出紕漏。這和稀泥的手尾,卻須著落在自己身上。

其實,蕭懷禮從心里喜歡這個暴躁沖動的二侄。不僅因為他身上有自己從來不曾有過的那種活力,更因為他注定了的,于自己一般的命運——為了本房的宗子大權不旁落,一輩子都要活在長兄的背影里。不但所有自己名下的家產、功名都要歸在長房長子名下,連帶著平常的一舉一動,也都要因循著宗子與族規的分寸,絕不敢越雷池一步。此種辛酸,是不足以為外人道。便是自家兄長,敬業的老爹,怕是也無法真正體諒這個次子的心情,否則也不會這般一味地呵斥了。

不由得,先父崇光公的音容笑貌又浮現在眼前。這蕭家唯一不習武功,卻有著「蕭氏武侯」美譽的上代宗子,其洞徹人心世理的智慧,和遠見卓識的決斷,不僅讓蕭家一門得以在這三秦之地落腳生根,更用「長房傳繼,外姓約誓」之法,并宗收族,保住了蕭家的產業沒有因為人丁的膨脹與年代的久遠而遺散。如今,繼承崇光公的兄長顯然沒有這般的睿智練達,但長子傳稱的關鍵卻不可由此而廢。否則,奪宗紛爭一起,則蕭家必然由內而外,分崩離析。自己雖已終生無望繼宗傳子,然承繼先父遺愿,光大蕭家與長房門楣,卻是非我莫屬!

雖只一瞬間,蕭懷禮心頭已閃過無數念頭,眼里更沒有放松分毫眾人的舉止表情。胸中更有一腔豪氣勃發,略顯蒼白的面頰上竟染上一抹潮紅。正欲開口時,卻被一陣劇烈的咳嗽嗆得他彎下腰來。一旁的蕭懷仁也連忙收拾起自己的怒氣,借著攙扶,將自己的內氣度入三弟的經脈。

面對眼前眾人百味雜陳的眼光,蕭懷仁不是不知自己失態所引發的事態有多麼嚴重,急切間更是除了不斷與自己心中郁積的怒火抗爭外全無辦法。唯有緊緊握住身邊這個三弟的手,仿佛要從他身上感受到一絲當日崇光公在日的感覺——安詳、睿智與冷靜!

「我們蕭家……咳……,自三十六年前遷來此地,歷經磨難。」蕭懷禮終于直起了身,放開與懷仁相握的手臂,轉向眾人,眼光卻傳過人群,直望著東方泛著魚肚白的天際。

「若不是當年蕭氏祖先與袍澤五族廿百十七壯士同舟共濟,哪得今天蕭家鎮的威鎮一方,豐衣足食?故此,自昔年崇光公在日,便定下這每日晨昏兩次的省祖之禮,以使吾等后世子孫借以慎中追遠,不敢或忘祖宗之法!而這‘蕭氏并五族約誓碑’更是我輩安身立命的根本,一旦毀棄,則蕭家固然元氣大傷,五族外姓更將因本地豪強覬覦而受滅頂之災!」

說到此處,蕭懷禮轉頭望向依舊挺立不動的那八十一名鄉兵,眼光中透射出銳利的光芒,已經有些斑白的鬢角須發,在燈燭火把的映照下,竟閃爍出奕奕神光:「蕭氏宗族,有敢背離祖訓者,天理不容!蕭家鎮中,有敢侵凌此約誓者,吾鎮上下共討之!」

蕭懷仁的眼角濕潤了,恍惚間,眼前的三弟竟似化身為祖先神靈,少年時的種種壯志與情懷竟涌上心頭,情不自禁間已經脫口誦出‘蕭氏并五族約誓碑’的第一段碑文。

古樸簡潔的文辭,在內力催鼓下,回蕩在山間風中,隨后是百十條漢子喉嚨里的吶喊!

看著面前眼泛淚光,群情激昂的百人隊鄉兵和族中年少子弟,與那些臉色復雜的長老們,蕭懷禮不僅暗松了一口大氣,帶轉向自己的大哥,正看到蕭懷仁激動異常的面龐,心下不僅嘆息:「爹爹留下的心學之術,看來終究是大哥所無法領悟的。看樣子,唯有在那四個侄兒身上多下功夫才是。但只怕敬業這孩子少年心性,難以體諒自己這個做三叔的苦衷啊!」


****


半山上,激越的鐘聲宣告著晨省的結束。山腳下「吳家藥鋪」里,吳家獨子吳長河,也就是剛才練拳的少年,也剛領完今天的訓示,從堂屋里退了出來。自十五年前吳長河的父親隨蕭家商隊出行,半途遭遇賊人打劫,為保護一名來投靠蕭家的老郎中而命喪賊手,吳家便家道中落。幸好那老郎中趙先生感念吳父的恩義,幫著吳家孤兒寡母開了家藥鋪,自己在里面坐堂行醫。十幾年來吳家卻也逐漸光景見好,成了這鎮上的殷實人家。此時吳家院中已聚了十來號人,都是蕭家義莊的長年和莊丁,或立或坐散了一地,正邊就著吳家廚下的茶水,狼吞虎咽豬肉饅頭,邊在早晨干冷的空氣里噴吐著怨氣——「這不分明欺負人嗎?眼下就是小年,今天又是商隊的歸期,卻把我們流配似地發去守礦場,擺明了把咱當奴才。」

「你不是奴才還有哪個是?這鎮子都是姓蕭的!便是那入了公祠的五大家,在蕭家人面前,還不是照樣平地里矮一節。更何論你我這等只配貢個本宅土地的小戶外姓?」

「外姓便又怎樣?!」臺階上一道響亮的話音打斷了眾人的議論,穿戴齊整的吳長河已經挺立在晨風中,初起的日頭照耀著他頭上烏黑油亮的發絲,在雜花抹額襯托下,更顯出少年人特有的血氣方剛。倒是一雙眉眼并不如何出眾,兩邊太陽穴也并不怎么鼓脹,與早間晨練時的身手似乎不太搭調。

「吆!吳勾當出來了。」

「見過吳頭兒!」

……

眾人連忙起身上前問安,各自都透著分外的恭敬、殷勤,倒是明顯年少的吳長河,應對間頗為老練,一副少年老成模樣。待招呼完眾人,吳長河又接著剛才的話頭道:「這鎮子確是姓蕭,可若是沒當年咱這些小戶外姓同著蕭家先祖,一同打生打死三十幾年。這時怕是咱們也享不到這般光景。大伙說是不是?」說著邊揚了揚手里的饅頭。

「對的咧。」

「吳頭兒說的是!」

眾人一陣起哄,熱鬧聲中卻多沒往心里去。吳長河也不在意,繼續鼓動道:「鎮上義學里的先生講過祖宗祭拜的規矩,蕭家是皇上封的家廟,不也只能傳五代便要分家。到那時,若是沒咱這些外姓人家撐著,再大的家業還不是要給各房分個干凈?」吳長河有意頓了一下,待眾人思量差不多了,才續道:「所以早幾十年前,蕭家老員外就立了那石碑,好把咱們這些外姓團在他蕭家下面。若是沒了咱這些外姓,蕭家再能也成不了這般氣候!」

階下一些腦筋活絡的少年人,聽了這番言語,心下甚是合意,卻又道:「可這都是那五大家的好處,我等再怎樣掙命,還不是妄然?」

吳長河似是早料到有此一問,從容笑道:「那五大家今日的確風光,可當日卻也并不比如今你我強上多少。憑他三十年可以出入車馬,衣裘履絲,咱有的是本領氣力,哪還掙不來有朝一日在公祠里貢奉祖先血食?!」

一番話,直說得眾人耳熱心跳,但那老成年高的卻多不以為然,畢竟眼下鎮上最有資格去博那五家以外,公祠祭典名份的,便是吳家。守著義莊勾當的權柄,這一年來吳長河雖不過廿歲,已是在鎮上得風得雨。便是鄰縣陳、何兩家主人,也是多有巴結,態度倒比對蕭家人還親近幾分。為的就是這外姓與蕭家的微妙干系。如今,吳家大郎意氣風發,一心招呼著鎮上外姓小戶去搏命,還不是為了自家祖先的香火能快快地迎進公祠。若是一味地跟著賣命,到頭來還不是只便宜了他!

「吳勾當說得在理兒!但這風光祖宗門楣的事體,卻也不是片刻間只說嘴就要得的。」眾人里有不開眼的刺頭擠在人群里怪話道:「眼下時刻不早,我們還是趕緊上路,免得山上那些勞什子有來絮叨……」

原本一腔火熱的吳長河,聽了這等不對脾胃的話,心中火起,身形一挺,一股豪霸氣息便壓得階下眾人噤了聲。

「嗯咳……!」身后堂屋里一聲輕微但卻別具穿透力的咳嗽,旋即驅散了庭院中剛泛起的凜冽殺氣,眾人只覺得眼前一花,身上打了個冷顫,眼前吳長河卻已堆起了一臉笑容:「說得也是,今兒商隊回鎮,若是我等留在鎮上,到時卸貨收拾的苦活兒定是逃不脫。守山雖是冷清,卻可養足精神。待明天開春大祭前的社火開鑼,大家才好痛快地熱鬧一番。到時兄弟請客,定叫大伙兒不醉無歸!」這話卻是對了所有人的心思,一伙人立時鬧哄哄地裹著吳長河,旋風般地離了吳家,出鎮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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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著人群遠去,吳家堂屋里,蕭十六姑終于忍不住開了口:「趙先生,依您看今年大祭,我吳家卻是有幾分把握?」

吳家藥鋪的坐堂郎中,也是吳家真正的主事人趙先生呷了一口茶,淡淡道:「這卻要看機緣了。你若是真想叫吳家在此鎮上風光,最要緊的一樁,便是急不得!」言罷深深看了一眼對面的十六姑,「自去年大郎當了義莊勾當,老夫便覺蹊蹺,因此越發約束大郎,不可過于顯露本領,為的就是要給吳家留下周旋的余地。如今看來,這確是個劫數,一個不好,怕是連在鎮上立足都難,哪還談得上祖宗門楣。」

「那可有驅避之法?」十六姑情急之下,臉已經煞白。

「若能躲得過,哪里還能算得上劫數?不過修道人不歷劫難,又憑什么去證道果!」趙先生不以為然道:「倒是你可曾想過,吳家祖先靈位便是迎入公祠,又待如何?除開些許表面風光,吳家只你母子二人,卻又拿什么去與那五姓,甚至蕭家去比?一世榮華不過數十載,營營役役,何苦來由!」

「先生本是神仙中人,自可將這凡間事情看淡。」蕭十六姑依舊白著臉,語氣里卻分明多了幾分絕決,「但我即入吳家,滿心里便只為了吳氏宗門。郎君早逝,天幸得先生提攜,使我母子衣食不愁,更叫長河孩兒得成大器。此時若不將吳氏祖宗之位迎進公祠,卻叫妾身有何面目去見地下的郎君?便是平日里妾身娘家那班閑人,也好叫他們從此再不敢胡亂說嘴!」

看著面前有些激憤不能自抑的蕭十六姑,趙先生也唯有沉默。人心竟是如此難測難平!為著當年對吳兄弟的一句應承,在此居停廿余年。這母子的心意,哪里有不明白的!趙先生的眼光落在堂屋門口的石僻邪上,冬日初起的陽光照在上面,花崗石上斑駁的晶粒,竟似要將老者的眼睛刺痛一般。

沒想到當日叛出長生洞府時沒能堪破的心結,至今依然無解。如此縱有通天徹地之能,卻依舊要被心頭的妄念糾纏著,解脫不得!

看來,自己妄自苦修近百年,卻也并不比洞府中尸位素餐的同門、道侶強多少,便是一向視同奴仆的別府星宿,現在想來也自有他們的苦衷。真難怪要一而再地逃入世間,為的還不就是一顆不能安寧的心!難道明知是禍也甘之如貽,竟真的是生而為人的宿命嗎?!

手中端著一盞苦茶,趙先生一時竟也有些恍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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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臨危

冬日的太陽懶洋洋地俯視著三秦大地。在蕭家鎮后的山路上,一群人遠遠地迤邐而來。對面遠處,形同臥牛的娘子崗佇立在金溝河右岸,拱衛著崗下富產金沙礦石的蕭家礦場——金銀溝。金溝河正是在這里鉆出深山,躍下百十丈的山澗,再踱過兩里多的沙石灘,在娘子崗邊的土嶺峽調頭向東,直奔著滔滔的洛河而去。

金溝河這名字至少叫了上百年,但本地人卻從沒想過這河里有金子。哪料二十幾年前,剛在此地落腳十年的蕭家老寨主崇光公卻在這里拾到了狗頭金,更在上游開出了金、銅、鐵之類的礦沙。金銀溝也由此得名。一時間竟叫方圓百里的三縣鄉紳既羨且忌,也都紛紛帶了人鉆進深山河溝找金子。哪知幾年下來,無不空手而返。于是鄉間便有了「外來的蕭家謀劃好了來侵占金礦」的流言,縱是蕭家仗著官府勢力私開礦場,也擋不住比鄰的陳、何兩家族人紛紛打上門來理論,乃至強搶。為此三家都出過人命,于是蕭家便常年派人看守礦場,更設望樓和烽火警號。雖然這之后十幾年都風平浪靜,但這每日輪班守山的差使卻固定下來,變成蕭家鎮義莊雷打不動的日課之一。雖則整日守著一堆石頭、一條河溝,能把人悶出鳥來,但規矩就是規矩,外加工錢夠厚,倒也過得去。

越過山崗,遙遙的土嶺峽在望。吳長河一行人卻依舊懶散著腳步,為著這些日里與陳何兩家爭地界水源,義莊上下諸人沒少吃苦頭。難得有此閑暇,前日守山的莊丁這時必還窩在工棚里睡回籠覺。身后一眾老少滿口里都是縣里鎮上的姑娘媳婦,聽得吳長河心里也不免起了一絲異樣。想著何員外已是三次上門來給他家七娘提親,那嫩蔥般水靈的模佯竟似就在眼前,心頭立時一陣狂跳。連忙沉心下氣,正抬頭想定定心神時,卻一下怔在那兒,不留神嘴里已經喊了出來:「嗨!干什么吶,你們?」

突如其來的斷喝打醒了眾人,離著兩箭地外的土嶺峽口里,幾個黑衣人正操著家拾,在那里挖著什么。一照眼便看出這些不是莊上的人,吳長河立時腦子里一機靈:「莫不是那話兒見光了?!」轉念一想又不對,「現下礦場里除去些銅錠,融銅錢的家拾、改鑄好的銅器早都收拾干凈,便是官差也拿不到夠分量的贓證。是陳何兩家又來找碴不成?礦場封了快一冬,哪還能搶到些什么?奇怪!」

心里走馬燈似地琢磨著各種念頭,吳長河腳下便慢了下來。可身后的一干人卻早就火匝匝地沖了上去。對面那些人見勢不好,甩下手里的家伙,調頭就跑,卻是奔著峽口里的工棚方向。眾人見了更是好氣又好笑,高聲喝罵著就一路追上去。

吳長河看在眼里,也是好笑,可轉眼笑容就僵在臉上,身上猛打了個寒戰,瞠目大吼道:「回來!小心!!」那些人逃跑的起落身法,竟是這一帶少見高手,分明有詐。

這邊喊聲剛落,那邊已經斜次里沖出幾個蒙面漢子,寒光閃動中,伴著一響即斷的慘嚎,兩顆斗大頭顱已帶著滿腔鮮血直飛出去。霎時間,眾人都傻了般呆在當場。緊跟著,不知誰媽呀一聲,大家就都跟中箭的兔子似地跳起來,四散奔逃。身后那幾個蒙面人狂笑著,提刀便追。

「混——蛋——!」

滿眼的血光激得吳長河心都快炸了,腦海里早成了一片空白,只知道狂吼著抄了棗木棒,只兩步就沖進人群,一腳踢翻眼前的黑衣人,木棒已沒頭沒腦地向劈面而來的蒙面人打去。

「當!」的一聲脆響,手上傳來的怪力將兩人各自彈開兩步。那蒙面人一愣,怪叫道:「好大氣力!只可惜今天卻要叫你去給閻王做常年。受死吧!」

凝神出刀,全沒了剛才的呼嘯刀風,招式中卻透著陰煞兇殘。吳長河看著寸寸逼近的刀鋒,如墮冰窟。人卻立時沉靜下來,身形隨刀勢轉折間,手中木棒已如槍標出,棒頭竟隱隱發出陰雷爆裂聲。

對面來人輕咦了聲,刀罡暴漲,四周立時煞氣四溢,便是江湖上一流好手,身陷這陰煞大真力中央,也要被鎮得動彈不得。若是尋常人,刀鋒不必及體,單是這六成上下的刀罡,就足以震斷心脈。蒙面人刀鋒直取咽喉,心下已準備著躲閃噴出的鮮血。哪知吳長河竟絲毫不為所動,冉冉后退間,木棒竟如排山倒海一般直插下來。

「噗——」血花飄散中,蒙面人直瞪著貫透前胸的木棒,最后的念頭卻是,一根不過三指粗的木棒,如何能使出千軍萬馬、一往無回的氣勢?怎的自己連一招都沒接下。

「啊!這小子壞了三弟!殺——」

仿佛陡然由靜室落入鬧市,周遭一片鬼哭神嚎擠滿了吳長河的雙耳。丟手抖落還挑在棒上的蒙面人,待要再沖時,才發覺四周的黑衣人竟有近二十人,而自己手下卻又被砍倒三四個,余下的也都被圍在隘口中央——敵眾我寡,身陷絕地,完了!

要沖出去才有活路!抱著心里唯一的念頭,吳長河沙啞著嗓子大喊:「結陣,跟我殺出去!」腳下已朝著離自己最近的幾個莊丁奔去,一邊又高叫著,「拼呀,給兄弟們報仇!」手里的棗木棒更是掄得如風車一般,連著掀翻了幾個黑衣人,身后也聚集了四五個滿臉油汗的同伴。雖依舊是驚惶不定,但數十年的兵陣演練畢竟管用,以吳長河為箭頭,身后一個三角錐陣已經現形。待左右沖殺一陣,又聚攏來幾個還活著的人,眾人膽氣也隨之一振,手中刀槍舞動起來也順溜了許多,竟也有來有往地與那些黑衣人對打了起來。

此時,吳長河已是通身大汗,手中木棒更遲緩了許多,但棍上風雷之聲竟在丈外都可聽到。開始還有黑衣人敢從正面強憾,卻不是被長棍掀翻,還沒起身就死在后面的刀劍之下,就是挨了吳長河的全力一擊,整個人被打得直飛出去,口中鮮血拌著內臟碎塊撒了一地。

才不過一頓飯光景,蕭家這邊雖又一死兩傷,黑衣人卻一下折損了六七個。莊丁們一時士氣大振,隊形也有些散亂。吳長河心中大急,自己內力已有些難以為繼,若是這時被人沖散了陣型,怕是再沒有機會能活著走出這山谷!念頭紛轉中,猛然想起對面一里多外的工棚里,還有十幾個莊上的兄弟,不由心中狂喜。暗罵道,這時辰還不起,多大聲音都吵不醒這群睡死豬!一邊口里高喊著「隨我到棚里去牽豬!」掉頭直奔工棚方向殺去。

莊丁們聞言也都恍然,斗志越發高昂。吳長河手中丈八棗木棒如出水蛟龍,一路太祖棍法使開來,勢不可擋,眨眼就到了工棚門前。

昏黃的日頭已爬起老高,看日影大約再過半個時辰就是午時了。可蕭家礦場工棚里卻沒半點人跡,分明是青天白日,陰森氣息卻讓剛沖上來的眾人人剎住了腳步。吳長河深深吐納,冥天無極很快平息了奔雷訣淤積的躁熱虛火。但鼻端一股刺鼻的血腥,卻叫他的心猛地一沉,口中高喊著「快起來,有人要劫礦場!」人已急不可待地奔上去,一手推來了虛掩的大門——所有人都在。

所有的人頭都碼在工棚中間的原木長桌上。

所有的身驅則散落在工棚的各個角落。

鮮血把工棚染了個通紅,映著中間那一堆沒了焦距的眼瞳,好像要把人的魂都要吸進去一般。

「啊!鬼呀——」

滿腔的熱望化作嚎叫和摻合著胃液的酸水,從眾人口中噴吐出來,當場便有幾個莊丁嚇暈了過去。吳長河楞楞地呆立在長桌前,兩眼直盯盯地死看著那堆人頭,暗淡的陽光從工棚頂上的氣窗投下來,照得那些頭顱竟如活了似的,在向他這個義莊勾當絮絮訴說……

「哈哈哈哈……,這才叫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自來投!來人,封住門,放火燒死他們!」工棚外,一個狂傲的聲音大喊著,引來四周此起彼落的哄笑,光聽聲音有近三十人,吳長河心中驚悔交加,「上當了!對方那好的武功,在隘口當場就可以把我等殺光,卻留一線生路,把大家引進來,只怕是為了以防萬一,絕對不留活口。都是自己一時糊涂,竟輕易入了他人圈套。可這究竟是為了什么?」

一團熾熱的火球翻滾著從門口飛入,直落在呆立著的眾人堆里,已經瀕臨崩潰的莊丁們立時大亂,更有人搶出門去,想奪路而逃。哪知不過數息之后,便傳來一聲慘叫——工棚已經被包圍了!

吳長河強自按捺心頭的疑懼,先熬過眼前的難關才是正經。他轉身一腳踏滅地上的火把,向著棚內號啕嘔吐的莊丁大吼:「全給我住嘴!別跟娘們似地號喪。快跟我去把棚頂拆了,否則會被燒死的。」

「燒死又怎樣?總比給人家砍了腦袋壘寶塔強!」

「就是,好好地鎮上不待,卻到這晦氣地方來守山,都怪你……」

「對!都是你的錯,真把我們都害死了!」

一時大家似乎都找到了罪魁禍首,七嘴八舌地唾罵著,全不管頭上棚頂已燃起了火苗,棚外的火把更是雨點般朝著工棚投來。吳長河剛壓下的狂躁情緒立刻千百倍地爆發出來,他伸手揪起一個號哭不止的莊丁,反手幾記陰陽耳光抽得他滿天星斗,嘴里的哭聲卻也戛然而止。

瞪著血紅的眼睛,吳長河咬牙切齒道:「好畜生!不去與死掉的弟兄報仇,卻來找自家人麻煩。你們襠里可還有幾顆卵彈?!」一陣狂風暴雨,只嚇得眾人都收了聲,卻聽他一人兀自恨道:「待我沖到崗上的望樓,烽火一起,鎮上的馬隊片刻即到,那時便是殺敵血仇的好時機!此刻便尿(音」雖「)了,卻叫蕭家人如何待見咱們?!……」正言語時,又一個火把甩進門來,竟是個黑衣人張狂地沖到近前,想把棚內也點著。吳長河眼眥盡裂,點腳鉤起地上一柄紅纓槍,就手撈住便將火把挑出門外,接著沉腰坐馬,周身骨節一陣暴響。眾莊丁正詫異時,猛聽得炸雷似地一聲暴喝,眨眼間吳長河手中的纓槍竟已將那黑衣人扎了個對穿,更帶著尸首直飛出丈外,「咚!」地一聲釘在一根木樁上,槍桿竟自還「嗡嗡」地抖動著。

滿地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如中了定身法,直盯盯地看著棚內棚外兩個人,一個死人一個活人。唯有棚頂上茅草在火苗中□叭不止。

「也罷!咱老六這條命便賣與你了。」仿佛過了比一輩子還久,棚里蹦出條漢子,伸手扒了身上衣裳,蒼白的臉上還帶著淚痕,抄起地上的砍刀便往棚后去了。有了出頭的,就有跟著幫場的。不多時,棚里便再沒半個閑人,只盞茶的功夫,木棚就只剩了圈圓木圍墻。散落四周的圓木茅草燃起的煙火,反將那些黑衣人隔開去。總算暫且安全了!

但吳長河卻不敢有半份放松,眼看將近午時,再不報信引來鎮上的人,大伙兒怕是要堅持不住了!可自剛才一槍嚇退敵手,卻引來三個武功奇高的蒙面人。看其舉動中透出的煞氣,竟比隘口死在自己棍下的家伙還強。若是自己一人殺出去報警,身后眾人怕是連一刻也頂不住便會被屠光。

左右危難之際,一股怨氣從背后直逼過來,是那堆無人敢動一下的人頭!吳長河臉上陰晴不定,但四周張望一番后,卻猛咬牙關,之說了句:「不管看到什么,且勿驚慌,不言不動便可無事。」言罷也不管眾人是否明白,轉身雙膝跪地便是三個響頭。心中默禱:「各位兄弟英靈不遠,且恕長河無禮,借諸位生魂助我御敵。來日長河必引四方神靈,為你等超渡!」待起身時,頭上抹額已經不見,一頭烏黑長發披散在風煙中。手中木棒舉至齊眉,口中念念有詞之際,腳踏星斗,霎時陰風四起,正午時分,四周卻比午夜還冷。長桌上那堆人頭更是凌空而起,漂浮在吳長河面前!

一眾莊丁早嚇得靈魂出竅,根本做聲不得。棚外圍困的人群也一陣騷亂,遠遠望去,環繞著木棚的煙火如有了生命一般扭曲、纏繞著,結成數道煙龍,轉眼周遭十余丈方圓地面就籠罩在一層淡煙中。雖是山風凜烈,那煙氣卻凝聚不散,透骨陰寒逼得人直向后退。那為首之人驚呼「妖術!」時,一道煙龍已如旗花般躍起三丈多高,扭身直向遠處山崗上的望樓投去。望著遠去的煙氣,三個蒙面人卻不約而同地抬頭看天,日頭已直上天頂——已是午時了。

剛收起火遁的吳長河強抑周身狂躁的真氣,周身汗出如漿,來不及多想為何身后無人追趕,直奔崗上的望樓。木棚中的戊土迷蹤陣靠著數個未經祭煉的生魂,最多支撐半個時辰。只是崗上烽火一起,鎮上馬隊最多半刻即可趕到,但若不及時回去反轉陣型,改內縛為外纏,捆住敵人,馬隊到時,那些蒙面人也早沒了蹤影。可自己還能堅持多久?難道真要落個氣血沸騰而亡的下場么!猛然,吳長河腳下踉蹌,仆倒在地,面容驚駭欲絕——山崗上,晴空下,一道灰黑色的狼煙筆直地矗立著。

「天吶!這究竟是怎么啦?為什么……」吳長河心下千頭萬緒,一口氣上不來,竟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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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陽光照在堂前,幾只麻雀穿梭在光影中,攪得光霧中飛舞的灰塵閃出耀眼的亮斑。蕭三員外懷禮盯著足看了半炷香的功夫,耳里卻一字不拉地聽著大哥與何萬昌閑聊。顯然,大哥對這位何員外頗有好感,稱兄道弟的很是近乎。也難怪,蕭家三十年來風生水起,黑白兩道占盡風光,卻終歸是外來人,于鄉黨受盡排擠,與本鄉父老隔膜得很。縱是近些年勢力日大,周遭鄉紳無不極盡巴結,卻只得些利益伙伴,終是成不了鄉親。就說同為本地三大戶的東縣陳家員外子壽,就是個緇珠必較的銅算盤,平日最大的樂兒便是占蕭家便宜。只看他現在一個勁兒地堂前的場院里轉悠了快半個時辰,還不時地打量著日頭,還不知道這廝心里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反倒是這何員外,自十幾年前由外地回來繼承家業,便與蕭家過從甚密,五十多的年紀卻愛與年青人打交道,與鎮上年輕一輩子弟頗為相與。近年來更與鎮上外姓互有婚嫁,儼然成了這鎮上一門遠親。

但懷禮打心眼里看不順眼這位面團團的富家翁。這不光因為何萬昌在蕭家的作派實在好得有點過分,更因為手下人報上來的那些消息。若是真的,那何家非但成不了鄉親,更已是蕭家的心腹大患。總之,這陳、何兩家都不是什么好貨,卻又都躲不開打不垮,真個想想就鬧心。只是這些都只能放在自己肚里,萬不可讓大哥知曉。否則,依大哥的脾性現下大概已然刀劍相向了。

「唉!看來我早晚要累死在這些爛事上,卻沒得人商量,真是苦也!」

「員……員外,不好了!娘子崗望樓上起了狼煙啦……」由遠而近的呼聲讓蕭懷仁從座上猛跳了起來,一時回不過神來的懷禮楞怔地抬頭時,正瞥見陳子壽臉上一閃即逝的喜色,猛回頭對上的卻是何萬昌那張胖臉,一向掛滿笑容竟換成了僵硬木然的表情。不由得一股涼氣直上后腦,機靈靈地便也跳起來,大叫道:「快備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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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幾匹矮腳蒙古馬在山道上狂奔,領先的兩騎正是蕭家兩兄弟。

「三弟,礦場出什么大事了?」懷仁邊策馬邊大聲問。適才堂上不過是一時激動,那礦場早幾年就轉在官府名下,私熔銅錢改鑄才是那礦場里的真正蕭氏營生。若不是聽到三弟變顏變色地大叫,自己也不會立馬帶著親信子弟沖出來。可一路上三弟一言不發,卻不知在想些什么。

「事情真是蹊蹺,我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情,卻就是心驚膽戰,非要去看看不可!」懷禮兩眼直盯著前方,言語間恍惚不定。懷仁看在眼里,又是心疼又是擔心,卻也沒更好的主意,只有拼命打馬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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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隘口到工棚,一路上蕭家十幾個親信子弟臉色越來越難看,等見到籠罩在灰白煙罩下的工棚,聽著煙罩下的森森鬼叫,更有人當場嚇得掉下馬來。畢竟蕭家太平了快三十年,這一代子弟中幾乎沒有見過真仗的,更甭說大白天遇見鬼了。懷仁懷禮兄弟畢竟不同,但也只能雙手拽緊了韁繩,下馬不得。

「快看,那兒還有個活的!」順著手下的指點,只見一個披頭散發,混身血污的人一路踉蹌地從崗上下來,直奔工棚,瞧衣著該是鎮上的人。蕭懷仁正待招呼,卻見那人來在煙罩前,手舞足蹈起來,手中一根棗木棒竟使出了劍招,嘴里更發出陣陣嘯叫,只聽得眾人周身寒毛乍起,仿佛陰風也籠罩到自己這邊一般。待到煙霧漸漸散去,最先顯露在陽光下的卻是三顆須發皆張、面色詭異的人頭,正從一丈來高的空中懸浮著緩緩下降;隨后便是從柵欄里尖叫奔逃出來的幾個莊丁——那驚駭瘋狂的眼神,可把蕭氏兄弟倆真嚇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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嚇人東西見多了,人很快就會適應,或者叫麻木。而且越嚇人的東西,麻木起來越快。剛才還嚇得腿軟的幾個蕭家子弟,現在抬起尸首來倒很快順了手,可懷仁懷禮兩人的臉色卻越發難看起來。對著十幾顆人頭,聽著吳長河神情恍惚的只言片語,身后此起彼伏的狂笑與呢喃,蕭懷仁覺得自己也快瘋了!

蕭懷禮只覺得胸口一陣陣發緊——多少年了,蕭家大小事體,外面商號、暗樁傳來的各色消息,再怎么紛亂,他都可以立刻從中理出頭緒,看出端倪。就連爹爹蕭崇光,也贊嘆一聲「玲瓏心思」。可今天這迷局卻怎么也勘不透,而越是抓不住根由,心里的無明恐慌就越是加劇。這分明就是一個事先布好的圈套,為的就是要把蕭家人誘出鎮來,可為的是什么呢?蕭家上百間商號,上千萬的家產皆非片刻可奪。那這局的眼究竟何在?一瞬間心頭似乎有一份明悟,待捉摸時卻又無從下手。一粒粒豆大的汗珠擠滿了他的額頭。

蕭懷仁看著眼前神情呆滯的一老一少,急得直搓雙手,卻有力使不上,恨不能與誰大打一場才痛快。正不知所措時,忽聽一陣人聲鼎沸,回頭看見遠處塵頭里奔來一隊人馬,為首一人中等身材,白面微須,一臉風塵中透著焦急。卻正是押運商隊的主事,自己的大兒子蕭敬德,與他率領的百人隊「□風」。蕭懷仁心中一喜,忙揚聲喊喝:「你等怎到此處?商隊可進鎮了么?」

蕭敬德見是父親,也又驚又喜,幾個提縱來到近前,跪倒磕頭道:「孩兒給父親、三叔請安!因望見崗上起了烽火,怕礦上有事,才帶著‘□風’趕來;商隊此刻還在路上,約莫……」

「商隊!」剛才還一個望天一個看地的吳長河與蕭懷禮竟對看著同聲驚呼,把蕭懷仁嚇了一跳,煩躁地瞪了全沒個禮數的吳長河一眼,卻不料剛還霜打了似的吳長河魔癥了一般沖上前,當地里一把拽起地上的蕭敬德,嘶啞地吼道:「那商隊可還有人守著?!」

「長河兄弟,你這是做什么!奔云隊還在那邊。」一頭霧水的蕭敬德忙運勁掙脫,卻覺胸前如壓了千斤巨石,動不得分毫。只好轉向一旁的三叔:「怎么?有何不妥嗎?」

蕭懷仁見兒子竟被個瘋漢挾住掙脫不得,再也克制不住一腔無明火,內力一催,風聲如雷,便抓向吳長河后心。卻聽耳邊三弟疾呼:「調虎離山!有人要劫商隊!」心中一沉時,才發覺手上抓空。再看吳長河大步一邁,就上了丈外戰馬的鞍橋。身后躥出一人,也奪了匹馬,隨后一路狂奔而去,正是三弟懷禮。蕭懷仁心中早亂了方寸,連忙分派了人手照顧礦場,便拉著楞在一旁的大兒子也追了下去,可滿肚子的問號憋得他實在難受——吳長河啥時竟有了那么好的武功?

礦場遇襲怎就礙著了商隊?

還有那從半空中落下的人頭,分明就是傳說中的妖術!吳長河竟連這個都會!正跑得通身大汗的蕭懷仁連打了幾個寒顫,已經濕透了的棉袍黏在身上,被寒風一吹,竟是那么的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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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隊完了!

押運商隊十余載,順風順水地做到百人隊都頭,卻在家門口被人劫了,蕭十五只覺得窩囊。眼前呼嘯著山梟劉大疤旗號的悍匪足有近三百人,領頭的幾條漢子刀砍斧剁,簡直就像虎趟羊群。為了護著那十來輛太平車和近二十輛串車,結不成陣的鄉兵根本不是對手。蕭十五才放翻了眼前的兩個蒙面人,卻被迎面而來的一刀揮成兩段。

「山梟手下哪來的這等高手!?」奔云隊都頭蕭十五帶著這最后的疑問栽倒下去,成了蕭家商隊崩潰的標志,推車的腳夫四散奔逃。轉眼工夫,百十輛大車的財帛貨物便被那群黑衣蒙面的賊人全部推走,連地下死傷的同伙也收拾了個干凈。只留下近二十具蕭家人的尸首,鮮血、殘肢、武器灑了一地。唯有奔云隊副都頭蕭毛旦強忍傷痛,躡在那群賊人身后一路緊追。

年近四十的毛旦武藝不高,但對打點雜務最是精心細致,是蕭十五最貼己的族弟。今天剛遇到劫匪,毛旦便中了一刀,暈在當場。待蘇醒過來卻正看到十五哥被砍成兩段。毛旦又疼又怕又恨,知道自己上去也白給,只得繼續躺下裝死,人聲一靜立刻爬起來直追了下去。

「能盯住賊人的去向,也好叫鎮上老少替十五哥報仇!」

哪知才追出去不到三里地,卻聽到前面又起了人聲,摸近前一看竟見平地里冒出一大群漢子,隱約間似乎有不少熟面孔,紛紛地上前幫著推拉車輛。

「莫不是看錯了?這蕭家鎮左近一向太平,山梟的山寨遠在百里以外,難道是有人冒充山梟的名號!」毛旦流血過多,一路追來已是油干燈枯,沒等看得明白就暈倒在草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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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著滿地狼藉,蕭懷仁額頭上的青筋都快暴裂了。面色已白如蠟紙的蕭懷禮就如同瘋魔了一般,腳下不停地左右查看,足跡、尸首、傷口、車轍……,嘴里還不住地念念有詞,卻聽不出在說些什么。陸續從四處找回來的奔云隊殘部七嘴八舌地數說著,更沒有一個人的說法可以對得上茬。而最先趕到的吳長河更是早沒了蹤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蕭懷仁心中默念著爹爹臨終前留給自己的十六字箴言「外松內緊,張弛有道;未雨綢繆,剛中存柔。」,告誡著自己身為宗子萬不可亂了方寸,可心里除了一個亂字便再也理不出頭緒來。看來關鍵時刻還是只能依賴三弟的智慧。

好容易,蕭懷禮終于停住身形,岣嶁的身軀在午后的陽光下透出無盡的疲憊。蕭懷仁心中一陣絞痛,不由得越加痛恨自己為何沒有爹爹那般的睿智,把本就體弱的三弟拖累至此。詢問的話頭在嘴里連轉了幾個來回,竟說不出口。突然見蕭懷禮身軀劇震,灰白的頭顱直向后仰著,一聲「天亡我也!」的嘶啞喊叫伴著一口鮮血噴薄而出,整個人便直挺挺地倒下去。

蕭懷仁心膽俱裂,自馬上直飛出去,一把撈住蕭懷禮的身軀,待輕輕放平時,卻已是手腳冰涼,出氣多入氣少了。

「三叔!您怎么啦?」一邊跪倒的正是蕭敬德,這天一路的奔波外加莫名其妙地在自己手中丟了猶如蕭家命脈的商隊,已經將這廿五歲的拙樸漢子折磨的身心憔悴,再看見一向敬重的三叔竟被自己的錯失氣得口吐鮮血,禁不住悲從衷來。卻又怎么也想不明白究竟錯在何處,當真是欲哭無淚。心中已是自艾自怨到了極點。

看著眼前自家長子的這幅窩囊像,心中滿腔的怨憤再也按捺不住,蕭懷仁直沖著兒子大吼道:「你都做了些什么!為什么不守著商隊?難道你不知道這是咱家的命根子嗎?蕭家長房的顏面都叫你丟盡了!憑你這般怎配繼承長房?還有何顏面活在這世上!」

蕭懷仁瞪視著前方,罵得聲嘶力竭。周圍一干族中子弟只嚇得噤若寒蟬。跪在地下的蕭敬德絕望地看著眼前狂怒的爹爹和他懷里的三叔,渾身抖似篩糠。口里喃喃著:「我為何活著?為何?!為何!」

手下一緊,「嚓啷」拔出肋下寶劍,就向頸下抹去!

蕭家老小立馬炸了營,抓手、抱腰、奪劍,亂作一團。只有蕭懷仁一直抱著三弟,眼中含淚輕聲罵著:「你這沒出息的東西,死了倒也干凈!」

正倉惶間,遙遙地一馬奔來。馬上一人揚鞭,身前還橫躺著一個人。眨眼來到近前,望著地下亂糟糟的人群,那人喑啞著嗓子喝道:「商隊的大車剛去不遠,這時不追,卻在這里自家蹈蹬,咱蕭家鎮的人當真出息得很吶!」

人群里,蕭懷仁聞聽此言,腦海里就如響了串炸雷。抬眼望去,說話的正是義莊勾當吳長河。看著眼前這個渾身透著年輕,眼里放射霸氣的外姓子弟,由不得激起蕭懷仁滿腔兇性。他兩眼死盯著兒子那雙滿是委屈絕望淚水的眼睛,從牙縫里一個字一個字擠出句話來:「要死,也等把丟的大車財帛找回來再死!咱蕭家可沒有見不得祖宗的漢子。」

蕭敬德雙眼圓瞪,憤怒燒干了淚水也燒紅了眼睛。他雙膀一掙便震開了纏在身上的幾個漢子,舉劍道:「好!我去。我蕭敬德當著死去弟兄的尸身立誓,不報此仇,誓不為人!」

「不報此仇,誓不為人!」

他身后,幾十個奔云隊的鄉兵也跟著齊聲發誓,為著蕭氏家廟里的祖先名分,為了自己將來還能在鎮上抬頭做人,這仇確是不能不報。

可這賊人究竟在哪里呢?大車財帛又要到何出去找呢?一眾鄉兵嘴里喊得響亮,心下卻全沒個主張,都只有眼巴巴望著蕭氏父子。

「大車和賊人的去向,毛旦叔知道。」

眾人身后,吳長河一邊將昏沉沉的蕭毛旦扶下馬背一邊說著,雙眼里閃爍著懾人的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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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困境

嘈雜混亂了一晚的蕭家鎮終于陷入沉沉的睡夢中。星光下,唯有公祠與蕭氏家廟還燈燭通明。一天里死了快三十口人,鎮上的壽材鋪搬空了庫底還不夠用。親戚鄰里,大人孩子哭鬧成了一團。蕭家與五族長老幾乎慌了手腳,好容易打點停當也已是起更時刻。可還不得休息,此時又都聚到蕭家長房的中堂上合計對策。

掌燈時分,陳、何兩家的信使都送來當家宗子的書信。雖然口氣不一,但骨子里卻都盯死了商隊貨物的賠償。畢竟這商隊里有四成以上都是這兩家的訂貨,當初蕭家收了人家全額貨款,如今要么交貨要么賠錢。今夜若不商議出個章程來,天一亮那才真要天下大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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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山而建的蕭氏長房大宅前后三進,外圍高墻望樓,內里數十間房屋穿插著回廊、照壁,在夜幕下如虎踞龍盤,暗藏殺機。中堂外的廡下,幾個下人輕手輕腳地忙碌著茶點湯水,吳長河端坐在一把交椅上,一盞揀芽(宋代茶品的一種)點了不下十幾湯,早沒了茶白。半個時辰前,最后一個叫進去問話的莊丁都已經放回家去歇息,卻唯獨留下吳長河。聽著中堂里隱約傳來忽高忽低的爭吵聲,吳長河胸中不由得心潮起伏。

平日總抱怨沒機會走出鎮去,屈在這沉悶的山溝里,整日就是與土地公掙命。哪成想殺機竟然就在身旁!從小長大的伙伴,早晨還一起嘻笑轉眼卻成了冰冷的尸首。轉瞬間天人隔絕,午間一幕幕的血腥場面此時還歷歷在目,但又仿佛越想越缺少真實感,唯有死亡的感受是如此強烈,強烈得現在想來還讓吳長河兩股顫抖,渾身發緊。但是!說不清為什么,只是吳長河真—的—很—喜—歡這種感覺!二十年來這是第一次,「活著」的感受是如此真切,胸中漲滿了無可名狀的充實感:「大丈夫建功立業正其時也!」

吳長河無暇多想這話究竟是從哪里聽來的,只情不自禁地一遍遍品味著白天打斗中的每一個細節,腰板兒不由得拔得筆直,眼中神光不住伸縮,一陣陣森然氣勢散發出來,迫得那些下人都遠遠繞開。

「依呀」一聲,緊閉的中堂大門推開了一道縫隙,昏黃的燈光流泄在院中,光影里一個聲音傳來:「吳大郎,快進來!大員外要見你。」


****


堂上燈火明亮,鎮上的頭面人物幾乎全都到場。居中是一扇四開八座的漆畫屏風,上面雷云翻飛中一頭吊睛白額猛虎張牙舞爪,似要破屏而出。屏風前,右手一把交椅上高坐著蕭家鎮的最高權威者蕭懷仁,面色陰沉;左手則是張臨時放置的玉石圈椅,上面鋪著厚厚的裘皮暖墊,三員外蕭懷禮虛弱地斜靠在上面,正一口口呷著身邊仆人遞上來的熱湯,低垂的細眉下,一雙鳳目暗淡得有些陰森。在他們身旁挺立著一排鄉兵,為首的正是敬德敬業兩兄弟。吳長河進門正迎上這哥倆充滿憤恨怨毒的目光,后背上立時泛起一陣寒氣,卻搞不懂是為什么。也沒時間細想,先上前叉手為禮,然后立在堂下。

中堂上一片死寂,分坐在兩側的鎮上各族長老都拿眼死盯著吳長河,卻誰也不開口問話。良久,上面才傳來低沉的聲音:「吳大郎,娘子崗望樓上的烽火當真不是你燃起的?」

吳長河心中忐忑,鬧不清狀況,只好照實回道:「的確不是。」

「那會是誰放的呢?」

「想必是那些賊人設下陷阱,要騙開商隊護衛,故此才在礦場如此做作。」吳長河心想這些話白天不已就問過多次了嗎?如何這時還要再問。

「哼!好一個騙開護衛。」蕭懷仁猛挺起身來,直盯著吳長河道:「除了這屋里諸人,還有誰會知道咱家商隊回鎮的路線與行程時辰?更還有誰會知道礦場上存著熔煉銅錢的莫大秘密,不能讓外人知曉?!這烽火起得這般恰到好處,你且說說除了內奸還會有誰能謀劃出如此合榫的陷阱?」

吳長河猛地一驚,心念電轉,再抬頭掃了一眼堂上眾人,口里喃喃道:「難道……你們竟懷疑是我?」瞪著那些一副「你終于承認了」表情的長老,吳長河即驚且怒,「我舍生忘死帶著弟兄們一起沖殺,莫不成那些都是假的?」

「空口無憑,當地除了些血跡,根本沒見到什么黑衣蒙面人的尸首。」座上一個劉姓長老冷冷道。

「工棚里的弟兄都可為我做證!」吳長河抗聲申辯,心卻越來越往下沉。

「那些人都瘋了。都是被你的妖術害的!」另一個孫姓長老咬牙切齒地罵道:「你既已殺了那么多義莊兄弟,索性將那些人一并殺卻也倒干凈,為何還要用妖術整得他們生不如死?我們孫家究竟哪點虧待了你,竟要下此毒手!」罵到后來,竟哽咽起來,以致語不成聲——白天留在工棚里的幾人中,便有他最寵愛的外孫,也難怪情緒激動。

「那不是妖術,只是為了抵御賊人所設的陣法。胡兄弟他們只是受了驚嚇,調養一陣自會恢復的。」吳長河額頭上已滲出冷汗,急急地解釋著。心中不由得想起趙先生的反復叮嚀,「法術雖有奇效,但卻多干天和,更為世俗所不容。非到萬不得已不可輕用,更不可在人前施展炫耀。否則必有大禍!」可難道白天所遇還不算「萬不得已」嗎?卻要自己如何解釋才好。

「好啊!那妖術果然是你設下的。」看著堂下面紅耳赤,亂了方寸的吳長河,蕭懷仁心中一陣冷笑。才三兩句就套出真情,看來三弟當真是多慮了。和我玩你還嫩著呢。

「果如你所言,那不是妖術。為何你不在那陣法里,卻跑到望樓上做什么?」蕭懷禮虛弱的聲音讓亂轟轟的中堂安靜下來。

「去到望樓上點烽火求救……」情急之下吳長河脫口而出,聲音卻越來越低,堂上眾人聞言也都面露冷笑,吳長河不禁感到一絲絕望和恐懼。

「其實,」蕭懷禮咳嗽了幾聲又接著說到:「上崗求救也無不可。」眾人一愣,吳長河更是心中一喜,三員外一向是鎮上的諸葛亮,他能相信自己就好!

「若是真如你所說那樣,點火求救更是唯一可取之法。」吳長河聞言大喜,連忙點頭急道:「對啊!若是回鎮求救,豈不是就來不及了……」

「三叔,他都承認了您怎還向著這賊坯說話?」立在蕭懷仁身后的敬業已經暴跳起來。反倒是蕭懷仁篤定道:「住嘴!聽你三叔說完。」

「吳賢侄,聽說南縣何員外又托人到你家提親了?提的還是左近最出名的何七娘。此事可是真的?」蕭懷禮低沉的聲音緩緩地回蕩在寬大的中堂里,顯得格外怪異。

吳長河沒料到一下就跳到這個問題上,愣然道:「確有此事,怎么?」

「這就對了!自你做了義莊勾當,何家便三次上門提親。想那何七娘年方少艾已是遠近聞名的俊秀人物,更是何員外的表親,加之你與何萬昌早已過從甚密,必是在這一年里勾搭連環,定下這調虎離山、移禍江東之局。由你內里策應,何家下手對付商隊,卻將罪責嫁禍山梟劉大疤。哼哼!老夫猜得可對?」

吳長河直聽得目瞪口呆,怔怔地道:「三員外,您說的小侄怎都聽不懂?家慈還不曾應承何家的婚事,我做得義莊勾當更是滿心歡喜,如何還會勾串外人謀奪鎮上的財務,為的卻是什么?」

「此時若不揭盅,量你也不得心服口服。也罷,便當著這五族長老的面,一并打發了你。」蕭懷禮嘿嘿冷笑著掃視著堂上眾人,中氣不足,話語遲緩卻透出徹骨的陰寒。

「老實告訴你,那陳、何兩家在本鎮上的舉動,都看在我蕭家的耳目里。」嘴里對吳長河說著,蕭懷禮眼睛卻盯上座中幾個長老,語氣中的殺氣竟將這些長老的汗都嚇了出來,頓時被看矮了半截。

「今日娘子崗上火起,那何萬昌還在做戲,當場便被我看出破綻。在咱這方圓百里內,雖則他何家實力最弱,但莊上的武林亡命卻最多。再與日前種種對照,爾等妖孽立時現了原形。想你以蕭氏外家身份,孤兒寡母,任了本鎮義莊勾當,卻不知恩圖報,反招至你狼子野心。這次定是你為著貪戀美色、財帛,才與本鎮心腹大患勾結,妄想圖謀本鎮命脈。實乃可惡!」蕭懷禮說到激動處,慘白的臉上泛起陣陣潮紅,一連串的咳嗽聽得人撕心裂肺。

蕭懷仁立即讓侍立一旁的下人上前看護,接著厭恨地瞥了堂下驚愣著的吳長河一眼,喝到:「來人,將這賊子綁了,關進地牢。」

堂下一陣暴喝,沖上五六個全幅披掛的鄉兵,每人都頭纏麻布身貼黃紙符□。那麻布畫滿各種圖形,分明是鎮上端公的手筆。手中的刀槍上更都裹纏著些碎布,泛著淡紅,透著腥臭,竟似沾了女人經水。

吳長河望著面前如臨大敵,服飾怪誕的一眾鄉親,只覺得天旋地轉,禁不住胸中一口怨氣翻涌,仰天大叫:「蒼天啊,為何不信我?!」喊聲未落,頭上便挨了一擊,轟的一聲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


待那群裝束奇異的鄉兵去遠,堂上的各族長老才敢各自偷偷活動一下僵直的身軀和面容。妖術雖然誰也沒真見識過,但江湖傳言里的可怕與邪異,絕不是武功可以匹敵的。想不到終日笑嘻嘻的吳家小子竟是魔道中人,這實在讓所有的人想起來都后怕。

「呃……兩位員外,依小弟看,雖說那吳長河身懷妖術,更與何家勾串。但此次劫持商隊,陳家恐怕也未必脫得了干系。否則,單一何家那點人手,如何能夠眨眼間將咱的商隊劫得分毫不剩,連車馬都不見了蹤影!只可惜如今我等手無憑據,萬一當真是劉大疤下的手,那咱們豈不是兩頭得罪人?如今商隊依然丟了,這各商號買家的賠償事體便無論如何躲不開。若是因為商隊被劫,回頭又開罪了一眾鄰里鄉親,那本鎮當真就是內外交困了!」

頓了一下,五族外姓里排第一把交椅的劉家長老又面向眾人續道:「后日便是臘月廿三,大祭之日若還不能將周遭各鄉鎮商號富戶訂購的貨物交割清楚,只怕來年本鎮的日子就……」急速下滑的聲調伴隨著不懷好意的眼神,直朝著蕭家兩位當家人而去。其余各族長老連帶著蕭家其他幾房的當家,也都眼巴巴地盯過來,心里都各自打著自己的小九九。

照眼下的形勢,擺明了今年商隊的貨肯定是追不回來了,尤其是珠寶首飾、名貴丸散藥劑,還有綢緞、食鹽之類。所以就算查明陳何兩家謀奪了商隊,究竟何時可以追回財帛,誰心里也沒譜。可其余商戶買家的損失賠償,卻是一筆跑不掉的大虧空。隨著商隊換回來的大批銅錢也丟了,少了私鑄銅器的大筆收入,明年主持蕭家鎮的宗子一支必定元氣大傷。在蕭家長房長子手里丟了商隊,這個啞巴虧長房是吃定了,剩下的就看在座的各位大老如何趨吉避兇,乘著亂局多謀福祉。這時與其說這堂中諸人想著怎么追查兇手、追討贓物,倒不如說都在琢磨著先保全自家的利益,再如何好好利用這一變局,圖謀蕭氏宗子繼任人的名份與控制權,更恰當一些。

看著眼前如刀子般閃著貪婪與幸災樂禍光芒的眼神,蕭懷仁是一臉的木然,蕭懷禮更干脆閉目養神,全不理會。倒是蕭敬德滿面羞慚地低著頭,口中喏喏地欲言又止。一旁的蕭敬業卻早氣得兩眼發紅,沖著那些叔伯們吼道:「真個好嘴臉!這般時候還想著擠兌自家人。是那吳賊與何家壞了商隊,如何怪得到大哥?你等還不是一心要毀了長房,自己做宗子。若是沒了咱長房撐著這蕭家鎮,卻不知你等這多閑漢都去哪里吃白飯!」

一席話直說得前排的蕭家人都變了臉色,卻又顧著長輩身份,不敢招惹這個鎮上潑皮第一的太歲。只好都眼盯著蕭懷仁發狠。蕭懷禮卻伸手止住想開口喝止的大哥,繼續低眉順眼地在那里喝湯。

蕭敬德見兄弟罵得惡毒,忙在底下動手腳,卻被蕭敬業一把甩開,點手指著堂上其他五族長老罵道:「陳何兩家聯手便又如何?就嚇破了你等的卵蛋!不過些土雞瓦狗,明日里我便帶上‘暴雷’蕩平了他們,看還有哪個不開眼的賊漢子敢來打咱家的主意!」

「不得無理!此乃族中議事的所在,大人說話小子何敢亂插嘴?還不趕快退下!」見兒子已經掙足了臉,蕭懷仁心中暗爽,臉卻板得更緊。在座各位大老聽著蕭家宗子暗含欣喜的責備,心下更是想什么的都有,就是沒人再開口說話。中堂里的氣氛立時又凝重了幾分。

蕭懷仁與兄弟交換了一個眼色,鄭重開口道:「商隊遭劫,損失慘重,本宗子難辭其咎。故此,眼下的各項賠款與來年的支應,一律由蕭氏長房出帳。各房與五族中詳細的帳目都在三弟處,可以合一下。連本帶利,總要給大家一個交代。年總還是要過的嘛。」

中堂中一片死寂,所有人臉上都布滿了驚愕,幾個反應快的更是攙雜著狂喜與狐疑——長房就這么認栽了?!

「但是,」呆板的聲音猛地提高了八度,蕭懷仁一字一吐地續道:「丟了的財帛車馬,卻定要追回來的。敬德!你可知曉該做些什么?!」

猛醒過來的蕭敬德緊咬牙關,疾步來在堂下,轟然跪倒,亢聲道:「孩兒知曉!若不追回商隊貨物,孩兒甘領家法,唯死而已!」

「很好!這追討的事情,便著落在你身上了。你兄弟敬業也當助你一臂之力。」蕭懷仁顯得大為快慰,「敬業何在?還不去與你兄長一同領令!」蕭敬業呼嘯一聲,昂然穿堂而下,草草在敬德身后一拜,便挺身斜睨著堂上眾人。

「列位宗親長老,對此事,大家以為如何?」眾人一時蒙頭轉向,鬧不清蕭氏父子這是演的哪一出,更不知「此事」究竟指的是什么,心里都還想著長房支應賠款的事情,便亂糟糟應了些「正該如此」之類的話,卻不料蕭懷仁隨即大聲宣布:「既如此,本鎮蕭氏并五族公議會決議,著蕭敬德繼任義莊勾當,統領義莊上下,追討搶劫商隊之賊,不得有誤。其所屬‘□風’百人隊,現劃歸蕭敬業統領,仍聽蕭敬德調派,以為策應。若追不回所失,一并家法處治!」

頃刻間,中堂上如一潭死水里丟進塊巨石,飛起無數污穢,更有些沉不住氣的長老,當時就從座位上蹦了起來。蕭懷仁面對嘈雜的場面,巋然不動,只陰沉著臉自顧自地點茶。倒是一直沒再開口的蕭懷禮揮退喂湯的仆人,不緊不慢地開了口:「列位,稍安勿躁,且聽本山人一言。」

蕭氏兄弟如此老神在在地一吹一唱,當場就唬住了各懷心事的各族長老。蕭懷禮滿意地掃視了一眼逐漸安靜下來的眾人,點點頭,低聲續道:「為這義莊勾當,大家鬧了也有年頭了。以前先君崇光公在時,義莊一直由我打理,勉強還過得去。自我大哥繼了宗子,義莊所轄田產權勢漸重,大家便都想著要多為本鎮盡些心力,爭著要做這勾當。這原本是好的。但這鎮上外姓人丁日多,我蕭氏家廟與五族公祠頗受非議,故此年前我卸任時,便想著在外姓中尋一能干貼己的,好為咱蕭家與五族另辟人脈財源。那成想老夫無識人之明,竟將這偌大一份產業托付給了吳長河這賊子,險些釀成大禍!現下想來,當初這義莊本是為著贍養鎮中族中鰥寡孤獨,維持義學、豢養人口、不斷宗廟血食,而設下的公田。孰料如今這義莊勾當已是坐擁百畝良田、千傾山林,可分派本鎮過半人丁,每日支應巨萬財帛,與聞氏族機密,儼然本鎮一方諸侯。如此要害關節卻付與外人,實為不妥!」

在座諸人聽著這番話,感受各不相同,尤其外姓五族心里都不是滋味。孫長老尤其耐不住性子,揚聲打斷話茬道:「當初說為顯我等公正無私,定要將這勾當與了鎮中孤寡的是你。如今又說權高位重,不可輕與外人。反復顛倒,卻還不是想你蕭家獨霸著義莊?怎么說吳長河也是你蕭家的外孫,去年委任時還許他日后祖宗靈位入祭公祠。現下出紕漏了便成了外人。難道說惟有你蕭家長房不是‘外人’?!」

此話一出,便犯了眾怒,一下把蕭氏旁支與長房都招惱了。外姓里也有怪孫長老莽撞的,不該這般直接,反倒連回旋的余地都沒有了。

「孫長老,話卻不是這般說。」蕭懷禮淡淡一笑,強提真氣,用話音壓住眾人,「這外人與否,是要看祖宗血脈的。畢竟吾等才是背負著宗族家業、祖宗血食的‘一家人’,豈是那吳長河之流可比!當初許他入祭公祠,不過是挑其盡力巴結的誘餌。便是他做的再好,也不夠格。公祠的名位都在那‘蕭氏并五族約誓碑’上列清楚的,圣人最講孝道,吾輩又豈敢有違祖宗之法?!」說到這兒,蕭懷禮竟沒來由地連打了幾個寒戰,忙伸手緊了緊身上的輕裘暖袍。夜深了,怕已近三更了吧!

「既如此,為何還要將義莊歸在蕭氏長房名下?這又如何叫鎮上大眾心服?!」孫長老豁出去了,反正再怎么爭,義莊也歸不到孫家名下,先出了心頭淤積的怨氣再說。

「此正所謂非常時期用非常手段,如今商隊被劫,蕭家鎮根本動搖,大筆的虧空就在眼前。義莊本是為了本鎮急難所設,自然應該將義莊歸在主理虧欠,支應賠款的族人名下。」一句話,讓所有在座的長老都傻了眼。蕭懷禮微笑著掃視著呆楞的眾人,頓了一下,又道:「何況,追討商隊丟失的財帛車馬,事關本鎮的顏面。若不落下切實的說法,吾等兩代人近四十年的心血,怕是要毀于一旦。蕭家鎮頃刻間就是滅頂之災!適才大家已經同意讓敬德敬業兄弟擔當追討大任,便須為其調配充裕的人手。‘暴雷’需要防備家廟公祠和本鎮安全,不可輕動;‘奔云’新敗難堪重任;惟有義莊數百莊丁加上‘□風’方可匹敵陳何兩家聯手的實力。如此分配,原本合情合理。」蕭懷禮十分滿意地環顧四周,身手端起一盞剛點上的香茶,緩緩地品味著茶白的芬芳與色澤,頭也不抬地說出最后一句:「其實,若是在座哪位長老自告奮勇,擔起這賠款與追討重任,義莊勾當自非他莫屬。只是,我雖將家產功名都歸在大哥名下,終是蕭氏旁支一分子。為全道義計,方出此下策。列位叔伯長輩當不會怪我專擅吧?」

中堂上鬼氣陰森,一大群人坐在里面卻覺不出多少人氣。沉默良久,卻聽到一陣呵呵的笑聲,頓時驚出了眾人一身冷汗,精神也陡然一振。今天可真是難捱啊!以前一向穩重低調的蕭三員外居然心性大變,如此凌厲絕毒的手段著實把鎮上父老嚇住了。看來當年蕭崇光在日的一團和氣是一去不復返了,卻不知接下來還有什么招數!

收起笑聲,蕭懷禮鄙夷地審視著全在自己掌握之下的局面,心中卻沒來由地升起一股難以克制的怨怒,經脈中真氣一陣躁動,喉頭不禁又有點發甜。

一群豬狗不如的東西,為著些許蠅頭小利就可以出賣祖宗、兄弟,幾十年的生死與共竟然敵不過外人的一通書信。不過諒你們也算不到我會用義莊來抵債,外加上連我也看走了眼的吳長河,這局棋究竟鹿死誰手還說不定呢!

想來都是這奪宗惹出的禍患,待挨過了這一劫,說什么也要改了這祖制才好。只可惜了吳長河這后生,若是生在蕭家……唉!

心中嘆息著,蕭懷禮顫微地立起來,將那群忐忑不安地盯著他的族親長老都晾在堂上,兀自轉身向后面去了。


****


剛才被夜晚寒風吹醒過來時,才發現自己已被關進了鎮上蕭氏家廟后面的倉房里。顯然,蕭家人也沒想好該怎生處置他這么一個「妖孽」。倉房外,鎮上端公正念念有詞地做著降神法事,可那顫抖的聲音里,全聽不出一點平時的神道。吳長河心中只覺得一陣悲苦絕望,當時就想闖出去殺他個痛快。

可殺誰呢?都是自己的鄉親,他們不認自己,自己卻舍不得這鎮上的一切。更何況,還有自己的母親!

想到母親,已經混亂不堪的心思終于有了點條理。自己被冤枉事小,可若是驚擾了母親,叫她擔驚受怕,卻是自己的不孝。不行!如此說來,無論如何都要先洗清自己身上的這層罪名不可。否則,不要說母親與自己這多年來的愿望要徹底絕望,便是那些平日里總擠兌吳家的蕭家宗親,還不知要如何虐待自己的母親。母親要強一世,遭此凌辱,后果實在不堪設想!

心里念頭紛亂著,吳長河身上卻動作不停。拇指粗的綁繩在奔雷訣的催鼓下,只幾下就崩了個寸斷。吳長河三下兩下理清了身上,湊在門縫上向外打量幾眼,略一思量,立刻動手將地上散落的黃紙符□收拾一下。一陣忙活之后,陰暗的倉房了升起一片啾啾鬼鳴,一陣搖曳的輝光之后,吳長河盤坐的身影冉冉隱沒,化作一陣輕煙,直穿過窄小的后窗,向著山下的吳家飄去。


****


十六姑直愣愣地望著神龕里的木主靈位,心中說不出滋味。十幾年孤兒寡母苦苦掙扎,換來的難道就是這樣一個結果?!回頭望了一眼仍舊是那樣沉靜淡然的趙先生,原本已經快要失控的淚水卻一時又都抽干了一般。這些年來自己私底下妄想的那些念頭,還有硬起心腸催逼兒子習文練功,全心全意教導他為人處世,林林總總千頭萬緒,竟都在這一瞬間走馬燈般劃過心頭。不由得一口長氣吐出來,「我的命如何這般苦啊!」

一句話還沒說完,喑啞的聲音已經隨著潸然淚水直落了下來。

欲言又止的目光投向一直沉默的趙先生,那眼中意思分明是一種哀求——在她心目中,如今可以站出來力挽狂瀾的,大概也就只有眼前這個干瘦矍鑠的老者了。

趙先生站起身形,抬手縷著須髯,略抬著頭凝思著。綰著道髻的一頭幾乎純白頭發,在燭光下竟似散發著渺渺仙氣。兩眼中潤澤的柔光隱隱有一絲憂慮。

良久,趙先生方才開口道:「想不到這劫數竟來的這樣快!如今吳家雖已在這鎮上容身不得,但蕭家鎮卻更是朝不保夕。怕的只是將來無論蕭家鎮如何應劫,你等母子都要做替罪的羔羊。為今之計,卻要看長河如何自處了。」

蕭十六姑依舊不甘心地追問著:「長河修練的不是仙法嗎?如何就成了妖術!先生難道就不能去向長老們通融一二……」

趙先生溫和地止住十六姑的話頭,不無蒼涼地感嘆道:「十五年前我進這鎮子時,便對你母子說過自己的出身來歷。如今要是挑明,只會鬧得更加烈火焚天。仙法妖術無非一個說辭,但人心頭認定的魔障,縱使神佛降世也是莫可奈何。」趙先生抬頭仰望著房梁上漆黑的光影,沉吟良久,才又緩緩道:「其實這人世間的興衰榮辱從來莫測,祖宗榮耀,家族血食,也并非一定要借著財帛權勢來光耀延續。莫不如趁此機會,老夫帶你母子遠離這是非之地,去尋一處幽靜山林。長河也好安定下來,娶妻生子,為吳家多添一些血脈。不知你意下如何?」

「這……」蕭十六姑聞言只是猶豫不絕,而趙先生卻偏著頭,注意力似乎全不在蕭十六姑的身上。

「先生不是常說世間本無凈土,但要心定便無處不是凈土么?如何現在又說出這等話來。」蕭十六姑想了想,不禁反問道:「想我吳家為這鎮子傾盡心血,還搭上了他爹一條性命。只求這鎮上父老能容下吳家一點香火,也好光大門楣。難道這也算非分之想?若如此,這世上可還有公平二字!」

趙先生暗自嘆了口氣,思量片刻,突然眼中神光一閃,仿佛要穿透無邊的夜色,直達未知的彼岸一般,口中伴隨異樣的嘯聲,絕斷道:「也罷!既韜誨不成,便也無所顧及。乘此迷亂分起之局,不妨放開手腳,憑心而為,再不須刻意隱藏武功法術。只仍謹記不妄殺、不貪戀、不炫耀的戒條就是了。」

當下戟指一點,喝了聲「疾」。立時房中八方生風,一道極淡的云煙從后面的廂房凌空而起,直奔遠方投去。

蕭十六姑驚諤道:「先生,這是怎么說?」

趙先生淡然地看了一眼門外探頭向內張望的鄉兵,回頭向十六姑微笑道:「放心,依我看長河會熬過來的。也該是他出去歷練一下的時候了。」


****


夜幕下,吳家四周晃動著不少人影,那是負責監視吳家的一眾鄉兵。吳長河隱伏在自家堂屋的房脊上,耳邊回響著適才趙先生的一番教誨,心中百感交集。洗清冤獄是不錯,可夜空蒼蒼,人海茫茫,卻叫他向哪里去找尋?!反復回味趙先生的那一番話,吳長河心里知道,那一定是對自己說的。趙先生神仙般的人,說話行事從來如天馬行空,叫人當時難以捉摸,但事后想來卻沒有一次切中要害。莫不是……

抬頭向剛才那道淡煙飛去的方向望去,吳長河靈動的六識追隨著五鬼搬運的痕跡,目的地似乎竟是鎮后的馬場。身形再次化作輕煙,吳長河眨眼間從房脊上消失。當天上的月光再一次將吳長河的身影投射在地面上的時候,他已經端坐在一匹健馬背上,在山道上向前飛奔。在他腰上,斜挎著一個古舊的大革囊。那是趙先生的隨身百寶囊。現在,吳長河再沒有什么顧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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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樵的一生在他廿九歲那一年徹底改變。 在這之前,他曾三次赴試不第,祖產半畝田,落得只餘一分。 一分田地,兩袖清風。 典當了家中什物,問村上李鐵匠換了柄鋤頭。 奈何,腹有萬卷書,手無縛雞力。這莊稼事,困倒了讀書人。 去!去!去!本想光耀門楣,豈知萬事倒楣。 索性,棄田而去,樂當個山樵漁隱。
2025/08/09
于樵的一生在他廿九歲那一年徹底改變。 在這之前,他曾三次赴試不第,祖產半畝田,落得只餘一分。 一分田地,兩袖清風。 典當了家中什物,問村上李鐵匠換了柄鋤頭。 奈何,腹有萬卷書,手無縛雞力。這莊稼事,困倒了讀書人。 去!去!去!本想光耀門楣,豈知萬事倒楣。 索性,棄田而去,樂當個山樵漁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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