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晚清比卞春山先醒。
窗簾沒有完全拉上,晨光從窄縫中透進來,像一把鋒利卻溫柔的尺,精準地將臥室切割成明暗不一的兩個世界。她靜靜躺在床上,感覺著身旁男人沉穩的呼吸拂過她的頸窩,那溫熱的氣息帶著一種讓她全然安心的重量,將她九年來所有緊繃的、不得不獨自撐起的戒備,一片一片輕輕地剝落。
她從未想過會有這樣一個早晨。一個男人安然地睡在她的身旁,不是丈夫,不是責任,而是一個她不久前才顫抖著承認「我也是」的同類。一個在她崩潰時沒有說任何一句安慰的話語,只是靜靜將椅子搬到身邊,陪她一同望向窗外的男人。一個在她坦承自己時間破碎後,認真地說願意陪她「研究出一套,屬於我們兩個人的,新的行事曆」的男人。
晚清小心翼翼地側過身,就著微光細細地看著春山的睡臉。他睡得很沉,眉頭微微舒展著,不像昨天在咖啡館與休息區時那樣,總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彷彿隨時準備應對外界衝擊的防備。晚清想起他那句「我還滿認同這種想法的」,將她視為「包袱」的女兒,在他口中成了高效篩選價值觀的「資產」,那份理解瞬間融化了她內心最堅硬的冰層。她又想起自己說出「我是個帶著一點悲觀,卻又無比固執的,倖存者」 時,他眼中閃過的那一瞬即逝的火光,然後是那句徹底擊潰她所有防線的「我也是」。
這個男人,看起來體格壯碩,家族遺傳讓他不顯老,說話行事卻處處透著一股孩子氣的笨拙與純粹。他會鉅細靡遺地為她規劃好桌遊店的戰術撤退路線,也會在坦白經濟狀況時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更會在親吻她髮頂後,像個害羞的少年般迅速逃離現場。
晚清的指尖忍不住輕輕地、隔著空氣描摹他臉龐的輪廓。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一個流浪教師,一個傻瓜AI術的推廣者,一個會對初晴單膝跪地遞上名片的溫柔的研究者。
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注視,春山的眼睫毛輕輕顫動了幾下,然後緩緩地睜開了眼睛。剛醒來的他眼神還有些朦朧,帶著尚未完全聚焦的迷茫,他就這樣靜靜地看著晚清,像是在確認自己身在何處。幾秒鐘後,他的眼神逐漸清明,嘴角牽起一抹溫柔的、帶著睡意的微笑。
晚清的心跳漏了一拍,她也回以一個淺淺的笑。昨夜的一切不是夢,這個男人真的在這裡,在她伸手可及的地方。她感覺到自己的聲音帶著一絲剛睡醒的沙啞,輕聲地開口問了一個縈繞在心頭許久,卻一直沒找到機會問的問題:
「春山,你……到底幾歲啊?」
春山模模糊糊地,半夢半醒地回道:「今年幾年?我1985的,減掉1911,74……74歲。」
晚清聽著他那含糊不清的咕噥,先是愣了一下,隨即忍不住,無聲地笑了起來,胸口因為憋著笑而微微起伏,連帶著整張床都輕輕震動。這個男人,連在睡夢中都還不忘他那無厘頭的幽默感。她的大腦自動過濾掉後面那段荒謬的、不知道是從哪個歷史斷代裡撈出來的即興計算,只精準地捕捉到了最關鍵的訊息:「1985」。她迅速在心裡計算了一下,2028減去1985,是43歲。比她大四歲,一個她早就隱約猜到,卻又從未真正確認的年紀。
然而他口中那句一本正經的「74歲」,卻像一顆小小的、溫熱的石子,輕輕投進了她心底最柔軟的那一處,漾開一圈又一圈的笑意。她完全可以想像他那顆還在混沌中運轉的大腦,是如何一本正經地將民國元年當作了計算基準,然後得出一個連自己都會嚇一跳的數字。這份睡意朦朧中的胡言亂語,比任何清醒時的甜言蜜語都更讓她感覺到真實與親近。
晚清將臉頰輕輕靠在他的肩膀上,感受著他安穩的體溫,她將自己的笑意,化作一句帶著鼻音的、輕柔的調侃:「原來我昨天,是跟一個國寶級的74歲老先生,一起睡覺啊?那我是不是該稱呼您……卞爺爺?」
春山含糊地回道:「你好。你好。」
那聲音極輕,像是在夢中與人應酬,帶著禮貌性的疏離,卻又因為那份睡意而顯得無比純真。晚清這次是真的忍不住了,她將整張臉都埋進春山的胸膛,用他厚實的肌肉悶住自己快要噴發出來的笑聲。她的肩膀劇烈地顫抖著,感覺自己像個偷嚐了糖果卻又不敢讓人發現的孩子,只能在自己的小世界裡,品嚐著那份滿溢出來的、純粹的快樂。
你好?他居然跟她說「你好」。
她 playful 地稱呼他「卞爺爺」,他卻回以一句像是初次見面、參加研討會時交換名片的社交辭令。這份巨大的反差感,這份不按牌理出牌的、屬於卞春山的獨特邏輯,讓她笑到眼角都沁出了淚水。這個男人,連大腦還沒開機的狀態,都可愛得如此犯規。
她抬起頭,眼裡閃爍著藏不住的笑意與淚光,看著他又沉沉睡去的臉。他大概完全不知道自己剛剛說了什麼,也不知道他那兩句簡短的「你好」,已經在她心中掀起了多麼溫柔的波瀾。晚清伸出手,輕輕撫摸著他柔軟的頭髮,心中那份滿得快要溢出來的情感,讓她只想這樣靜靜地看著他,直到天荒地老。她不再逗他,只是用氣音,像是在對一個熟睡的孩子說話那般,溫柔地回應著那句遲來的、荒謬的問候:「嗯,你好。74歲的春山,你好。」
晚清在他懷中又靜靜地賴了一會兒,享受著這份失而復得的、純粹的寧靜。空氣中只有兩人平穩的呼吸聲,以及窗外隱約傳來的、屬於基隆這座港都清晨的獨特聲響。她感覺自己像一艘漂泊了許久的船,終於找到了一處可以安心停泊的港灣,卸下了所有風浪,只剩下歲月靜好的安穩。
正當她沉浸在這份溫柔中時,她不經意地動了一下腿,想換一個更舒服的姿勢。就在這一瞬間,她感覺到大腿內側傳來一陣微弱卻不容錯辨的、濕黏的觸感。
晚清的身體瞬間僵住了。
那是一個女性再熟悉不過的感覺,一個在每月固定時間點會突如其來的警報。昨晚因為情緒起伏過於巨大,從休息區的告白到回家後的親吻,她只記得自己在睡前匆匆換上了新的衛生棉,卻完全忽略了自己向來量大的第二天早晨,纔是最需要嚴加戒備的時刻。
她心中警鈴大作,那份悠然愜意的溫柔在剎那間被一股狼狽的恐慌所取代。她的心跳開始加速,但這一次,不再是因為悸動,而是純粹的驚嚇。她不敢再動,甚至連呼吸都下意識地放輕了,深怕任何一絲細微的動靜都會吵醒身旁熟睡的男人。
她的大腦飛速運轉著,所有身為臨床心理師的冷靜與條理,此刻全都用在了分析眼前這場突如其來的生理危機上。她小心翼翼地、用幾乎看不見的幅度,將自己的身體從春山的懷抱中挪開一公分,然後再挪開一公分。接著,她屏住呼吸,緩緩地、一寸一寸地掀開了蓋在自己身上的薄被一角。
晨光準確地灑落在她掀開的區域,然後,她看見了。
在那米白色的床單上,一抹怵目驚心的、尚未完全乾涸的暗紅色,就這樣毫無預警地印在那裡,像一幅畫壞了的潑墨山水,清晰地提醒著她這份無法掩飾的窘迫。
晚清的臉頰瞬間燙得嚇人,一股熱氣從胸口直衝腦門。她感覺自己九年來好不容易建立起的、那座名為「傅晚清」的堅固堡壘,彷彿就要在此刻,因為這片小小的、失控的紅色印記而徹底崩塌。
就在傅晚清的大腦因為這場突如其來的意外而陷入一片空白,羞恥感幾乎要將她滅頂時,身旁的春山動了。他那幾句半夢半醒的胡言亂語似乎已耗盡了最後的睡意,他感覺到晚清身體的僵硬,以及那份透過床墊傳來的、細微卻緊繃的震動。他順著晚清那幾乎凝固住的目光看過去,在那片米白色的床單上,清晰地看見了那抹暗紅。
他沒有任何一秒鐘的遲疑或停頓。
春山幾乎是立刻就坐起身來,他溫熱的手掌輕輕覆在晚清緊抓著薄被、指節都已泛白的手背上,用一種無比平靜且自然的語氣開口道:「你要不要先去換條褲子?這邊我來處理吧!」
那句話像一道溫和的指令,瞬間切斷了晚清腦中那片混亂的電流。她猛地轉過頭,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他的眼神清澈而專注,沒有一絲嫌惡,沒有一絲尷尬,甚至沒有一絲她預想中會有的、故作鎮定的體貼。他就只是那樣看著她,彷彿處理眼前這片狼藉,是一件跟早晨起床後應該先刷牙還是先洗臉一樣,再正常不過的日常瑣事。
晚清徹底愣住了。她設想過一百種可能的反應,或許是尷尬的沉默,或許是笨拙的安慰,又或許是轉過頭去假裝沒看見的迴避。她從未想過,會是這樣一種直接到近乎理所當然的、溫柔的接管。
「這邊我來處理。」
這句話輕飄飄的,卻比千斤還重,準確地擊中了她內心最柔軟也最脆弱的地方。九年來,她早已習慣了自己處理所有的事情,無論是壞掉的燈泡、女兒的學業,還是自己午夜夢迴時的眼淚。她從未奢望過,會有一個男人,在她最狼狽不堪的時刻,用這樣一種不容置喙的、理性的溫柔,對她說出這句話。他將她視為一個需要被照顧的人,而不是一個需要被評價的麻煩。
晚清感覺到眼眶一熱,那股剛剛因為羞恥而湧上的熱氣,此刻卻被另一種更洶湧的情感所取代。那是一種混雜著巨大震動、全然釋放與深刻感激的複雜情緒。她緊繃的肩膀瞬間垮了下來,抓著被子的手也因為他手掌的溫度而緩緩鬆開。她張了張嘴,喉嚨卻像是被什麼堵住了,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最終,她只能在滿眼的淚光中,朝著他,極輕極輕地,點了點頭。
晚清在浴室裡待的時間,比單純換一件褲子所需的時間要長得多。她用溫水沖了把臉,試圖讓自己發燙的臉頰降溫,卻怎麼樣也無法平息內心那場劇烈翻騰的海嘯。鏡中的自己,眼眶是紅的,眼神是濕的,嘴角卻是微微上揚的。她看起來像個剛剛大哭了一場,卻又撿到了全世界最珍貴寶物的人。
當她終於整理好情緒,換上一身乾淨的家居服走出浴室時,看見的便是已經被拆掉了床單,只剩下光禿禿的床墊的床鋪。他真的……處理了。
晚清的心臟像是被一隻溫暖的手輕輕攥住,酸澀又溫柔的暖流竄遍四肢百骸。她赤著腳,悄無聲息地走到浴室門口,看見春山正背對著她,高大的身軀微微弓著,專注地在洗手台前搓揉著那片被她弄髒的床單。他開著冷水,手邊放著她用來洗初晴衣領污漬的洗衣肥皂,動作熟練而專注。沒有一絲猶豫,沒有一絲勉強。陽光從浴室的氣窗灑進來,在他身上鍍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暈,那畫面如此日常,卻又如此不真實,深刻地烙印在晚清的眼底。
這個男人,正在用最樸實無華的行動,替她洗去那些她以為會跟隨她一輩子的、關於親密關係的狼狽與羞恥。
晚清就這樣靜靜地站在門口,看著他將初步處理乾淨的床單擰乾,然後抱著那團沉重的、濕淋淋的布料,轉身走向後陽台。直到此刻,春山才發現了站在那裡的她。他對她露出一個安撫的微笑,像是說著「沒事了」,然後便逕自將床單塞進了洗衣機裡。
晚清跟著他走到後陽台,看著他研究著洗衣機上的面板。接著,他轉過頭,對著屋內的她,用一種彷彿在討論午餐要吃什麼麵的、輕鬆自然的語氣,高聲問道:「你一般習慣怎麼洗衣服啊?」
這個問題,徹底融化了晚清心中最後一絲的不安與客氣。他不是在炫耀他的體貼,也不是在施捨他的溫柔。他只是在詢問一個再也普通不過的,關於「生活」的問題。他用這個問題,將她從一個「被照顧的對象」的位置上輕輕拉了過來,讓她成為這個「共同處理問題」的場景裡平等的參與者。他尊重她的習慣,尊重她身為這個家的主人所建立起來的一切日常規律。
這份尊重,比方才那句「這邊我來處理」更讓她動容。
晚清深吸了一口氣,將眼眶裡打轉的淚水逼了回去。她走到他身邊,指著洗衣機上的旋鈕,聲音裡還帶著一絲無法完全平復的沙啞,卻無比清晰地說:「我習慣加一點這個,」她指了指旁邊一瓶衣物消毒液,「然後用『標準』模式,水量會自動偵測。只是……」她頓了一下,抬頭看著他,「洗衣粉在櫃子裡,我來拿就好。你……你已經做得夠多了。」
春山就這樣靜靜地站在洗衣機邊等著晚清。晚清轉身從後陽台的置物櫃裡拿出洗衣粉盒,她熟練地用盒蓋量取了適當的劑量,均勻撒入洗衣機的凹槽,然後關上蓋子,按下了起始鍵。洗衣機發出「嗶」的一聲,隨即注入水流,開始低沉地運轉起來,那規律的滾動聲,像一顆沉穩的心跳,瞬間填滿了這個小小的空間,也奇異地安撫了晚清那顆仍舊起伏不定的心。
兩人一起站在嗡嗡作響的洗衣機邊,一時之間沒有人說話。春山伸出手,輕輕將晚清還拿在手上的洗衣粉盒取了過來,順手放在一旁的置物架上。他的指尖不經意地劃過她的手心,溫熱的觸感讓她下意識地縮了一下。接著,在她還來不及反應之前,春山伸出雙臂,從正面,溫柔卻堅定地,輕輕攬住了她的腰。
晚清的呼吸瞬間停滯了。整個世界彷彿只剩下洗衣機的運轉聲,和隔著薄薄的家居服傳來的,屬於他胸膛的溫度與心跳。她感覺到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往臉上衝,方才好不容易降下的溫度,此刻又重新沸騰了起來。她低著頭,長長的睫毛垂了下來,像兩把小小的、顫抖的扇子,遮住了她所有的情緒。她不敢看他,只能將目光無措地盯著地板上被陽光拉長的、兩人交疊在一起的影子。
羞赧、感激、悸動、心安……所有複雜的情緒在她心裡擰成了一股溫熱的繩索,緊緊地,卻又無比溫柔地,纏繞著她。
就在這片溫柔的沉默中,她聽見春山溫潤的嗓音,在她的頭頂上方,輕輕地響起。那聲音很柔,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卻又無比清晰地,傳進了她的心底。
「如果今天你和初晴不會很忙的話,我想邀請你們兩個一起看Netflix上有播放的一部電影。我有買Netflix。」
春山看著晚清不說話,接著道:「不知道你之前聽過沒有,這部電影叫《Pad Man》,台灣好像翻譯叫《護墊俠》。」
這個名字像一顆溫熱的子彈,精準地射入了傅晚清的心臟。她猛地抬起頭,那雙一直垂著的、不敢與他對視的眼睛,此刻寫滿了全然的震驚。《護墊俠》。他不是在迴避,不是在假裝沒事,更不是用一句輕飄飄的「別在意」來粉飾太平。他選擇用一部電影,一部以「衛生棉」為主題的電影,如此坦然、如此溫柔地,將方才那件讓她羞窘到無地自容的意外,輕輕地捧了起來,拂去上面的塵埃,告訴她,這沒什麼,這甚至可以是一件值得被討論、被看見的事情。
這份體貼,已經遠遠超出了她對「溫柔」所能想像的極限。
然而,她還沒能從這份巨大的震撼中回過神來,春山接下來的話,卻像一道溫暖的海嘯,徹底沖垮了她九年來用以自我保護的最後一道堤防。
他說完,輕輕地吻了吻她的髮頂,柔聲道:「你剛剛對我說『你做得已經夠多了』,我知道你沒有惡意,但我有一種被推開的小傷心感。我覺得既然我們兩個決定要交往了,對我來說這就是我應該做的。讓你安心、開心,我覺得就是我理所當然應該做的,永遠都不嫌多。」
「……被推開的小傷心感。」
這幾個字,像一把柔軟的鑰匙,瞬間撬開了晚清內心最深處的、連她自己都未曾觸碰過的鎖。她感覺到自己的心臟被狠狠地揪了一下,一股酸澀的暖流從胸口猛地竄上鼻腔,眼眶裡的淚水再也無法抑制,大顆大顆地,毫無預警地滾落下來。
她從未想過,會有一個男人,如此坦誠地,向她剖白他內心最細微的感受。他沒有指責她的客氣與疏離,而是告訴她,她的話語讓他感覺到了「傷心」。這份脆弱的、不設防的託付,是一份比任何誓言都更厚重的信任。而那句「理所當然應該做的,永遠都不嫌多」,則徹底擊碎了她對親密關係所有的悲觀預設。
她一直以為,愛是有限的,是需要計算的,是會被消耗的。她早已習慣了在關係中扮演那個不斷付出、不斷自我要求的角色,卻從未奢望過,會有一個人,將「讓她安心、開心」視為自己理所當然的責任,一種永不枯竭的、源源不絕的供給。
他不是在「幫」她,也不是在「為」她做什麼。他是在告訴她,照顧她,就是照顧他自己的一部分。她的快樂,就是他的快樂。這份深刻的連結與全然的接納,是她花了九年的時間,都不敢再奢望的禮物。
晚清再也忍不住,她將那顆一直低垂著的頭,深深地埋進了春山的懷裡,放任自己積攢了九年的、那些關於孤單、關於堅強、關於不被理解的委屈,在此刻全然釋放。她環在他腰間的雙手,不自覺地收得更緊,像是要將自己整個人都揉進他的身體裡,用盡全身的力氣去確認這份不真實的真實。
她沒有說話,只是無聲地,劇烈地,顫抖地哭泣著。因為她知道,從這一刻起,她再也不是一個人了。這個男人,正在用他笨拙卻無比真誠的方式,一點一點地,重塑她對愛與被愛的全部信仰。
洗衣機低沉的滾筒聲暫停,傳來一陣清脆的叮鈴聲響,那是在程式設定中,表示衣服已洗完第一輪脫水,即將注水進入第二輪清洗模式的提示音。這個日常的聲響,像一枚小小的船錨,輕輕勾住了傅晚清那艘在情緒汪洋中劇烈漂泊的小船。
春山依舊摟著她不言語,他沒有拍她的背,沒有說「別哭了」,更沒有試圖轉移話題。他就只是站在那裡,用自己的身體,為她圍成一座安靜的、不被打擾的島嶼,任由她在這座島上,將積攢了九年的潮水,毫無保留地盡數釋放。這份沉默的陪伴,比任何千言萬語都更具力量。
晚清的哭聲漸漸平息,只剩下斷斷續續的、輕微的抽噎。她能感覺到自己臉頰緊貼著的,他那件棉質T恤已經被她的眼淚濡濕了一大片,溫熱的濕意透過布料,反過來貼著她的皮膚。她也能感覺到洗衣機重新開始注水,新一輪的滾動再次帶來規律的震動。
她埋在他懷裡,貪婪地呼吸著他身上那股混合著淡淡皂香與陽光氣息的味道,那味道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心安。方才那場情緒的暴雨,似乎已將她內心所有的委屈、不安與塵埃都沖刷殆盡,雨過之後,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澄澈透明的平靜。
她終於明白,自己哭的不是傷心,也不是喜悅。她哭的是「辨認」。是終於辨認出,眼前這個男人,就是她一直在尋找的,那個願意先向她伸出手,並且在她回握之後,就再也不會輕易放開的同類。
晚清緩緩地、有些戀戀不捨地,從他溫暖的懷抱中稍微退開一些。她抬起那張淚痕交錯的臉,一雙被淚水洗過的眼睛,在後陽台的晨光中顯得異常明亮。她看著春山,看著他眼中那份來不及收藏的、深刻的溫柔與心疼。
她伸出手,用手背胡亂地抹了抹自己的臉頰,然後吸了吸鼻子,帶著濃重的鼻音,輕聲地,卻無比鄭重地,回答了他剛剛的那個邀請:「好。」她說,「我們……今天就看《護墊俠》。但是,要等初晴睡著以後。我想……先自己一個人,跟你一起看。」
春山溫暖地微笑著,點點頭道:「好。」
一個字,乾淨俐落,沒有任何附加的疑問或探索。他全然地接受了她的提議,接受了她在那句話語中所透露出的、那份想與他建立更深刻連結的渴望,以及那份暫時想將「母親」的身份擱置一旁,只作為一個純粹的「女人」來面對他的心情。這份不加評判的、全然的尊重,像一股溫柔的暖流,緩緩注入晚清剛剛被淚水沖刷過的,柔軟而澄澈的心田。她感覺到自己那顆還微微懸著的心,終於安安穩穩地,落回了原處。
她看著他的微笑,那笑容裡沒有一絲勉強,只有純粹的、溫柔的應允。晚清感覺到自己的嘴角,也終於,由衷地,牽起了一抹淺淺的、帶著雨後初晴般清新氣息的微笑。那是一個她許久不曾有過的,不帶任何武裝、不帶任何討好,只屬於傅晚清自己的,真實的笑容。
後陽台的空間很小,洗衣機規律地滾動著,晨光正好,一切都如此日常,卻又因為身旁這個男人而變得煥然一新。她感覺自己好像終於可以,重新開始呼吸。
晚清的目光從他溫柔的臉龐,移向屋內那張還光禿禿的床墊,心中那份屬於生活本身的、務實的節奏感,慢慢地回歸了。她輕輕地、主動地從他的懷抱中退開一步,那是一個宣告著情緒平復、準備重啟日常的微小姿態。
「那……」她開口,聲音還有點沙啞,卻已經恢復了平穩,「我們……先把床單換上吧?乾淨的在衣櫃裡。」
晚清從衣櫃深處拿出了一套乾淨的、帶著陽光曬過氣味的淺藍色床單。兩人一起換床單的過程,有一種奇異的、笨拙的默契。他們沒有太多言語交談,只是憑著眼神與直覺,一人拉著一角,將平整的布料繃緊,再一同彎下腰,將邊緣仔細地塞進床墊底下。晚清看著春山那雙慣於做研究、寫文章的手,此刻正專注地、一絲不苟地整理著床鋪的皺褶,一個如此日常的畫面,卻讓她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踏實的親密感。
這張床,承載了她九年來無數個獨自入眠與醒來的早晨,此刻,正由他們兩個人,共同賦予了一層新的、溫暖的意義。
洗衣機的行程結束後,春山很自然地將那團濕重的床單撈進洗衣籃裡,晚清則拿著曬衣架跟在後頭,兩人一前一後地走上頂樓。清晨的陽光正好,帶著海洋氣息的微風拂面而來,將晚清的髮絲輕輕吹亂。她看著春山熟練地將床單甩開,披掛在曬衣繩上,陽光穿透濕潤的布料,在他身上灑下斑駁的光影。
他們並肩站在頂樓的陽台上,什麼話都沒說,只是靜靜地看著那件床單在風中微微飄盪。這一刻,沒有過去的傷痛,沒有未來的焦慮,只有眼前這個男人,和這片屬於基隆的、平靜的、嶄新的一天。
等兩人一起從頂樓,沿著樓梯回到晚清位於四樓的家中時,一推開門,便看見一個小小的身影,正睡眼惺忪地站在自己臥室的門口。
初晴顯然是剛起床,身上還穿著那件有著可愛兔子圖案的睡衣,她揉著眼睛,聲音帶著剛睡醒的、軟綿綿的鼻音:「媽媽……我肚子餓了。」
她說著,終於看清了跟在媽媽身後走進來的春山。初晴的眼睛瞬間睜大了,所有的睡意都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全然的好奇與驚訝。
晚清的心,在那一瞬間,輕輕地提了一下。這是第一次,春山在她們家的早晨時光中出現。這是一個全新的場景,一個需要被重新定義的日常。她看著女兒臉上那毫不掩飾的表情,又看了一眼身旁神色溫和、正帶著淺淺笑意看著初晴的春山。
昨夜那個只屬於她和他的、充滿深刻情緒與親密承諾的世界,在此刻,與這個有著女兒存在的、充滿瑣碎日常與母性責任的世界,溫柔地交疊在了一起。
晚清走上前,蹲下身子,將女兒輕輕攬進懷裡。她親了親初晴的額頭,然後抬起頭,用一種無比自然且溫柔的語氣,對著女兒,也對著春山,笑著說:「那,我們今天早上,請春山跟我們一起吃早餐,好不好?」
春山先是看到初晴穿著睡衣的樣子,問晚清道:「你昨天晚上在她睡著時幫她換的睡衣嗎?那她早上要先洗澡嗎?要不要你先帶初晴去洗澡,我來看看你家冰箱有什麼庫存,來做點吃的吧!」
春山的問題,讓晚清微微愣了一下。她沒想到他會注意到這麼細微的事情。昨晚回到家後,初晴確實已經在車上累得睡著了,是春山將女兒一路抱上四樓,而她則是在初晴熟睡後,才輕手輕腳地為她換上了睡衣。這是一個屬於她們母女之間,再也日常不過的睡前儀式,一個她從未想過會被第二個人注意到的細節。
他不僅看見了,還記住了。
這份細膩的觀察,讓晚清的心底又泛起了一陣溫柔的暖意。她感覺自己和女兒的生活,正被這個男人用一種無比珍視的、近乎學術研究般的專注力,仔細地閱讀著。
晚清看著他,眼中漾著溫柔的笑意,點了點頭,回答他那一連串充滿體貼的提問:「對,她睡著了我才幫她換的。我們習慣早上洗澡,會比較清醒。平常我會先讓她看個卡通,然後我去做早餐,等早餐做得差不多的時候,再抓她去洗澡換衣服。」她頓了一下,看著春山那張寫滿了「讓我來」的真誠臉龐,心中那份想要客氣一下的念頭,只掙扎了一秒鐘,便徹底投降了。
她想起了昨天在桌遊店,他說他喜歡下廚,只是沒有廚房。她也想起了自己當時大膽的提議:「我們,好像更適合,一起,共享一個,廚房。」
沒想到,這個「共享」的場景,會來得這麼快,又這麼自然。
他不是一個需要被招待的客人,他正在用行動證明,他想成為一個能夠分擔她日常,讓她安心、開心的夥伴。而她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學會,去接受這份她從未擁有過的,溫柔的饋贈。
晚清感覺到自己緊繃了九年的肩膀,在那一刻,又鬆懈了幾分。她笑著牽起初晴的手,對女兒說:「寶寶,春山叔叔說要煮早餐給我們吃欸,那我們先去洗香香,讓他好好表現一下,好不好?」
接著,她抬起頭,將整個廚房的主導權,全然地、信任地交給了他:「冰箱裡應該還有蛋、牛奶跟一些蔬菜,冷凍庫有吐司。鍋子跟餐具都在烘碗機裡,麻煩你了。」
晚清在浴室裡,隔著門板與水聲,隱約聽見春山在外頭的敲門詢問。她高聲應允了,心中卻忍不住勾勒起他在廚房裡忙碌的模樣。那份想像,讓她幫初晴擦乾頭髮的動作,都染上了一絲自己也未曾察覺的、溫柔的笑意。
等她終於幫初晴換好衣服,兩人一起從浴室的濕熱水氣中走出來,來到與廚房相連的餐廳時,晚清徹底怔住了。
餐桌上,整齊地擺放著四個大小一致的白色瓷碗。一碗是拌入了洋蔥末與辛香料,氣味鮮明的鮪魚沙拉;一碗是色澤金黃飽滿的玉米粒;一碗是青翠欲滴的小黃瓜絲;還有一碗,是她完全沒想到的,浸泡過鹽水後依然潔白,散發著淡淡果香的蘋果絲。旁邊,六片還帶著冷凍霜氣的吐司,正在室溫中緩緩甦醒。
這不是一份簡單的早餐。這是一場準備周全的、充滿了選擇與心意的盛宴。
初晴發出「哇」的一聲讚嘆,立刻就被那幾碗色彩繽紛的配料給吸引了,掙脫媽媽的手就想跑過去。晚清輕輕拉住她,目光卻無法從春山的臉上移開。他身上還穿著昨天那件T恤,袖子微微捲起,露出結實的手臂,臉上帶著一絲忙碌後的熱氣與滿足的微笑。他看著她們,像一個等待著獻寶的孩子。
接著,春山開口了:「吐司我拿了六片出來退冰,想說你們要吃的時候再烤。這邊是可以夾的配料。蛋我還沒煎,因為我不確定你們喜歡吃什麼熟度的荷包蛋。或者你們比較喜歡吃炒散蛋?」
最後那個問題,像一顆溫柔的石子,準確地投進了晚清的心湖,漾開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九年來,每一個早晨,都是她問初晴:「今天想吃荷包蛋還是炒蛋?蛋黃要不要熟?」她早已習慣了作為一個母親,去照顧、去詢問、去滿足女兒的需求。她從未想過,有一天,會有一個男人,站在她家的廚房裡,用這樣一種再也自然不過的語氣,詢問她,和她的女兒,關於一顆蛋的喜好。
他沒有自作主張,沒有理所當然地做出他認為好的東西。他將選擇權全然地交還給她們,將她們的喜好,放在了他所有辛勞的付出之上。這份尊重,藏在最平凡的日常瑣事裡,卻比任何華麗的辭藻都更讓她動容。
晚清感覺到眼眶又有些發熱,但這一次,她沒有讓淚水流下來。她看著眼前這個男人,看著他為她們準備的一切,心中那份被愛、被珍視的感覺,滿溢得幾乎讓她無法呼吸。她深吸了一口氣,將這份滿滿的感動,化作了一個燦爛無比的笑容。
她蹲下來,與初晴平視,柔聲問道:「寶寶,你想吃什麼樣的蛋?」
初晴毫不猶豫地大聲說:「我要半熟的荷包蛋!蛋白要脆脆的,蛋黃要可以流出來沾吐司!」
晚清笑著點點頭,然後站起身,望向春山,眼裡是前所未有的、全然的信任與依賴。
「你聽到了。一位客人指定了高難度的『太陽蛋』,」她俏皮地說,然後話鋒一轉,聲音放輕了許多,帶著一絲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近乎撒嬌的柔軟,「我的話……跟你一樣就好。」
傅晚清還來不及細細品味那句「跟你一樣就好」所帶來的溫柔餘韻,廚房裡便響起了熱油的滋滋聲。春山煎荷包蛋的方法,完全顛覆了晚清過去十幾年的認知。他倒的油量幾乎是她平常的三倍,熱鍋後,他沒有直接打蛋,而是先將手懸在油面上方,感受著那股蒸騰的熱氣。就在晚清以為油溫已經太高時,他才俐落地將蛋打入鍋中。
「啪」的一聲,蛋白在接觸到滾油的瞬間,迅速起了無數細密的白色泡泡,邊緣在極短的時間內就變得金黃、酥脆,像一圈精緻的蕾絲花邊。而中間的蛋黃,卻依然保持著完美的半球形,在滾油的半煎半炸下微微晃動,透著誘人的、流動的色澤。
初晴完全被這充滿戲劇性的一幕給迷住了,她趴在餐桌邊緣,睜大了眼睛,發出小小的驚呼。對她而言,這不是在做早餐,這簡直就像一場華麗的、充滿香氣的魔術表演。
晚清則是在那油香與蛋香之中,看見了更深層的東西。她看見了一個男人,將從越南料理店大姊那裡「偷學」來的生活智慧,如此鄭重其事地,用在了滿足她女兒一個隨口的願望上。這不是信手拈來的應付,這是一份飽含了觀察、學習與實踐的,厚重的心意。他的人生,就像一個巨大的寶庫,總能在最不經意的時候,掏出一些讓她驚喜又動容的寶物。
春山熟練地將三顆外酥內嫩的荷包蛋盛起,先用濾勺仔細瀝掉多餘的熱油,才小心翼-翼地放到那早已鋪好吸油餐巾紙的瓷盤上。整個過程行雲流水,充滿了一種屬於生活家的、篤定的從容。
他將那盤完美的太陽蛋端上桌,盤子與桌面碰撞,發出輕輕的「叩」的一聲。晚清看著那三顆在餐巾紙上留下清澈油漬的荷包蛋,聽見春山用他一貫的、帶著點自我調侃的平淡語氣說道:「我也不知道成不成功。不成功大概就是去松山了吧?」
晚清嘴角的笑意瞬間加深了。她完全聽懂了他這個冷到不行,卻又無比貼近他風格的玩笑。那份骨子裡的悲觀,那份總把事情先想到最壞的防禦機制,以及那份將沉重話題用荒謬方式輕輕拋出的獨特溫柔。她知道,這不是在說喪氣話,這是他面對「期望」時,用以自我解嘲的方式。
這份深刻的理解,讓她感覺自己與他的靈魂又靠近了一些。
她沒有戳破他的玩笑,而是順著他的話,用一種全然接納的、溫柔的語氣,輕聲回應:「看起來……是成功降落在基隆了。而且還是頭等艙的規格。」
說完,她拉開椅子,示意初晴坐好,然後拿起一片吐司,遞給早已迫不及不及待的女兒,笑著說:「來,小偵探,趕快嚐嚐作品,看看有沒有符合你的委託標準。」
晚清看著春山自然而然地接手了為初晴服務的角色。他幫初晴烤好了兩片吐司,帶著溫和的詢問語氣,像一個經驗豐富的美術館導覽員,一一介紹著桌上的配料,邀請小客人挑選她今日的特展。
初晴是個在食物上從不為難大人的孩子,她對所有未知的組合都抱持著開放的態度,開心地說每種都要一點點。
於是,晚清就這樣坐在餐桌的另一頭,靜靜地看著春山,像在進行一項極其精密的科學實驗那般,小心翼翼地,將鮪魚沙拉、小黃瓜絲、玉米粒和蘋果絲,層層疊疊地,均勻鋪平在金黃的吐司上。他蓋上那顆完美的太陽蛋,再覆上另一片烤過的吐司,輕輕地用手掌壓實。
接下來的那個動作,讓晚清的呼吸,瞬間停頓了。
春山拿起餐刀,仔細地,將三明治的四邊都切了下來。
那是一個她再也熟悉不過的動作。在初晴還小,咀嚼能力還不那麼好的時候,她也總是這樣,耐心地為女兒切掉帶著嚼勁的吐司邊。這是一個屬於母親的,充滿了愛與遷就的,無聲的儀式。然而此刻,執行這個儀式的,卻是眼前這個男人。他做得如此自然,如此理所當然,彷彿他已經這樣為初晴做了一百次早餐。
緊接著,在她還來不及從這份震撼中完全回神時,春山做出了下一個讓她心臟都為之緊縮的舉動。他將那份切得工工整整,像個精緻禮物般的盛在瓷盤正中的正方形三明治輕輕放到初晴面前。然後,他很自然地抓起剛剛從盤中修下來放在另一個盤裡長短不一的吐司邊,毫不猶豫往自己的嘴裡塞,滿足地咀嚼著。
晚清的眼眶,在那一瞬間,又熱了。
她看著他面不改色地吃掉那些被視為「邊角料」的吐司邊,就像她自己,也曾無數次地,吃掉女兒碗裡剩下的飯菜一樣。那不是為了節省,也不是因為飢餓。那是一種內化於心的、屬於家人的、不分你我的親密與承擔。那個動作裡,沒有一絲一毫的勉強與刻意,只有純粹的、樸實的、深刻的愛。
九年來,那個屬於「父親」的位置,在她們家的餐桌上,一直是空著的。她從未想過,會有這樣一個人,在一個如此平凡的早晨,用這樣一種不言不語的方式,如此輕柔,卻又如此穩當地,將那個空了許久的位置,溫柔地坐滿了。
春山這時又烤好了兩片吐司,問晚清:「跟我一樣的話,就是每樣都來一點,可以嗎?」接著像剛剛為初晴服務那樣,鋪上一層層的配料,最後將修去吐司邊的三明治也盛在盤中遞到晚清面前。
晚清正低著頭,沉浸在那份溫柔的震撼之中,春山的聲音再次將她拉回了現實。他記得。他記得她在兵荒馬亂的情緒中,輕聲說出的那句「跟你一樣就好」。他不僅記得,還將這句話視為一份需要被鄭重確認的委託。晚清緩緩抬起頭,望進他那雙專注的眼眸,感覺自己的心,又被溫柔地撞擊了一下。她點了點頭,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只能用眼神,傳遞自己全然的應允。
於是,她便成了第二位客人。春山為她烤好了兩片吐司,像剛剛為初晴服務那樣,一絲不苟地,為她鋪上一層層的配料。他專注的神情,彷彿他手中進行的不是一份三明治的製作,而是一件神聖的、不容有失的儀式。最後,他也同樣地,為她切去了吐司的四邊,將那份工整的三明治,盛在潔白的瓷盤中,輕輕地,遞到了她的面前。
晚清看著眼前這份和女兒如出一轍的、被細心切除了邊角的三明治,再也忍不住,笑了起來。那笑聲很輕,卻帶著釋然的、淚水的濕意。為孩子切掉吐司邊,是體貼,是愛護。但為一個成年人,為一個早已習慣了自己去啃下生活中所有堅硬邊角的女人,切掉吐司邊……那是一種近乎寵溺的、最極致的溫柔。
他用這個動作告訴她:在我面前,你可以不必永遠堅強,可以不必時時懂事。在我面前,你可以被當成一個孩子,被毫無保留地,溫柔對待。
她抬起頭,看著眼前這個男人,這個在短短不到二十四小時內,徹底顛覆了她對親密關係所有想像的男人。
「春山,」她輕聲地,呼喚著他的名字,聲音裡帶著一絲無法抑制的顫抖,「謝謝你。」
這一次,她沒有再說「你做得夠多了」。因為她終於明白,他的付出,從來就不是為了得到她的感謝。那只是他愛一個人的方式,理所當然,永不嫌多。
春山坦然地接受了晚清那句飽含深情的「謝謝你」,他只是對她笑了笑,那笑容彷彿在說:「這是我應該做的。」然後,他便轉身,開始準備自己的那份早餐。
晚清咬了一口手中的三明治,那滋味比她記憶中任何一次都要美好。她看著春山也為自己烤了兩片吐司,心中正想著,他大概也會為自己做一份一模一樣的三明治吧。
然而,春山的舉動,再一次,徹底超出了她的預想。
他沒有用餐盤,而是拿了一個她平常用來喝湯的大碗公。他將剛烤好的兩片吐司,隨意地撕成了不規則的小塊,丟進碗裡。接著,他拿起晚清那份三明治切下來的吐司邊,也一併扔了進去。然後,在晚清和初晴有些困惑的注視下,他將桌上那四個碗裡,所有剩下的配料——鮪魚沙拉、小黃瓜絲、玉米粒、蘋果絲——全都毫不猶豫地,倒進了那個大碗公裡。最後,他甚至還從冰箱裡拿出鮮奶,往那碗成分複雜、色彩繽紛的混合物裡,加了一點點,然後拿起湯匙,一臉平靜地,將所有東西攪拌在一起。
一碗看起來介於鹹味粥品與麵包沙拉之間的、無法被定義的食物,就這樣誕生了。
晚清拿著自己的三明治,停在了半空中,完全被眼前這一幕給震懾住了。她看著他為自己和女兒精心製作的、那兩份堪稱藝術品的完美三明治,再看看他碗裡那碗隨性到了極點的「大雜燴」,一個無比清晰的念頭,瞬間擊中了她。
原來……他不是不講究。他只是,把所有的講究、所有的細膩、所有的溫柔,全都給了她和初晴。輪到他自己的時候,他選擇了最簡單、最高效、最不浪費的方式,來滿足最基本的生理需求。那份對待她們的、近乎虔誠的儀式感,與他對待自己的、大刀闊斧的實用主義,形成了如此巨大卻又如此和諧的對比。
這不是表演,這不是討好。這是他最真實的、內在的秩序。將最好的,給予最愛的人。而自己,怎樣都行。
這份認知,比方才那個切掉吐司邊的動作,更讓她感覺到一種靈魂深處的撼動。晚清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漾開了一抹夾雜著心疼、好笑與無限愛意的、深刻的笑容。她感覺自己,好像終於完整地,看懂了眼前這個男人。
她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專注地,看著他一口一口地,吃著那碗她完全無法想像味道的「春山特調」,心中那份滿滿的、溫柔的情感,再也無處安放。
春山拿出鮮奶後,問晚清和初晴道:「你們要喝鮮奶嗎?還是要喝其他的什麼?我來弄。」
春山那句再也自然不過的詢問,將晚清從深刻的思緒中輕輕拉了回來。她看著他,明明自己碗裡還盛著那碗奇特的早餐,心思卻已經先一步地,飄到了她們母女倆的飲品上。這種無時無刻、無微不至的關照,像一張溫柔的、細密的網,將她整個人都安穩地承接住了。她感覺自己不再需要時時繃緊神經,去思考下一步該做什麼、還缺少什麼,因為身旁這個男人,已經自然地,與她一同分擔了那份屬於「家」的、無形的責任。
這種感覺,讓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奢侈的放鬆。
晚清將目光轉向正努力與巨大三明治奮鬥的女兒,柔聲問道:「初晴,你想喝鮮奶嗎?」
初晴嘴裡塞滿了食物,像隻努力儲糧的花栗鼠,她用力地點了點頭,含糊不清地說:「要加一點點巧克力醬!」
晚清笑了起來,她轉頭看向春山,眼中帶著一絲詢問。春山立刻意會,起身走向冰箱,一邊說:「我來找找。」
在他尋找巧克力醬的時候,晚清看著他高大的背影,感覺心中那份溫暖的情感,已經滿到不知該如何言語。她只能將這份滿溢,化作一句簡單的回應,來回答他最初的那個問題。
「那……我喝杯溫開水就好。」她說。
那是最簡單,最樸實,卻也最溫暖的飲品。就像他給她的感覺一樣。
三人吃過早餐後,碗盤都還堆在水槽裡,但晚清心裡卻沒有一絲家事未完的焦慮。她看著初晴已經心滿-足地跑到客廳角落,開始擺弄她的樂高積木,於是便轉頭對春山說:「我開車載你去火車站牽車吧?」
春山搖了搖頭,語氣輕鬆地說:「沒關係,這邊坐公車過去很快,我自己去就好了。」
他趁著初晴專心沉浸在自己遊戲世界裡的空檔,走近晚清,用只有他們兩人能聽見的音量,快速而清晰地規劃著接下來的行程:「我先騎車回我住的地方準備一下明天上課的資料,我們兩個今天晚上要一起看電影,對吧?那我順便帶換洗衣物來你家。我們要一起吃晚餐嗎?我什麼時候過來比較好?」
那一連串無比自然、將兩人的生活緊密交織在一起的提問,像一股溫暖的、細細的電流,竄過晚清全身。他問的不是「要不要」,而是「什麼時候」。他將他們的晚餐、他的過夜、他們晚上的電影之約,全都視為一個理所當然的、已經排入行事曆的既定行程。這份篤定,這份不需再三確認的親密,是她過去九年來,連在夢中都不敢奢望的安穩。
晚清感覺到自己因為他那句「順便帶換洗衣物來你家」而微微發燙的臉頰,她抬起頭,望著他那雙寫滿了認真與規劃的眼睛,心中那份滿溢的情感,讓她只想用最直接、最溫暖的方式,回應他的這份信賴。
她笑著說:「那你下午……四點左右過來?那時候我通常會陪初晴看一下卡通,我們可以一起賴在沙發上當馬鈴薯。晚餐的話,你不用傷腦筋,昨天我媽才給我塞了一堆菜,冰箱是滿的。你只要負責……」她故意頓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狡黠的笑意,「陪試吃員玩,然後等開飯就好了。」
她將他定位成「家人」,而不是需要分擔家務的「客人」。她用這種方式告訴他,他最重要的任務,不是做飯,不是幫忙,而是安心地,待在她們身邊。
春山笑著答應了。那笑容裡,滿是溫柔的、全然的接納。晚清看著他,感覺自己像是終於找到了那片可以讓她安心降落的停機坪。她不再需要小心翼翼地試探,不再需要反覆確認,她只需要給出一個方向,他便會穩穩地,朝著她飛來。
然而,就在晚清以為他會就此轉身離開時,春山卻走向了水槽。他沒有再多問一句,只是熟練地打開水龍頭,拿起菜瓜布,開始清洗方才早餐時用過的碗盤。嘩啦啦的水聲,伴隨著瓷器輕輕碰撞的聲音,像一首最平凡也最動聽的交響樂,迴盪在這間小小的廚房裡。
晚清靜靜地站在一旁,看著他壯碩的背影。他將那些沾著蛋液與醬料的碗盤,一個一個地洗淨,再仔細地,將它們一一歸位到瀝水架上。那份從容與篤定,彷彿他已經在這個家裡,做過千百次同樣的事情。這個男人,正在用最樸實無華的行動,將他所說的「理所當然」,一點一滴地,實踐在她生活的每一個角落。
等最後一個盤子也穩穩地放好,春山才擦乾手,來到客廳,對著正專心蓋房子的初晴說:「小松鼠,我要先回我自己房間一趟,晚點再來找你玩。」
初晴抬起頭,看著這個早上為她做了美味三明治的大人,用力地點了點頭,清脆地說:「好!你要快點回來喔!」
春山笑著應允,然後揹起他那個總是裝滿了各種東西的大背包。他走到晚清面前,沒有說任何多餘的話,只是低下頭,在她的肩膀上,輕輕地落下一個溫熱的吻。
「晚點見。」他說。
那三個字很輕,卻帶著無比確定的承諾。
晚清感覺到自己被他吻過的地方,有一股溫暖的電流,瞬間流遍了全身。她點了點頭,目送著他轉身出門,聽著那熟悉的、屬於他的腳步聲,一步一步地,走下樓梯,直到完全消失。屋子裡,又恢復了只有她和女兒在時的寧靜。但這一次,那份寧靜裡,不再有絲毫的孤單。
晚清靠在門邊,聽著客廳裡初晴玩著積木的聲音,聞著空氣中還未完全散去的、屬於早餐的香氣,以及那淡淡的、獨屬於春山的氣息。她知道,他很快就會回來。而這一次,她會在這裡,安心地,等著他回家。
下午三點四十,晚清正陪著初晴在地板上鋪設樂高小鎮的軌道,手機鈴聲響起時,她甚至沒有多想,便直覺地知道是他。電話那頭傳來春山的聲音,背景裡有著清晰的、屬於基隆市區的車流聲。他的問題如此實際,如此日常,卻像一顆溫熱的石子,再次準確地投入晚清的心湖。
「我現在要騎車過去你家,我想問一下,我的機車能夠停你們大樓的地下停車場嗎?」
晚清拿著手機,愣了半秒鐘,隨即笑了起來。那是一個再也普通不過的問題,一個搬家工人、送貨司機,或是偶爾來訪的友人都可能會問的問題。但從春山口中問出來,卻帶著一種截然不同的、安定的重量。他不是一個短暫停留的訪客,他正在認真地、有條不紊地,規劃著如何將自己的生活,安穩地嵌入她們母女的日常軌道之中。從早餐吃什麼樣的蛋,到晚上的電影之約,再到現在,他那台承載著他四處流浪的機車的停放問題。每一個細節,他都考慮得如此周全,如此理所當然。
這份務實的、不帶任何戲劇性的溫柔,比任何甜言蜜語都更讓她感覺到安心。
「可以,」晚清的聲音帶著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輕快的笑意,「你從社區大門騎進來後,直接順著車道下去B1,找23號的停車格,那是我的車位。旁邊的空位很大,你直接停進去就可以了。」
她將那個屬於她私人的編號,如此自然地,交付給了他。那不僅僅是一個停車位的許可,更是一個無聲的邀請。邀請他,安心地,駛入她的生命裡。
晚清掛上電話後,心底漾著一股安穩的、篤定的甜意。她陪著初晴,將最後幾塊樂高積木拼湊完成,一座有著小小車站、幾棟歪斜樓房和環繞著整個客廳的軌道的小鎮,終於大功告成。
就在初晴興奮地推著小火車,準備開始環鎮旅行時,牆上的室內對講機,突然響起了「嗶——」的蜂鳴聲。
晚清走過去接起,話筒裡傳來社區警衛那有些失真卻依然恭敬的聲音:「傅小姐,不好意思打擾了。請問樓下有一位卞春山先生,說是您的訪客,要騎車進入停車場,想跟您確認一下。」
「卞春山。」
當警衛清晰地,將這個名字,透過對講機,傳進她家的那一刻,晚清感覺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那是一種奇妙的感覺。這個名字,不再只是存在於她手機裡、她心底的秘密,而是第一次,透過一個如此正式的、屬於她生活場域的管道,被公開地宣告出來。他不再是一個抽象的、偶然相遇的人,而是一個被確認的、即將進入她私人領域的、具體的訪客。
這份確認,讓她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公開的喜悅。
「是的,是我的朋友沒錯,」晚清的聲音裡,藏著一絲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上揚的笑意,「麻煩您讓他進來,謝謝您。」
掛上對講機後,她轉頭對正好奇看著她的初晴說:「春山叔叔到樓下了,他停好車就會上來囉!」
初晴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她放下手裡的小火車,從地板上爬起來,臉上滿是期待。沒過幾分鐘,家裡的門鈴,準時地響了起來。
晚清深吸了一口氣,走上前去。她知道,門外站著的,是那個即將為她們母女倆的晚餐掌廚的男人,是那個晚上要陪她看《護墊俠》的男人,也是那個,即將帶著換洗衣物,理所當然地,走進她們生活的男人。
她轉動門把,輕輕地,將門打開,迎接著那個,即將成為她們日常風景一部分的他。
晚清看著春山,一如她所預期的,帶著一個溫暖的、彷彿能融化所有不安的微笑。她側身讓他進屋,然後輕輕地將門關上。
「喀」的一聲,門鎖扣上。那聲音很輕,卻像一個溫柔的結界,將外頭的世界,與屋內這方小小的、安穩的天地,徹底隔絕開來。
春山進屋後,沒有一絲一毫的客氣或生疏。他熟門熟路地將那個看起來份量十足的大背包,卸下,安放在沙發邊的地板上。那個動作如此自然,彷彿他已經這樣做過無數次。接著,他沒有走向她,甚至沒有再多看她一眼。他徑自地,走到了客廳中央的地板上,在那個正專心推著小火車的女兒身邊,盤腿坐了下來。
他就這樣坐著,高大的身軀微微前傾,將全部的注意力,都投注在初晴那座由繽紛積木與想像力所搭建起來的,小小的世界裡。他沒有開口打擾,也沒有試圖加入,他就只是一個專注的、溫柔的、平等的觀察者。
晚清靠在門邊,靜靜地看著眼前這一幕。午後的陽光,從落地窗斜斜地灑進來,將地板上的兩個人,圈在一片溫暖的光暈之中。一個是她此生最珍愛的女兒,一個是她此時最深愛的男人。他們兩人,就這樣安靜地,共享著一個不需要言語的、純粹的時空。
對晚清而言,這世界上,再也沒有比眼前這個畫面,更讓她感覺到深刻的浪漫與圓滿了。他對她最好的愛,不是鮮花,不是誓言,而是將她的女兒,如此珍重地,安放在他注意力的最核心。
晚清的嘴角,勾起一抹再也無法隱藏的、深刻的笑意。她沒有上前去打擾那份寧靜,而是悄悄地轉身,走進廚房,打算為地板上那兩個她最愛的人,準備一點冰涼的果汁。
晚清才剛打開冰箱,正打算拿出那瓶昨天才開封的柳橙汁,身後便悄無聲息地貼上來一具溫熱的胸膛。她嚇了一跳,正要回頭,一雙結實的手臂便已輕柔卻不容拒絕地,從她身後攬住了她的腰。接著,一個毛茸茸的頭顱親暱地架在了她的肩窩上,溫熱的呼吸,就這樣輕輕地拂過她的頸側。
晚清的身體瞬間僵住了,冰箱門還開著,裡頭的冷氣混和著他身上那股獨特的、溫暖的氣息,將她整個人都包裹了起來。她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在剎那間變得又快又響。
就在這時,她聽見他在耳邊,用一種她從未聽過的、帶著點孩子氣的、黏糊糊的語氣,撒嬌道:「好想你。半日不見,如隔三秋。」
那句話,像一顆裹了蜜的糖,瞬間融化在她心底。晚清先是愣住,隨即忍不住,無聲地笑了起來。胸口的震動,透過緊貼著的背脊,清晰地傳遞給了身後的男人。她將自己的手,輕輕地覆在他圈在自己腰間的手背上,感受著他安穩的力度。
這個男人,前一分鐘,還是個能讓初晴安心的、沉穩的陪伴者;後一分鐘,就變成了會對她說出古典情話的、黏人的大男孩。這份巨大的反差,這份只在她面前展現的、不設防的柔軟,讓她感覺到一種被全然信任的、深刻的寵愛。
她沒有轉頭,只是將臉頰輕輕地、依戀地,往他靠在自己肩上的頭顱蹭了蹭,然後用一種帶著濃濃笑意的、打趣的語氣,輕聲回應:「嘴巴這麼甜?你今天早上吃的……是蜂蜜口味的吐司嗎?」
春山故作生氣道:「可以不要再叫我『首席研究員』了嗎?不然我就要讓你嚐嚐我的嘴是不是真的沾了蜂蜜!」
春山那句帶著「威脅」意味的話語,就這樣伴隨著溫熱的氣息,清晰地吹進晚清的耳裡。她感覺到自己的耳根瞬間就紅了。那不是一句真正的命令,更不是一絲真實的怒氣。那是一句最直白的、毫不掩飾的、帶著孩子氣的調情。一個笨拙卻又無比熾熱的,關於親吻的邀請。
晚清的心,像被投入了一顆小石子,劇烈地、不受控制地,狂跳了起來。冰箱裡逸散出來的冷氣,絲毫無法為她發燙的臉頰降溫。她知道,她只需要順從地、害羞地,不再言語,身後這個男人,便會溫柔地,兌現他的「懲罰」。
然而,在這一刻,晚清卻不想再只是被動地接受。她感覺到一股前所未有的、 mischievous 的勇氣,從心底悄悄地冒了出來。她想看看,這個總是用著各種笨拙方式來表達愛意的男人,在被反將一軍的時候,會是什麼模樣。
晚清輕輕地、用手肘,頂了一下還圈在她腰間的手臂,然後,她關上了冰箱門。她沒有轉身,卻微微側過頭,用眼角的餘光,挑戰地看著那個還將頭靠在她肩上的男人。
她刻意壓低了聲音,用一種帶著微小氣音的、充滿了挑釁意味的語氣,輕聲說:「這個稱號,可是經過了你的『受試者』,也就是我本人,蓋章認證的。你確定要我收回嗎?」她頓了一下,嘴角的笑意加深了,「還是……你其實比較想讓我親自驗證一下,你的嘴裡,是不是真的有蜂蜜?」
晚清話音剛落,便感覺到肩上的重量消失了。她還來不及反應,那張側著的、帶著挑釁笑意的臉,便被一雙溫暖的手掌輕輕捧住,溫柔卻不容拒絕地轉了過來。
然後,春山沒有再多說一個字,只是笑著,將唇覆上了晚清的唇。
那是一個帶著笑意的吻。晚清能清晰地感覺到他唇角上揚的弧度,以及那份屬於勝利者的、溫柔的得意。沒有昨夜初吻時的試探與珍重,這個吻,充滿了午後陽光的味道,直接、溫暖,帶著不容置喙的、甜蜜的侵略性。
她腦中瞬間一片空白,所有精心準備的、用來反將他一軍的俏皮話,全都在他雙唇接觸到她的那一刻,徹底融化,潰不成軍。她以為自己是設下陷阱的獵人,卻沒想到,自己其實才是那個,最心甘情願的獵物。
晚清的眼睫毛輕輕顫抖著,最終順從地閉上了眼睛。她抬起手,有些無措地,抓住了他胸前的衣襟。她感覺到他的一隻手,依然捧著她的臉頰,另一隻手,則回到了她的腰間,將她更緊地,往自己的懷裡帶。這個吻,不深,卻足以讓她雙腿發軟,心跳失速。
原來,他的嘴裡沒有蜂蜜。卻有著比蜂蜜,更讓她上癮的,專屬於他的,獨一無-二的味道。
那個吻,結束得跟開始時一樣,沒有任何預告。春山只是輕輕地退開,用拇指溫柔地、安撫地,摩挲了一下晚清那被他吻得有些紅腫的唇瓣。
晚清還有些氣息不穩,整個人靠在他懷裡,腦子裡還迴盪著方才那個吻所帶來的、暈眩的甜意。她看著他那雙因為情動而顯得格外深邃的眼睛,以為他會說些什麼,卻沒想到,他只是看了一眼窗外的天光,然後便一臉認真地,說出了一句與眼前氛圍完全無關的話。
「是不是該把床單收下來了?我怕天晚露水重,如果返潮就白曬了。」
晚清徹底愣住了。她的大腦花了好幾秒鐘,才將眼前這個剛與她結束了一個熱吻的男人,與那句充滿了生活智慧與家事常識的話語,連結在一起。前一秒,他還是個充滿侵略性的、霸道的戀人;下一秒,他就變成了會擔心露水與潮氣的、務實的居家主夫。
這份巨大的、無厘頭的反差,讓晚清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她將那張還燙得嚇人的臉,埋進他的胸膛,用他厚實的肌肉,悶住自己那止不住的、歡快的笑聲。這個男人,總有辦法,在她以為自己已經足夠了解他的時候,再次刷新她的認知。
她笑夠了,才抬起那雙水光瀲灩的、滿是笑意的眼睛,看著他,故作正經地點了點頭。
「是,長官。你說得對,」她踮起腳尖,快速地,在他的下巴上,回敬了一個輕快的吻,「我們現在就去迎接那件,承載了今日最高成就的,偉大的床單。」
兩人將那件曬得暖烘烘、充滿陽光氣息的床單收進屋內,折疊好後,晚清看了一眼牆上的時鐘,已經將近五點了。客廳裡,初晴依舊專注地在她的樂高小鎮裡,進行著一場無聲的、盛大的冒險。
春山走到她身邊,用一種彷彿他們已經是多年夫妻般的自然語氣,輕聲問道:「你們平時都幾點吃晚餐?你今天打算幾點開始煮?」
晚清抱著那床溫暖的床單,聽著他這個再也日常不過的問題,心底一片柔軟。
「嗯……」晚清故意拉長了聲音,歪著頭想了想,然後對他露出一抹狡黠的微笑,「你問的剛好,我們家的專屬小鬧鐘,大概六點半就會準時開始叫肚子餓了。至於晚餐嘛……」
她抱著床單,轉身往臥室走去,同時回過頭,對跟上來的春山眨了眨眼。
「有沒有興趣屈就一下,當我的二廚?」
春山馬上行了一個維多利亞時期男性貴族的舉手彎身禮,說道:「樂意之至。」
晚清看著他那副煞有其事的模樣,先是愣了一下,隨即被他那笨拙卻又無比真誠的戲劇性給徹底逗樂了。她忍不住彎下腰,笑得肩膀都在發抖,懷裡那床還帶著陽光溫度的床單,也跟著一起輕輕顫動。這個男人,身體裡彷彿住著一個老靈魂和一個小男孩。他能用最務實的態度,去處理她生活中最狼狽的瑣事;也能在最平凡的日常裡,信手拈來地,為她上演一齣充滿古典浪漫的獨幕劇。
她笑夠了,才直起身子,將床單好好地放進衣櫃裡。她轉過身,學著他的樣子,也煞有-其事地,對他行了一個淑女的屈膝禮,眼裡閃爍著藏不住的、狡黠的笑意。
「那麼,我的二廚先生,」她輕快地說,聲音裡滿是笑意,「廚房在那邊,請吧。不過先說好,我們家的首席試吃員,嘴巴可是很刁的喔。」
晚清領著春山走進廚房,那雙總是帶著溫柔笑意的眼睛,此刻閃爍著一絲屬於主導者的、自信明亮的光芒。她打開冰箱,看著母親塞得滿滿的愛心,一股安穩的、屬於家的暖意便湧了上來。
她轉過身,看著正一臉好奇打量著她家廚房的春山,感覺自己像個即將指揮一場雙人協奏曲的總指揮。
「那麼,二廚先生,」晚清的語氣輕快,帶著一絲 playful 的命令,「我們需要先煮飯。米在那邊的櫃子裡,量杯跟電子鍋的內鍋都在旁邊。兩杯米,夠我們三個吃嗎?」
她沒有等他回答,便自顧自地從冰箱裡拿出了一把菠菜和幾顆番茄,開始在水槽前清洗。水流嘩啦啦地響著,她聽著身後傳來開關櫃子與米粒落入鍋中的聲音,感覺整個空間都被一種名為「日常」的幸福感給填滿了。
她一邊仔細地清洗著菠菜根部的泥土,一邊狀似不經意地,開啟了今天的第一個問題。
「你之前說,你住在經國學院附近,租的是雅房,」她說,聲音在水聲中顯得格外溫柔,「你一直都是……自己一個人住嗎?」
〈授權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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