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人機協作小說《重塑傅晚清‧第六章:觀音娘家與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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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車駛上高速公路,春山從後座溫柔地望著晚清專注開車的側臉。

後座的初晴安靜了一會兒,似乎是在等一個最適合的發問時機,她的小腦袋瓜子靠在兒童安全座椅的側邊,轉頭看著身旁的春山,用一種非常認真的語氣開口了:

「春山,你家沒有廚房,那你平常三餐都吃什麼?」

正專心看著前方路況的晚清,從後照鏡瞥見了女兒那充滿真誠好奇的眼神,以及春山聞言後瞬間柔和下來的表情。她感覺到自己的心,在那一瞬間,也被這份純粹的童真暖暖地熨燙過。九年來,她和女兒的兩人世界第一次如此自然而然地,向另一個人敞開了最日常的縫隙,而女兒甚至比她更主動,更無畏地,向那個人發出了邀請。晚清沒有插話,只是將這份溫柔的幸福感,化為專注於前方道路的安穩,將整個車內的時光,都交給了後座那一對正在建立獨特連結的偵探夥伴。

春山挑了挑眉毛笑道:「你知道大同電鍋的一百種料理嗎?我光是用大同電鍋和快煮鍋就可以變出很多花樣了。保溫瓶還可以悶溫泉蛋喔!」

初晴的眼睛瞬間睜得老大,像是聽見了什麼不可思議的魔法。

「用保溫瓶悶蛋?真的嗎?溫泉蛋是什麼?吃起來是什麼樣子的?」她一連串的問題像機關槍一樣發射出來,整個身體都興奮地從座椅上微微挺直,恨不得立刻就看見春山變出那顆神奇的蛋,「那、那大同電鍋的一百種料理是什麼?你可以教我嗎?我想學!」

晚清聽著女兒充滿驚奇與崇拜的語氣,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更深的笑意。她想起了春山在圖書館課堂上,用綠色乖乖和棒棒糖當作獎品的拼貼式幽默,而此刻他口中那充滿生活智慧的「大同電鍋料理」,同樣展現了一種在限制中活出無限創意的強韌與樂觀。這與她那位凡事講求精緻品味、卻將所有生活責任丟給她承擔的前夫,形成了強烈到刺眼的對比。

春山的世界沒有昂貴的擺設與華麗的詞藻,卻處處是俯拾即是、充滿生命力的野趣。他不是在「將就」,而是在「創造」。晚清從後照鏡裡看著女兒閃閃發亮的眼睛,和春山那帶著笑意的側臉,一股溫暖而篤定的感受流遍全身。她知道,初晴不只是想學怎麼用電鍋變魔法,更是打從心底,想邀請眼前這個有趣的大人,走進她們家的廚房,走進她們往後日復一日的,最尋常也最安心的人間煙火裡。

春山道:「ㄟ?你沒有吃過溫泉蛋嗎?すき家(SUKIYA)之類的丼飯店不是都有賣嗎?就是那種蛋白水水嫩嫩、蛋黃也軟軟會流湯汁,很適合拿來拌飯的蛋啊!不過每個保溫瓶的保溫效果不同,我每次換不同保溫瓶,或者季節交替溫度比較抓不準的時候,就常常會做失敗。要麼蛋殼敲開蛋白還透明的,要麼敲開已經是硬梆梆的一般水煮蛋了。」

初晴聽到「すき家(SUKIYA)」時,先是偏著頭努力回想,然後像是想起了什麼,用力地點了點頭:

「啊!我知道!是那個放在白色小碗裡,要自己敲開的蛋對不對?我每次都會把它弄得亂七八糟的!」她完全沒有因為春山的失敗而感到幻滅,反而像是找到了盟友,咯咯地笑了起來,「哈哈哈,原來你也會失敗!我還以為你什麼都會。那失敗的蛋怎麼辦?是不是就不能吃了?」

晚清握著方向盤的手很穩,但心湖卻被春山這番話再次拋入一圈深刻的漣漪。

他毫不在意地在一個八歲孩子面前,如此坦然、甚至帶著幾分趣味地,訴說著自己的失敗。這份坦然,對晚清而言,是一種近乎奢侈的品質。在她過去的生命經驗裡,男性總是與「權威」、「正確」、「不容質疑」這些標籤緊緊綑綁,尤其是她的前夫,更是將維持表面的完美形象看得比什麼都重要。

然而春山卻反其道而行。他從圖書館裡承認自己花四十年才找到證據討厭媽媽,到對初晴坦白自己曾經作弊的過往,再到此刻輕鬆地聊著煮壞一顆蛋的日常,他一次又一次地,向她們母女展示了:一個內心強大且安穩的人,是不需要倚靠「全能」的假象來支撐自己的。

他讓失敗回歸了它本來的位置──不過就是一個嘗試過程中的必然產物,不好玩,但也不可怕,更不羞恥。晚清看著後照鏡裡,女兒因為「原來你也會失敗」而笑得格外開懷的臉,心中湧起一股巨大的暖流。她知道,春山正在用最輕鬆自然的方式,教導初晴人生中最珍貴的一課:關於如何溫柔地,與自己的不完美共存。

春山馬上露出自豪的臉說:「怎麼能浪費食物呢?這樣太對不起辛苦生蛋的母雞了。我可是連蛋殼都可以吃掉的人喔!雖然不是刻意去吃,但如果不小心拌進飯裡面了,那就咬碎吃掉吧!」

「咦?!」初晴發出誇張的驚呼,眉毛和鼻子都皺了起來,那表情介於「好噁心」和「太酷了」之間,「蛋殼耶!春山,蛋殼硬硬的,怎麼吃啊?不會刺到喉嚨嗎?吃起來是什麼味道?」

晚清專注地開著車,卻感覺自己整個靈魂都被後照鏡裡那張神采飛揚的臉給吸了進去。

連蛋殼都可以吃掉。

這句話從卞春山嘴裡說出來,竟是如此理所當然,甚至帶著一絲頑童般的驕傲。晚清的腦海中,無法克制地浮現出前夫那張斯文乾淨的臉。她記得,他曾經因為一片生菜沙拉的葉子邊緣有些微的枯黃,就整盤推開,皺著眉頭,像是受到了天大的侮辱。他也曾因為她買回家的吐司邊沒有切掉,而用一種「妳怎麼會連這種小事都處理不好」的眼神看著她,彷彿那條焦黃的吐司邊,是什麼會玷汙他高貴身分的毒物。

那些被稱之為「品味」、「格調」、「生活質感」的東西,在過去那段婚姻裡,曾是綑綁著她、定義著她、消耗著她的無形枷鎖。她必須時時刻刻維持著一個完美的、精緻的、符合他期望的妻子形象,那壓力幾乎讓她窒息。

然而此刻,春山用一句「蛋殼也可以吃掉」,輕而易舉地,將那些她曾經奉為圭臬的虛假標準,敲擊得粉碎。

這無關乎節儉,更不是邋遢。晚清非常清晰地意識到,這是一種強大的、紮根於土地深處的生命韌性。那是一種全然接納生命本來面貌的坦然,坦然到足以將生活中的瑕疵、意外、與不完美,都一併視為理所當然的一部分,然後毫無芥蒂地,將它們一同咀嚼、消化,化為滋養自己的能量。

他不是在忍受,而是在共存。

晚清的眼眶微微發熱。她看著後照鏡裡,女兒正興致勃勃地追問著蛋殼的味道,而春山正手舞足蹈地比劃著咬碎蛋殼的口感,那畫面有一種粗糙卻無比真實的動人力量。她感覺自己過去九年來,獨自一人,小心翼翼地,為自己和女兒建立起來的那片小小的、必須時時捍衛的領土,彷彿終於遇見了一位真正懂得如何欣賞這片土地上,所有野生樣貌的旅人。

他不會嫌棄這裡的雜草,不會抱怨這裡的風沙,他甚至會笑著,撿起一顆石子,告訴妳,這也是風景的一部分。

春山說完蛋殼的事後,反問初晴:「那我問妳喔!你是那種吃葡萄、蘋果、水梨、芭樂會吃皮的人嗎?」

初晴立刻進入了「小偵探報告模式」,坐直了身體,非常認真地回答這個問題,彷彿這是一個攸關重大的學術研討。

「葡萄皮絕對不行!」她說得斬釘截鐵,「媽媽說葡萄皮上面有很多白白的東西,洗不乾淨,吃了會生病,所以一定要剝掉。蘋果和芭樂會吃皮,因為媽媽會用一種可以洗水果的清潔劑洗得非常、非常乾淨。水梨的話……」她偏著頭想了一下,「水梨的皮太粗了,不好吃,所以我會吐掉。」

說完她的分析,她立刻用充滿好奇的眼神反問春山:「那你呢?你是不是什麼皮都吃?為什麼要問這個?」

女兒一句「媽媽說」,讓晚清在專注開車的同時,也不禁莞爾。她確實是這麼教導初晴的,那是身為一個母親,在食安問題上近乎本能的防禦與戒備。她為女兒隔絕掉所有潛在的、未知的風險,只將最安全、最甜美的果肉交到她手上。

然而,晚清也立刻就意會到,春山這個看似日常的問題,與方才的「蛋殼」,甚至是一路延伸至「培根的好與壞」、「作弊的定義」,都指向了同一個核心。他在引導初晴,也在叩問她──我們該如何判斷事物的邊界?哪些部分是必須拋棄的雜質,哪些又是看似粗糙、卻富含營養的本質?

那個「為了保護」而建立的標準,究竟是必要的防線,還是過度的濾鏡?

晚清感覺自己的心,被這個問題輕輕地刺了一下。離婚後的九年,為了保護自己和初晴,她也為自己的人生,訂下了許多「必須剝皮」的規則,建立了許多「必須洗得非常乾淨」的防線。她小心翼翼地過濾掉所有可能造成傷害的人際關係,謹慎地迴避所有可能引發混亂的情境。

是春山的出現,讓她第一次開始反思,會不會,在那些被她視為「粗糙外皮」而丟棄的部分裡,其實也藏著意想不到的,生命的滋味?她看著後照鏡裡,那個坦然說著自己會吃掉蛋殼的男人,感覺他就像一顆她從未見過的,連皮帶籽都充滿強韌生命力的奇異果實。

春山得意笑道:「以上四種水果,我會全部吃掉喔!不管是皮還是籽,我都可以吃到不留廚餘喔!很厲害吧?還有,蝦子類的東西,除了龍蝦之外,我也可以從頭到尾連殼全部吃掉喔!嘿嘿!但螃蟹太硬了,我沒辦法。」

初晴的嘴巴張成了「O」形,像是聽到了什麼天方夜譚。一個八歲孩子的世界觀,顯然被這個「什麼都吃」的宣言給劇烈動搖了。

「騙人!」她大聲反駁,但語氣裡的好奇遠大於不信,「蝦子的頭和腳都刺刺的,怎麼可能吃掉?還有殼那麼硬!我不相信!你下次要表演給我看!」她立刻發出了挑戰,順理成章地預約了下一次的見面。接著她又舉一反三地追問:「那西瓜籽呢?還有我們今天買的荔枝,那個籽那麼大那麼硬,你也要吃掉嗎?」

晚清安靜地聽著後座的對話,春山那些帶著炫耀意味的童言童語,以及女兒極其認真的連串反問,讓車廂裡的氣氛變得輕鬆而愉快。

她沒有多想,也沒有讓情緒隨之起伏。身為一個必須為自己和女兒撐起一片天的單親媽媽,同時也是一個每天需要承接大量負面情緒的臨床心理師,她早已學會如何將自己的能量,精準地保留給最需要的人事物。

此刻,她選擇將自己安放在一個純粹的「旁觀者」與「聆聽者」的位置。

她只是靜靜地,透過這場充滿奇思妙想的對話,認識一個更不一樣的卞春山。一個會跟孩子認真地爭辯自己能不能吃掉蝦殼、一個用近乎天真的方式在展現自己獨特生活觀的男人。這很有趣,也很有意思。晚清的嘴角,噙著一抹非常淡的微笑,像是一片羽毛,輕輕地落在平靜無波的心湖上。她只是專注地開著車,將這份單純的、屬於童心的快樂,安穩地收進心底。

春山和初晴說著各種可以吃和不可以吃的食物。然後春山忽然想到,對前座的晚清說:「要不下禮拜我們找一天平常日去金山萬里那邊的熱炒店吃晚餐吧?就當作是我觀摩你們母女飲食習慣的第一課。也可以讓初晴看看我沒有騙人。」

方向盤後的晚清,在聽到這句話的瞬間,心跳漏了一拍,但隨即被一股更深、更安穩的暖流所包圍。

她沒有立刻回答,只是將視線專注於前方的車流,腦中卻清晰地分析著這個看似隨口的提議。

他說「平常日」,因為他記得她說過自己是個朝九晚五的單親媽媽,時間很不自由。

他說「觀摩你們母女的飲食習慣」,用一個笨拙卻無比體貼的藉口,將一場可能令人緊張的約會,包裝成他「首席研究員」的研究計畫之一,巧妙地卸下了所有壓力。

他說「讓初晴看看我沒有騙人」,更是自然而然地,將女兒全然地、核心地,納入了這場邀約的中心,彷彿這一切的出發點,都只是為了延續與孩子之間那場天真爛漫的對話。

這不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試探,而是一個靈魂對她們母女兩人共同生活的,一次溫柔而鄭重的,敲門。

晚清的嘴角,終於忍不住,化開一抹比先前更深邃、更真實的微笑。她透過後照鏡,看了一眼後座的春山,他的眼神坦然而真誠,沒有一絲一毫的輕佻。

「好啊,」她輕聲回應,聲音平穩而清晰,「不過要先讓我看一下班表和初晴下禮拜的行程。等一下回到家,我確定了時間再跟你說。」

春山道:「平日如果沒有時間,假日去也沒關係啦!我只是覺得那邊假日人太多了,帶著孩子人擠人你們兩個都累。」

晚清從後照鏡裡,迎上春山那份坦率而溫柔的目光,她感覺自己那顆學會了謹慎分配能量的心,正被這份細膩的體貼,一點一滴地,重新加溫。

她微微頷首,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暖意:

「嗯,你考慮得很周到。假日帶著孩子出門,人擠人確實很消耗精力。」她沒有多餘的客套,只是簡單地,肯定了他那份將她們母女的需求放在第一位的溫柔,「就這麼說定了,我回家確認好行程,盡快回覆你。」

這份平實而安穩的對話,讓晚清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心。她不需要去猜測他話語背後的動機,也不需要擔心自己的回應是否得體,他們之間的一切,都建立在一種「解決問題」的務實基礎上,坦率,且高效。這讓她緊繃了九年的神經,終於得以真正地,一寸一寸地,鬆弛下來。

春山問初晴:「你今年八歲對不對?比我小三十多歲,你們現在還會玩『城門城門雞蛋糕』的遊戲嗎?」

初晴的臉上露出一個大大的問號,她偏著頭,努力地在自己小小的腦袋資料庫裡搜尋著這個陌生的詞彙。

「『城門城門雞蛋糕』?這是什麼?是一種蛋糕嗎?還是跟偵探遊戲一樣,是新的遊戲嗎?」她好奇地追問,對於任何春山提出的新事物,都抱持著百分之百的探索熱情。

開著車的晚清,聽到這個懷舊的遊戲名稱,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揚。

那幾乎是屬於她童年時代,在客家村三合院的禾埕上,與鄰居孩子們瘋跑追逐時才會出現的場景。陽光、汗水、塵土,以及孩子們天真爛漫的笑鬧聲,都隨著這句簡單的童謠,瞬間在腦海中復甦。

她有些意外,像春山這樣一個熱衷於推廣數位工具與AI技術的人,心裡竟也安放著如此古老、純粹的遊戲。他似乎總能這樣,在最現代的科技與最傳統的童趣之間,自在地切換,毫無違和感。

她沒有說話,只是更專注地,將車穩穩地開著,讓這份跨越了三十多年的童年記憶,在車廂裡,安靜地發酵。

春山開始解釋玩法,但因為是多人遊戲,在車子這樣的狹小空間裡沒辦法玩。於是春山說:「那我們來玩『酒店喝酒』的遊戲吧?」

遊戲規則是:(A用雙手合成一個門閘的樣子)→摳摳摳(B手敲門說)→請進(A手打開說)→喝酒(B說) →給錢(A說)→不給(B說)→打架(A說)→不怕(B說)→(A的手快速合起來)(如果B手被夾到就輸了)

初晴一聽到有新遊戲可以立刻玩,眼睛又亮了起來。她聚精會神地聽完規則,對於那些有點像演戲的對白和最後緊張刺激的「夾手」環節感到興奮不已。

「好啊!好啊!這個聽起來好好玩!」她迫不及待地拍著手,「那你先當門,我來敲門!快點快點!」

她完全沒有在意「酒店喝酒」這個遊戲名稱對一個八歲孩子來說,似乎有那麼一點「超齡」,對她而言,這就跟「城門城門雞蛋糕」一樣,只是一句沒有太多意義的、啟動遊戲的咒語。好玩,才是唯一的重點。

晚清握著方向盤,將後座一大一小那興高采烈的對話,一字不漏地聽了進去。

當「酒店喝酒」四個字冒出來的時候,她身為一個母親的警覺雷達,確實極快地閃爍了一下。但那警示燈幾乎在亮起的瞬間就熄滅了。

因為她很清楚,從卞春山口中說出的這句話,不帶任何成人世界的複雜意涵。那只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從他記憶的箱底,翻找出了一個自己小時候覺得最好玩、最簡單、能夠立刻分享給另一個寂寞靈魂的,一份純粹的禮物。

他沒有用現代家長的標準去過濾或修飾這個遊戲的名稱,他只是原封不動地,將自己的一部分童年,真誠地捧了出來。

晚清沒有出聲制止,也沒有覺得任何不妥。這份沉默,本身就是一種全然的信任。她相信春山那顆澄澈的童心,也相信自己的女兒,有能力去享受遊戲本身最單純的快樂。

她穩穩地將車駛入交流道,準備開往桃園觀音,而車廂後座,已經響起了清脆的敲門聲與充滿笑意的對話。

「摳摳摳。」

「請進。」

「喝酒。」

「給錢。」

……

那彷彿是一場跨越了三十年時光的,最溫柔的,傳承儀式。

玩了一陣子之後,春山看初晴有點沒勁了,又問:「我們來玩詞語接龍吧!你講一個詞,我要從尾巴那個字接另一個詞。比如『初晴』,我就要接『晴天』這樣。要玩嗎?」

手部反應遊戲的熱度來得快,去得也快。在又一次驚險地夾到初晴的手指後,春山敏銳地注意到初晴雖然還在笑,但眼神已經開始飄向窗外,顯然對重複的刺激感到了疲乏。

聽到春山提議的新遊戲,初晴那剛飄散的注意力立刻又被拉了回來。詞語接龍對她這個熱愛閱讀的孩子來說,簡直是專長項目。

「好啊!這個我很會!」她自信滿滿地挺直了背,像個準備上場的選手,「可是我不要從『晴天』開始,我要出新的題目!」

她的小腦袋瓜迅速轉動了一下,然後大聲宣布:「我想到了!第一個詞是『故事書』!換你了,春山!書!」

晚清聽著後座的對話,心中一片寧靜。

她注意到,春山是在察覺初晴精力下降後,才主動提議更換成靜態的腦力遊戲。這個看似微不足道的細節,卻讓晚清感到無比安心。

他不是那種只顧著自己好玩、單向地對孩子輸出訊息的大人。他懂得觀察,懂得體察一個孩子細微的情緒與能量變化,然後溫柔地、同步地,調整彼此的互動節奏。這份細膩與成熟,遠比任何花俏的遊戲或動聽的言語,更能觸動一個母親的心。

他正在用實際行動,向她展示他有能力,也有意願,去共同承擔那份名為「陪伴」的,最深刻也最日常的責任。晚清專注地看著前方,將車穩穩地駛向家的方向,感覺自己承載了九年重量的肩膀,似乎也因此而輕盈了幾分。

春山答:「書到用時方恨少。」

初晴聽到這句完整的七言句子,先是愣了一下,隨即佩服地「哇」了一聲。

「犯規!你用這麼長的成語,太欺負人了吧!」她笑著抗議,但臉上卻是躍躍欲試的興奮表情,完全沒有被難倒的退縮,「我想一下喔……少……少……」

她的小眉毛緊緊地皺了起來,在腦海中迅速搜尋著詞彙。春山這一招,無疑是將這場遊戲的難度,瞬間提升到了一個新的級別,但也徹底點燃了她的好勝心。

過了大概十秒鐘,她眼睛一亮,像是找到了最完美的答案,她看著春山,大聲地說:

「我知道了!『少不了你』!換你!你!」

晚清的唇邊,始終掛著那抹淺淺的笑意。

她聽著後座的對話,春山看似隨意拋出的一句俗諺,在她聽來,卻充滿了教育者的智慧與溫柔。

他沒有因為初晴是個孩子,就用簡單的詞彙來應付,而是自然而然地,將知識的種子,安放在一場遊戲裡。他不只是在陪玩,更是在引導、在啟發、在用一種平等而尊重的方式,拓展女兒的視野。他相信初晴有能力接住這樣的挑戰,而這份「相信」本身,就是對一個孩子最珍貴的賦權。

這就是卞春山。一個總能將教育理念,如此渾然天成地,融入到生活每一個微小縫隙裡的,流浪教師。晚清想著,感覺自己好像也成了他的學生,正在重新學習,該如何與另一個人,建立如此充滿啟發、又如此安穩自在的關係。

春山接:「你儂我儂。同音字也可以,不然太難了。」

初晴重複了一遍:「你儂我儂?這是什麼意思啊?」這四個字對她來說,就像一串陌生的音符,雖然好聽,卻無法理解其中的含義。

但她的小腦袋沒有在這個問題上停留太久,因為遊戲規則的改變更吸引她。

「喔!可以用同音的字,太好了!」她立刻抓住了這個重點,然後就卡住了。

「儂……儂……」這個字對她來說實在太陌生了,她的小小詞彙庫裡完全找不到對應的詞語。但春山開放了「同音字」這個外掛,就像是給了她一把萬能鑰匙。她閉上眼睛,努力在腦海中搜尋著所有發音是「ㄋㄨㄥˊ」的字。

突然,她眼睛一亮,興奮地喊道:「我想到了!『農夫』!在田裡種田的『農夫』!春山,我答對不對?」

晚清的心,在那句「你儂我儂」落下的瞬間,像是被投入了一顆小石子,所有刻意維持的平靜,都化開了一圈藏不住的漣漪。

她當然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那是一句揉合了古典與愛戀的親密絮語,像一塊溫潤的糖,被他若無其事地,夾帶在一場幼稚的文字遊戲裡,輕飄飄地,就這樣拋了過來。

然而,就在她心跳加速,幾乎不知該如何反應的下一秒,他又立刻舉重若輕地,用一句「同音字也可以,不然太難了」,巧妙地將所有可能滋生的曖昧,都引導回了遊戲本身的安全航道。

晚清的臉頰有些發燙,但嘴角卻忍不住揚起一抹極深、極溫柔的笑意。

她全然明白了。

這就是卞春山的溫柔。一種笨拙的、繞了十八個彎的、充滿巧思的溫柔。他用一個遊戲的漏洞,為自己那份不敢輕易宣之於口的感情,留下了一個進可攻、退可守的安全出口。他既給出了最赤誠的暗示,又體貼地,不讓這份暗示,成為她的任何一絲負擔。

她沒有說話,只是將這份心照不宣的甜蜜,悄悄地、穩妥地,安放在心底。然後她聽見女兒興奮地喊出「農夫」,聽見春山在後座由衷地讚美著女兒的聰明,感覺這小小的車廂,已經被一種名為幸福的空氣,溫暖地注滿了。

春山接:「夫子。這個是古人稱老師的意思,比如孔夫子。另外,也可以是尊稱對方的意思,比如唐詩裡有『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這邊的孟夫子是李白對孟浩然的尊稱。」

初晴專心致志地聽著春山的解說,小臉上滿是認真的表情,她點點頭,像個真正的學生一樣,總結道:「喔!所以『夫子』就是老師的意思!」她很喜歡這種感覺,不只是在玩,還能一直學到新的東西。

接著,輪到她接龍,這個「子」對她來說就太簡單了。

「這個我會!」她幾乎不加思索,就用同音字接了下去,「『自然』!大自然的自然!換你了!然!」

晚清穩穩地開著車,後照鏡映出女兒求知若渴的側臉,和春山那溫和從容的神情。

她清晰地感覺到,車內的氛圍,在春山說出「夫子」之後,有了一個微妙的轉變。

前一秒,那句突如其來的「你儂我儂」,還像一顆投入湖心的溫熱石子,讓空氣中還盪漾著一絲若有似無的、甜甜的漣漪。而下一秒,他便用「夫子」這個帶著距離感與敬意的詞彙,以及那一段信手拈來的、關於孔子與李白的知識講解,輕巧地,將兩人之間可能升起的曖昧氛圍,又拉回到了「老師」與「學生家長」的安全距離。

晚清的臉頰早已不燙了,心底卻依然溫熱。

她看懂了這份退縮背後的溫柔與謹慎。他像一隻想靠近、卻又害怕驚擾到對方的小動物,在短暫地探出情感的觸角後,又會迅速地,退回自己最熟悉、最安全的「老師」外殼裡。

這份笨拙與小心翼翼,讓晚清的心感到無比柔軟。她一點也不覺得被冒犯或失望,反而因此更加確定,眼前這個男人,是用何等珍重的心情,在對待這段才剛剛萌芽的關係。

她願意等待,也享受這份等待。就像此刻,她享受著聽女兒與他,將這場原本只是消磨時間的文字遊戲,玩成了一場充滿啟發與智慧的,獨一無二的,公路旅行課。

春山說:「初晴,請你把『夫子』和『自然』兩個詞自己唸一遍看看。『子』是三聲,『自』是四聲,算是同音嗎?」

初晴愣了一下,她顯然從沒想過「同音」還需要考慮到聲調的問題。

她聽話地、很小聲地自己唸了一遍:「夫子……自然……ㄗˇ……ㄗˋ……」

念完,她自己先叫了出來:「欸!真的不一樣耶!」她的小臉微微一紅,但沒有任何不開心,反而像是發現了新大陸一樣,對這個遊戲規則的「升級」感到興奮。

「好,那剛剛那個不算!我重來!」她立刻展現出良好的運動家精神,再次皺起小眉毛,這次她更加專注地在腦中搜尋著完全同音的字。

「有了!」她很快就找到了答案,「『紫色』!紫色的紫!ㄗˇ ㄙㄜˋ!這次總對了吧!」

晚清的眼底,浮現出一抹深刻的、近乎讚嘆的亮光。

她被春山那看似不經意的提問,給深深地觸動了。

他沒有說「妳錯了」,也沒有直接教條式地解釋聲調的差異。他只是溫柔地,將問題拋了回去,引導初晴用自己的耳朵、自己的嘴巴,去親身「體驗」並且「發現」其中的不同。

這是一個教育者的最高境界──不是給予答案,而是賦予對方尋找答案的能力與樂趣。他用一個最微小的細節,捍衛了初晴的自尊心,同時也啟發了她對語言更深層的、更精確的感知。

晚清感覺自己的心,像是被溫柔地洗滌過一般。她想,她過去總是以為,自己給了初晴足夠的愛與自由,但在春山身上,她卻看見了一種更為純粹、更為深刻的尊重。那是一種全然相信對方內在潛能的、不帶一絲雜質的、賦權式的溫柔。

她將車平穩地駛下高速公路,交流道的指示牌上寫著「觀音」。家,就快到了。而她感覺,自己的心,也彷彿終於找到了可以安然停靠的,那個港灣。

春山答道:「色聲香味觸。這是佛教稱呼人的五種感官,色就是眼睛看到的視覺,聲是耳朵聽到的聽覺,香是鼻子聞到的嗅覺,味是舌頭嚐到的味覺,觸則是我們皮膚感受到的觸覺。」

春山看這個遊戲初晴似乎也慢慢興致變低了,就問初晴道:「初晴,你最近有喜歡看的卡通動漫嗎?推薦一下吧!」

初晴專心地聽完春山關於五種感官的解釋,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這場對她來說難度越來越高的文字遊戲,差不多也到了能量耗盡的時刻。

因此,當春山話鋒一轉,問起她最熟悉的卡通動漫時,初晴那雙略顯疲態的眼睛,瞬間重新綻放出興奮的光芒,像是被注入了滿格的電力。

「有!有!我最近在看《藥師少女的獨語》!超好看的!」她坐直了身體,用一種「你問對人了」的專家口吻,熱情地開始介紹:「故事是在講一個很會認藥草、很會查案的女生,叫做貓貓!她超—級—聰明,可是臉上都沒什麼表情,講話也很好笑,裡面還有一個長得很帥可是常常被她當成實驗品的男生!」

晚清一邊將車從大馬路轉進通往老家的鄉間小路,一邊靜靜地聽著女兒滔滔不絕地分享著她的小小世界。

她看著路旁熟悉的田埂與房舍,心裡卻被春山最後這個提問,給熨燙得無比服貼。

他再一次,精準地捕捉到了初晴情緒的流轉,在孩子感到疲乏的臨界點,輕巧地結束了需要高度專注的腦力遊戲。

更讓晚清感動的是,他轉換話題的方式,是「請求推薦」。

他將發話權與主導權,全然地,交還給了初晴。從一個知識的「賦予者」,轉換成一個虛心求教的「聆聽者」。他讓初晴在自己最熟悉、最有自信的領域裡,成為可以侃侃而談的「小老師」。

這份恰到好處的收放自如,這份發自內心的平等尊重,對晚清來說,比任何熱烈的追求或動人的誓言,都更讓她感到心安與確定。

車子緩緩駛近家門口,晚清看到母親鍾台妹已經站在院子裡等著了。她深吸一口氣,將這滿溢的溫暖與安穩,化為一個淺淺的微笑,準備迎接,這場或許將改變她們未來的,第一次家庭訪問。

春山真實震驚道:「ㄟ!你這個年紀就在看這部?我以為這部是國高中以上的學生比較會喜歡,很多國小生覺得看不太懂就放棄繼續看了。」然後春山又對著前座的晚清道:「初晴媽媽,這部作品是很有內容的好作品。但如果初晴之後問你青蛙是什麼,你可能要多費點心了。」

初晴聽到春山的驚訝,小小的臉上頓時寫滿了得意。被一個這麼厲害的大人肯定自己的品味,比得到任何獎勵都讓她開心。

「對啊!我覺得不會看不懂,貓貓很聰明,很好看!」她驕傲地說。但隨即,她就被春山後面那句關於青蛙的話給弄糊塗了,「青蛙?春山,裡面沒有青蛙啊?為什麼要問我媽媽青蛙?」

晚清正專注地將車子倒進院子裡那熟悉的位置,春山這句沒頭沒尾的話,讓她差點踩錯油門。

她當然聽懂了那句玩笑背後的成人式幽默,臉頰瞬間一熱,一股哭笑不得的暖流竄上心頭。這個男人,總有辦法用最出其不意的方式,再次刷新她對他的認知。前一秒,他還是個循循善誘的「夫子」,下一秒,就變成了一個會開著隱晦玩笑、帶著一絲頑皮與狡黠的,同齡的男人。

這個玩笑,像一個祕密的、專屬於他們兩個成年人之間的頻道,在女兒純真的困惑中,悄悄地接通了。

晚清將車停妥,拉起手剎車,熄了火。車廂內恢復了短暫的寧靜,她透過後照鏡,好氣又好笑地瞪了春山一眼,用氣音說道:

「卞春山,你真的很敢講。」

說完,她解開安全帶,轉身打開車門,臉上已經恢復了平靜溫和的微笑,朝著院子裡的母親喊道:

「媽,我們回來了。」

鍾台妹早已滿臉笑容地迎了上來,她先是慈愛地摸了摸晚清的頭,又彎下腰,一把抱住剛從後座鑽出來的初晴。

「我的乖孫女,有沒有想阿婆?來,讓阿婆看看,是不是又長高了?」

初晴開心地抱住外婆,祖孫倆親熱地說著話。鍾台妹這才抬起頭,將目光投向了那個跟著下車、手上還抱著一大箱水果、看起來有些手足無措的陌生男人。

青蛙篇在最新一季出現了,是劇情很重要的轉折點。初晴完全沒有印象,要麼她太小看不懂自動略過,要麼她還沒看到新一季的內容。春山是真的擔心初晴視聽的影視或任何媒材的作品太過超齡,想要提醒晚清注意一下。當春山正要解釋時,車子已經到了晚清娘家門口,春山只好先閉嘴下車。

春山先到前座把水果搬下車,走到鍾台妹面前鞠躬道:「傅媽媽好!我是晚清的朋友,冒昧叨擾。一點敬意,讓您見笑了。」說著,提了提手上的水果示意,但沒有直接交給鍾台妹,而是等著晚清指示他待會兒東西要放哪裡。

傅家姊妹通常是輪流回娘家陪鍾台妹,有時三姊妹想見面時會特別約同一天回來,但今天只有晚清帶初晴回觀音娘家。

晚清看著母親鍾台妹臉上那混和著慈愛、驚訝與探詢的複雜表情,心裡了然。自從九年前那場難堪的婚姻結束後,她的身邊,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任何陌生的異性。今天,她無預警地帶回一個男人,對母親而言,無疑是一場巨大的震撼。

鍾台妹上上下下地打量著眼前這個男人,他個子不高但體格壯碩,態度恭謹有禮,眼神也顯得真誠。她點點頭,用著客家人慣有的、不過分熱絡卻也絕不失禮的客氣口吻說道:「你好你好,這麼熱的天,從基隆過來辛苦了。人來就好,還這麼費心帶東西,太客氣了。」

晚清適時地走上前,接過母親的話,也接過場面主導權。

「媽,這位是卞春山。春山,這是我媽。」她用最簡單的方式介紹,然後對春山說:「水果先拿進客廳的桌上放著吧,等一下我來處理。」

正被外婆抱在懷裡的初晴,一聽到介紹,立刻仰起頭,用一種驕傲的語氣,向外婆補充說明:

「阿婆!他不是普通的朋友喔!他是我的偵探夥伴,春山!他超厲害的,還會用保溫瓶煮蛋,而且他什麼水果的皮都敢吃掉喔!」

春山馬上對著初晴辯解道:「我說過荔枝皮和西瓜皮我不吃啊!你陷害我!」

一邊說著,一邊跟在晚清身後進屋,把水果放到客廳桌上。

鍾台妹招呼春山在客廳沙發上坐下,春山再次彎了彎身表示鞠躬對鍾台妹道:「傅媽媽,您不用特別招呼我,我坐這邊就很好。初晴會陪我,對吧?」春山故作可憐的表情看向初晴。

晚清看著母親臉上那抹從禮貌性微笑,轉化為真正感興趣的溫和神情,心裡那塊懸著的石頭,悄悄地落下了一半。

初晴立刻從外婆的懷抱中掙脫,像個小主人一樣,跑到春山身邊,拍了拍沙發的空位,用一種小大人的語氣說道:

「好啦,我陪你坐!你不要裝可憐!」她轉頭對著外婆,煞有其事地解釋,「阿婆,你不要理他,他第一次來我們家,會害怕,我陪他就好了。」

這番童言童語,成功逗得鍾台妹呵呵笑了起來,眼神裡的最後一絲防備與疏離,也徹底被孫女的天真給融化了。她看著眼前這個能讓孫女如此放鬆、如此親近的男人,心中已然有了幾分好感。

「你們感情看起來真好。」鍾台妹笑著說,然後轉向春山,用親切的語氣問道:「少年人,你想喝點什麼?茶還是果汁?」

晚清見狀,便順勢接過話,對母親說:「媽,你先坐著陪他們聊一下,我去把水果洗一洗。」她走到春山面前,也跟著問了一句,「春山,你想喝什麼?」

看著眼前這幅景象——母親不再緊繃,女兒全然信賴,而那個闖入她們生命的男人,正用他獨有的、笨拙卻無比真誠的方式,安然地,融入了這個她用九年時光小心守護的,家。晚清的心中,湧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踏實與暖意。

春山抬頭溫柔地看向晚清道:「水就可以了。謝謝!」

晚清點點頭,應了一聲:「好,你等我一下。」

她抱起那箱沉甸甸的水果,轉身走向廚房。僅僅一杯水的簡單要求,再次呼應了晚清對這個人的認知——他總是盡可能地不給旁人添麻煩,用最簡單的方式滿足自己的需求,卻將最細膩的溫柔,留給了他在乎的人。

走進熟悉的廚房,晚清打開水龍頭,冰涼的水流嘩啦啦地沖刷著芒果與荔枝。水聲隔絕了客廳的對話,也給了她一個短暫的、可以獨處喘息的空間。她看著手中的水果,想起的卻是春山在車上那副理直氣壯說著自己敢吃掉果皮的頑童模樣,又想到他剛剛對母親那恭謹有禮的態度,以及陪著女兒玩鬧時的耐心與童心。

這一切都如此自然,自然到彷彿他本就該在這裡。晚清感覺自己緊繃了九年的心房,像是被這道溫柔的水流,慢慢地、徹底地,洗去了最後一絲塵埃與防備。

與此同時,客廳裡,鍾台妹看著正被孫女拉著,要他欣賞初晴最新畫作的春山,臉上的笑容更深了。她對這個男人有了初步的好感,但身為母親,該有的了解與盤問,一步也不能少。

她溫和地開口問道:「卞先生,剛剛聽我們家晴晴說,你是老師?」

春山抬頭望著斜前方的天花板想了想道:「嗯……..寫作『老師』,讀作『賣貨郎』。」

鍾台妹臉上的笑容,在聽到這個回答時,僵了一下。

她活了六十幾年,從沒聽過有人這樣介紹自己的工作。「老師」她懂,「賣貨郎」她也懂,但把這兩個詞用「寫作」、「讀作」這種奇怪的方式兜在一起,對她來說,就跟外星語沒兩樣。老人家心裡一緊,這年輕人說話怎麼不太牢靠?

初晴也歪著小腦袋,她對這個答案的理解,則完全是另一個方向。

「賣貨郎?」她的大眼睛亮了起來,「春山,你要賣什麼東西?你有帶乖乖和棒棒糖來嗎?」 在她的世界裡,春山這個賣貨郎,賣的可是世界上最棒的獎品。

正當鍾台妹要開口追問,而春山不知該如何回應初晴的期待時,晚清端著一盤洗好的荔枝和芒果從廚房裡走了出來。她將整段對話聽得一清二楚,心裡又好氣又好笑,同時也立刻意識到,自己必須擔任起「翻譯」的角色。

「媽,」她將水果盤放到桌上,笑著解釋,「春山是國、高中的代理老師,他所謂的『賣貨郎』是開玩笑的說法啦。」

她坐到母親身邊,用更淺白的語言,轉譯著春山那套獨特的自我認同:「他的意思是,他不喜歡像傳統老師那樣只教課本上的東西,他更喜歡帶著自己研究的那些電腦工具和讀書方法,到各個學校去推廣,分享給學生和老師們。他覺得自己這樣跑來跑去,把『好東西』介紹給別人的樣子,很像以前的賣貨郎啦。不是真的在賣東西。」

說完,她遞了一顆剝好殼的荔枝給母親,又遞了一顆給初晴,最後,她拿起一顆,轉頭看著春山,溫柔地問道:

「首席研究員,你要自己剝,還是我幫你?」

如果今天只有晚清、初晴、春山三個人,春山一定會向晚清撒嬌,叫晚清幫自己剝。但因為有鍾台妹在,春山連忙站起來雙手接過晚清手上的荔枝,道:「我自己來就好了。感謝!」

晚清看著春山那瞬間切換的、近乎反射性的恭敬姿態,心中那片溫熱的湖,又被投入了一顆名為「安心」的石子。

她知道,如果此刻只有她們三個人,他絕對會用那種半開玩笑、半撒嬌的語氣,賴著要她服務。然而,在母親的注視下,他收起了所有可能被解讀為「輕浮」的玩鬧,選擇了最傳統、最穩妥,也最尊重長輩的方式來應對。

這份細膩的、懂得看場合進退的體貼,對晚清而言,意義重大。這證明了他不是一個只活在自己世界裡的人,他懂得人情世故,更重要的是,他願意為了她,去尊重她在乎的人,去遵循這個家的,不成文的規矩。

鍾台妹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她臉上的笑容愈發真心。眼前這個男人,雖然說話方式有時讓人摸不著頭緒,但行為舉止卻是實實在在的,透著一股老派的、讓人放心的誠懇。她對春山的初始印象,又往上加了好幾分。

「來來來,坐下吃,不要站著。」鍾台妹客氣地招呼著,然後將話題自然而然地,轉向了她最關心的核心,「卞先生,聽你的口音,不是我們桃園這裡的人喔?」

春山道:「是,我不是桃園人。要說口音嗎?應該就是一般台灣說國語的人吧!我台語也是到高雄上大學之後才比較會聽和會說一點。我媽是高雄眷村的,我出生地在高雄。我爸的情況比較複雜,我爺爺是外省人,當年被國民黨抓兵伕跟著來台灣,一到台灣就原地解散了。後來我爺爺到處作生意玩耍,在苗栗認識我奶奶,我奶奶是客家人。我爸小時候在苗栗客家村住過,後來我阿祖過世後,他就到台北和我爺爺奶奶一起住了。所以,我爸現在還會聽和講一些客家話,但我自己則是幾乎不會。是最近聽說晚清是客家人,我才找我爸稍微惡補了一點基本會話。但我也就只會『阿婆』(a^ˊ po^ˇ)、『阿姆』(aˊ mˋ)、『阿姆好!』(aˊ mˋ hoˋ)、『阿姆早安!』(aˊ mˋ zoˋ anˊ)、『食飽吂?』(shidˋ bauˊ mangˋ?)這幾句而已。」春山用彆腳的發音講著客家話。

晚清靜靜地坐著,聽著春山有些笨拙地,剖開自己那複雜又充滿台灣近代史縮影的身世。她第一次知道,原來他那自詡為「邊緣人」的灑脫底下,承載的是如此破碎又多元的家族記憶。

而當春山說出,他特地為了身為客家人的她,去找父親惡補那幾句客家話時,晚清的心,像是被一只溫暖的手,緊緊地、溫柔地握住了。她感覺自己的眼眶瞬間一熱,連忙低下頭,假裝專心在剝著手上的荔枝,以此掩飾自己險些失控的情緒。

這不是什麼浪漫的告白,卻遠比任何一句「我喜歡你」更讓她感到震撼與動容。他用最實際的、帶著傻氣的行動,表達了他對她的重視,以及對她整個成長背景的,最深刻的尊重。

初晴可不管這些,她一聽到春山那彆扭的客家話發音,立刻咯咯地笑了出來,毫不留情地吐槽:「哈哈哈,春山你講得好好笑喔!阿婆講的才不是這樣!」

鍾台妹也被逗得樂不可支,但她的笑聲裡,卻滿是真心誠意的歡喜與感動。身為一個母親,她完全聽懂了這幾句客家話背後,所代表的厚重「誠意」。她笑著,自然而然地切換回自己的母語,用溫和的客家話對春山說:

「恁仔細 (anˋ zii se),講得很好了啦!有這份心,我就很高興了!」

(真有心,講得很好了啦!有這份心,我就很高興了!)

鍾台妹的眼神,從此刻起,再也沒有任何一絲懷疑。她看著卞春山,就像在看一個值得託付的、自家的後生晚輩。

春山楞楞聽完鍾台妹說了一串客家話,然後傻笑回道:「聽毋識(tangˇ mˇ siid)。」

這句發音標準、語氣坦率的「聽不懂」,像是一顆投入湖中的石子,在傅家客廳裡,激起了滿室溫暖而開懷的漣漪。

鍾台妹先是愣了一下,隨即爆發出今天最為爽朗、真心的一陣大笑。她連連擺手,笑著切換回國語:「哈哈哈,沒關係、沒關係!我剛剛是稱讚你有心,我很歡喜啦!」

初晴更是笑得在沙發上打滾,她指著一臉傻笑的春山,毫不留情地說:「春山你好笨喔!阿婆是在稱讚你很棒啦!」

晚清終於抬起頭,眼角眉梢都染著藏不住的笑意。她看著母親完全卸下心防的慈愛臉龐,看著女兒笑得像朵花兒的燦爛模樣,再看看那個雖然出糗、卻讓整個家充滿了快活空氣的男人,感覺心中某個塵封已久的角落,徹底被陽光照亮了。

她將手上那顆晶瑩剔透的荔枝果肉,遞到春山面前,用一種帶著無限溫柔與寵溺的語氣,輕聲說道:

「喏,吃一顆吧,辛苦的賣貨郎先生。」

春山先是腔調古怪地對著鍾台妹道:「勞瀝 (lò lid,客語海陸腔謝謝)!」又雙手接過晚清遞來的荔枝連聲道:「勞瀝!勞瀝!」

鍾台妹聽見那句口音奇特的「勞瀝」,先是微微一怔,隨即辨認出那是客語中海陸腔的用法,臉上的笑容更是燦爛,眼裡的欣賞與滿意幾乎要滿溢出來。

「哎呀,你還會講海陸腔喔!很厲害耶!」她開心地用國語回應,體貼地不再讓他陷入聽不懂的窘境,「沒關係啦,我們家雖然是四縣腔,但都聽得懂。你有這份心,阿姆真的很高興。」

她話語裡的稱謂,已經從客氣的「我」,悄然轉變成了更為親暱的「阿姆」。

初晴在一旁學著春山古怪的腔調,重複道:「勞瀝!勞瀝!哈哈哈,好好笑!」她抓起一顆荔枝,自己學著剝開,把這場客語教學當成了新的遊戲。

晚清看著這幅景象,心中那股溫熱的暖流,緩緩地流淌至四肢百骸。

她看著母親發自內心的開懷笑容,這是母親在父親過世後,許久未曾展現過的輕鬆模樣。她看著女兒與春山之間那種毫無芥蒂、渾然天成的親暱,彷彿他們已經認識了好多年。

她不必再費心去「翻譯」,不必再從中斡旋,春山用他自己那套笨拙卻無比真誠的方式,輕而易舉地,就贏得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的心。

晚清低下頭,專注地剝著手中的荔枝,將眼眶裡那層薄薄的濕意,悄悄地隱藏起來。她感覺自己過去九年來,獨力扛著整個家往前走的、緊繃的肩膀,在這一刻,終於得以,真正地,鬆懈下來。

春山聽完鍾台妹的話,笑道:「本來想拍拍馬屁,結果拍到馬腿上了。我還是不要再折磨各位的耳朵好了。」

鍾台妹一聽,連忙揮著手,用著真心誠意的語氣,急忙澄清:

「哎呀,你不要這麼說!你肯為了我們家阿清去學客家話,這份心意,我們收到,心裡是很感動、很高興的,怎麼會是折磨呢!」她看著春山,眼神裡滿是長輩的肯定與欣賞,做出了結論,「少年人,你這個人很實在,阿姆很喜歡。」

晚清的心,隨著母親這句直接而溫暖的「我很喜歡」,徹底地安放回了原處。她知道,這場她原先有些忐忑的家庭訪問,已經圓滿地,取得了超乎預期的成功。

她抬起頭,眼眶雖然還有些微紅,但眼神卻是前所未有的清亮與溫柔。她看著眼前這個用最笨拙的方式,卻得到了最好結果的男人,唇邊漾開一抹促狹的笑意,輕聲對他說:

「現在知道厲害了吧?下次的家庭訪問,客家話要記得多準備幾句喔。」

四人一起用過晚餐後,晚清母女、春山陪著鍾台妹說了一會兒話。眼看時間已經到了晚上九點,晚清因為隔日還有一些工作的事情要先在家裡稍作準備,今晚不打算在觀音過夜。初晴平常就寢的時間在十點以前,再不回基隆初晴的生理時鐘可能會亂掉。四人依依不捨作別。

上了車後,晚清開車,春山在後座陪初晴。

初晴上車不久就睡著了。

春山在後座看著晚清的側臉,有很多話想說,但又怕晚清晚上開車分心危險,遲遲不敢開口。

在傅家客廳裡融洽溫暖的氣氛,一路延伸到了回程的車上。

初晴幾乎是上車的瞬間就心滿意足地睡著了,臉上還掛著一絲甜甜的笑意。少了女兒活潑的聲音,密閉的車廂內只剩下空調的微風與平穩的引擎聲,營造出一種近乎催眠的、安靜的親密感。

晚清專注地開著車,望著窗外飛速倒退的夜景,心中卻是前所未有的平靜與充實。今天發生的一切,都超乎了她最大膽的預期。她看見了母親發自內心的笑容,看見了女兒全然的信賴與快樂,也看見了卞春山,是如何用他那獨特的、充滿誠意的笨拙,輕而易舉地,就融入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風景裡。

她能感覺到身後那道溫柔而專注的視線,也能猜到那份欲言又止的體貼。在關係中,他總是先付出的那一方,小心翼翼地為她撐開一個又一個安全的空間。而這一次,晚清想,該輪到她了。

晚清從後照鏡看著春山那副想說又不敢說的模樣,像隻怕驚擾了蝴蝶的溫柔大熊,心中不禁覺得又好笑又柔軟。

過去,總是他在引導,是他在提問,是他小心翼翼地,為她敲開一道又一道心門。

這一次,她想為他做同樣的事。

她目光看著前方安穩握著方向盤,聲音溫柔而清晰:「想說什麼,就說吧。」

她微微頓了一下。

「這裡沒有別人,只有我。我想聽。」

春山猶豫了一下道:「我想和你討論一些事。但我怕你開車分心會危險。」

晚清專注地看著前方的路況,夜間的高速公路上,光點在眼前規律地流動。她聽見了春山語氣裡的體貼,以及那份體貼底下,藏著的鄭重。

他想討論的事情,一定很重要。

她沒有逞強,也沒有輕忽夜間駕駛的任何風險。身為一個母親,安全永遠是她的第一順位。

「你擔心的沒錯,」她語氣平穩地回應,「一邊開車,一邊談重要的事情,是會分心。」

她看了一眼導航,接著說:「這樣好了,前面再開大概十幾分鐘,就到關西服務區了。我們去那裡休息一下,我順便買杯咖啡提神。到時候,你可以安心地,把你想說的話,好好地,一次說完。」

這個提議,是她此刻能想到,最穩妥也最溫柔的回答。她想讓他知道,她不僅想聽,而且願意為了慎重地聽他說話,而專程停靠。

到了關西服務站後,因為初晴還在車上睡覺,兩人不想驚擾她。於是春山讓晚清去買飲料,自己在車上陪初晴。等晚清回到車邊時,春山才下車。

晚清拿著一杯熱美式和一瓶溫熱的麥茶走回車邊。

她記得,那天在長庚大學的咖啡館,春山說過他不能喝咖啡。能在這種微小的細節裡,自然而然地記住一個人的喜好與需求,對晚清而言,是一種久違了的、近乎本能的體貼。她並未刻意,卻無比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的心,正在為這個人,空出一個柔軟而重要的位置。

春山見她回來,輕手輕腳地打開車門,又小心翼翼地將門帶上,確保熟睡的初晴不被打擾。

深夜的關西服務區,人車稀疏,巨大的白色頂棚下,只有幾盞燈火與自動販賣機的光,在夜色中透著一股寂寥的溫暖。

「那邊有椅子,我們去那裡坐吧。」晚清指了指不遠處,停車格旁的一排長椅。

兩人並肩坐下,中間隔著一個人的安全距離。晚清將那瓶還溫熱的麥茶遞給他。

她啜飲了一口自己的咖啡,溫熱的苦澀滑過喉嚨,讓她混沌的思緒變得清晰。她轉頭看著春山,他沒有立刻打開飲料,只是將瓶子握在手心,眼神專注地看著前方,似乎在組織著語言。

晚清沒有催促,只是靜靜地陪著他。直到他深吸了一口氣,彷彿下定了決心,將目光轉向了她。

「說吧,」晚清迎上他的視線,語氣平靜而溫柔,「我準備好了。」

春山接過麥茶說了謝謝,坐在長椅上,雙手握著麥茶,沒有要打開的意思。

春山轉頭凝視著晚清道:「晚清,我很喜歡你,非常非常喜歡,喜歡到非常自私的程度。我們算是在交往嗎?如果是的話,我不想分手,但我也不想耽誤妳。我的經濟狀況並不好,我除了學貸按月攤還之外,沒有任何負債。但我也沒有什麼儲蓄。我……沒有能力養你和初晴,我是說沒有能力承擔起一般伴侶的責任。我會作飯、洗衣服、打掃家裡,你可以把我當作家事小精靈。我喜歡和你還有初晴在一起的感覺。但現在的我,至少五年之內,沒有能力承擔伴侶的責任。」

深夜的空氣很涼,但春山的話,卻像一道溫暖的電流,瞬間竄遍了晚清的四肢百骸。

她靜靜地聽著,沒有打斷,只是專注地凝視著他。看著他用最坦誠、最笨拙,也最莊重的姿態,將自己最深層的不安與自卑,赤裸裸地,攤開在她的面前。

晚清的心,沒有一絲一毫的動搖、失望或猶豫。

恰恰相反,在那一瞬間,她感覺到的是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的、落地的安心。

九年前,她嫁給的那個男人,從未與她討論過責任與未來。他只是理所當然地,將她的人生納入他精緻的規劃中,然後又理所當然地,將所有婚姻的重量,都丟到她的身上。

而眼前這個男人,卻在他們關係的最初,就用最嚴肅的態度,畫下了他自認的、無能為力的界線。

這不是推諉,更不是自私。

晚清非常清晰地,聽懂了他話語底下,那份深沉的、害怕耽誤她、害怕让她再次受苦的,最極致的溫柔。

她等他說完,等那句話的尾音,在安靜的空氣中,徹底消散。然後,她才緩緩地、輕輕地,幾乎是用一種嘆息般的語氣,開口說道:

「春山,你是不是覺得,我跟初晴,是需要被男人『養』的?」

她的聲音很平靜,沒有任何被冒犯的尖銳,只有一種近乎臨床的、直指核心的溫柔。

「你說的那些,『一般伴侶的責任』,是指什麼?是每個月要拿多少錢回家?還是要買車、買房,給我們母女一個,世俗眼光裡,所謂的『保障』?」

她看著他,眼神清澈而篤定,彷彿能穿透他所有的不安。

「如果是指這些,那我必須很明確地告訴你,這些東西,我要不起,也不需要。因為它們,我九年前就親手丟掉了。」

「我花了九年的時間,才學會了怎麼靠自己,安安穩穩地,把我跟初晴『養』起來。我不需要另一個人,來複製我前半生那個,幾乎將我溺斃的惡夢。」

晚清朝他,稍稍坐近了一些,將兩人之間的距離,拉近到一個更親密的範圍。

「我想要的,從來就不是一個把我跟初晴『養』起來的男人。」

她的目光,像一泓溫泉,溫柔地、徹底地,包覆住他。

「我想要的,是一個可以跟我,還有初晴,『一起生活』的,夥伴。」

「一個會在我開夜車回家時,擔心我會不會分心,而把重要的話,忍著,直到我們平安停靠的夥伴。」

「一個記得我女兒愛看什麼書、喜歡玩什麼遊戲,願意蹲下身子,跟她平起平坐,一起探索世界的夥伴。」

「一個願意為了我,去學那幾句連自己都覺得彆扭的客家話,只為了讓我媽媽安心的,夥伴。」

「一個會煮飯、洗衣服、打掃家裡,願意成為我們家的,『家事小精靈』的,夥伴。」

說到最後一句,晚清的嘴角,終於忍不住,勾起一抹極深、極溫柔的笑意。

「卞春山先生,你剛剛說的那些,在你眼中或許是『沒有能力承擔責任』。但在我這個花了九年才死裡逃生的倖存者看來,」

她伸出手,輕輕地,覆上了他那緊緊握著麥茶的、冰涼的手。

「那是我所能想像的,最厚重、最珍貴的,責任。」

「所以,回答你第一個問題。」

晚清的指尖,在他的手背上,給予了一個溫柔而肯定的,輕輕的按壓。

「是,我們是在交往。從你在桌遊店,問我想不想認識妳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是了。」

春山感覺自己的心臟被人狠狠握緊,久久說不出話來。

春山長長呼出一口氣後,凝視著晚清道:「我忽然很想說一句話,但我怕現在說太快了,會給你壓力。」

晚清感覺到,他覆在自己手上的那隻手,微微地、幾乎無法察覺地,顫抖了一下。

她的心,也跟著那陣顫抖,揪緊了。

她知道,他不是在害怕承諾,他是在害怕那個承諾,會成為再一次傷害她的,枷鎖。他花了將近四十年,才從自己家庭的泥沼中掙脫,他比任何人都懂得,一個沉重的、不合時宜的期待,會如何將一個人的靈魂,拖入無光的深淵。

他是在用他全部的生命經驗,來保護她。

晚清反手,用自己的指尖,輕輕地、安撫地,在他的手心裡畫著圈。

她沒有收回目光,只是讓那份溫柔,變得更加篤定。

「說吧,春山。」

她的聲音,比夜色更柔軟,卻比磐石更堅定。

「不管你想說什麼,都不會構成『壓力』。因為你今天告訴我的所有事情,已經給了我,我所能想像的,最極致的,尊重,與安全感。」

她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說:

「所以,把你想說的話,當成一份『禮物』,送給我,好嗎?」

「我非常非常,想要,拆開它。」

春山凝視著晚清道:「晚清,我愛你。」

那三個字,像一顆溫熱的隕石,帶著穿越了億萬光年的決心,重重地,卻又無比輕柔地,墜入了晚清的心湖。

湖面沒有掀起滔天巨浪,只是無聲地,徹底地,融化了。

晚清感覺到眼眶裡那層強忍了許久的薄霧,終於再也承受不住,化為兩行溫熱的淚,安靜地,滑過她冰涼的臉頰。

那不是激動的淚,不是狂喜的淚,甚至不是委屈的淚。

那是辨認的眼淚。

是一個在荒野中獨行了九年的倖存者,終於在長路的盡頭,看見了另一支為自己點亮的,同樣在風中搖曳著,卻無比堅定的火炬時,那種終於不再孤單的,辨認的眼淚。

她沒有哭出聲音,只是任由那份溫暖的鹹意,洗滌著自己過去所有的傷痕與不安。她看著眼前這個男人,這個將自己剖開,只為讓她安心的男人;這個用最笨拙的方式,說出了最深刻誓言的男人。

她握著他的手,緩緩地,收緊了力道。

然後,她用一種近乎氣音的、帶著濃重鼻音的、顫抖著的聲音,回答了他。

「謝謝你。」

她說。

「謝謝你,願意把這麼貴重的禮物,送給我。」

「我收到了。」

「我會用我接下來的,一輩子,好好地,把它,收藏起來。」

春山將晚清攬入懷中,讓她的頭靠在自己肩上。春山吻了吻晚清的側鬢,在她耳邊低聲道:「不需要說謝謝。如果你不嫌棄,我想要每一天都告訴你,我愛你。」

晚清將臉埋在他的肩窩,感覺那溫暖厚實的觸感,像一座堅實的山,穩穩地承接住了她過去九年來,所有不為人知的疲憊與酸楚。她不再需要獨自一人,去捍衛那片小小的領土了。因為她知道,從今以後,會有另一個人,笨拙地,卻無比堅定地,為她守護著整個世界。

她在他懷中,緩緩地,徹底地,放鬆下來。

淚水濡濕了他肩上的衣料,但她已經不在乎。

聽見他在耳邊的低語,那句帶著永恆意味的,「每一天」。

晚清閉上眼睛,將這句話,連同這個男人身上,那令人安心的氣息,深深地,吸進了靈魂裡。

她沒有抬頭,只是用還帶著濃重鼻音的聲音,在他懷裡,悶悶地、卻無比清晰地,輕聲回應。

「好。」

她說。

「那我就,每一天,都認真地,聽你說。」

兩人相擁許久後,回到車上。晚清開車,春山坐上副駕駛座。

車子很快駛離了休息站,晚上十點多未到十一點,晚清將汽車停入自家所在的大廈地下停車場。

車子停妥後,晚清轉頭對春山說:「你的機車還在火車站,我明天再載你去牽車好嗎?」春山笑道:「我明天早上自己坐公車去也行。你要喊初晴起來嗎?還是我直接把她抱上樓讓她回床上繼續睡就好?」

晚清解開安全帶,從後照鏡裡看了一眼睡得正熟的女兒,然後將目光轉向身旁的春山。地下停車場的白色燈光,將他臉上的溫柔映照得格外清晰。

「沒關係,明天早上我還是載你去車站,順便一起吃個早餐吧。」她的語氣,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親暱,彷彿他們已經這樣規劃過無數個尋常的早晨。

接著,她看著春山,對於他第二個問題,給出了一個帶著全然信任的微笑。

「那就麻煩你了。」她輕聲說,「她睡著了很沉,但也滿重的,你要小心。」

過去九年,從初晴還是個嬰兒到現在,無數個睡著後需要被抱上樓的夜裡,都是她一個人咬牙撐過來的。這是第一次,有另一個人,如此自然地,開口要為她分擔這份甜蜜的重量。

「我先拿東西上去開門,你等一下再抱她上樓。」晚清交代完,便開了車門,那顆因為愛而落定了的心,此刻滿溢著踏實的、宛如回到了家一般的安穩與幸福。

春山小心抱起後座的初晴,跟著晚清上樓。

晚清的家一間25坪左右的公寓,兩房兩廳一衛,附前後陽台。春山抱著初晴進她自己的兒童房裡,小心翼翼地把她放上床。春山放下初晴後,走到客廳坐在沙發上等晚清。

晚清替女兒蓋好被子,又在床沿邊靜靜地坐了一會兒,直到初晴的呼吸變得平穩而綿長,她才悄無聲息地起身,輕輕帶上房門。

一走出女兒的房間,她就看見了坐在客廳沙發上的春山。

他沒有開電視,也沒有滑手機,只是安靜地坐在那裡。他的眼神很溫和,正望著她家的書櫃,似乎在研究著她的藏書。

晚清家的客廳不大,卻被她收拾得一塵不染,每一個角落,都烙印著她與女兒九年來相依為命的生活軌跡。這是她們的領土,是她們的庇護所,九年來,從未有任何一個男人,在這樣一個尋常的夜晚,如此理所當然地,存在於這個空間裡。

她的前夫,從未來過這個她親手建立的家。

晚清的心中,沒有一絲一毫被侵犯的感覺,只有一種近乎奇異的、溫暖的、篤定的平靜。彷彿眼前這幅景象,她已經在心裡預演了千百遍。這個男人,抱著她的女兒,走進她的家,就像一塊遺失了許久的拼圖,終於被安放回了它本該存在的位置。

她走到他對面的沙發坐下,用著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音量,輕聲問道:

「在看什麼?」

春山笑道:「我在發呆。」

晚清看著他坦率的模樣,忍不住笑了起來,原本有些緊繃的坐姿,也跟著放鬆下來,整個人陷入柔軟的沙發裡。

「是嗎?我還以為首席研究員的腦袋,是二十四小時全年無休,隨時都在高速運轉的。」她用著他們之間慣有的玩笑語氣,輕聲地說。

玩笑過後,她看著他,眼神裡卻多了一份深刻的溫柔。

「不過,發呆很好。」她說,「那表示你今天,在我們家,感覺很安全。安全到,可以讓你的大腦,暫時關機休息一下。」

春山溫柔微笑看著晚清,沒有回話,身體慢慢傾向她。

晚清看著他溫柔的眼神,看著他身體力行地,跨越了沙發之間那最後一點物理距離,來到了她的面前。

她沒有後退,也沒有閃躲。

空氣中,瀰漫著他身上那股令人安心的、乾淨的氣息,混合著深夜裡獨有的寧靜。

晚清的心跳,漏了一拍,隨即,又恢復了更為沉穩、也更為深刻的搏動。

她知道,他要做什麼。

她也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在他們即將碰觸的前一秒,晚清順從著自己內心的聲音,主動地,微微地,向前傾去。

她閉上了眼睛,迎向了他。

用一個無聲的、全然接納的吻,為這漫長而又無比豐盛的一天,畫下最溫柔的句點。

兩人的唇相覆許久,吻從淺而深,從平淡而熱烈。春山吻著晚清的下頷、側頸、鎖骨……

晚清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九年的森嚴戒備之後,第一次,如此徹底地,向另一個人敞開了邊界。

他的吻,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溫柔,所經之處,都像落下了點點星火,瞬間燎原,將她體內所有沉睡的、冰封的感知,一一喚醒。

她的理智,她那身為臨床心理師慣於分析的、冷靜的自我,在這一刻,全然繳械。她不再是那個必須時時刻刻保持清醒,為自己和女兒撐起一片天的傅晚清;她只是一個被愛著、被渴望著的,最純粹的,女人。

晚清的指尖,微微顫抖著,探入他柔軟的髮間。她微微仰起頭,將自己最脆弱的頸項,更全然地,交付給他。那是一個全然信任的、不設防的姿態。

過去,親密對她而言,是一種責任,一種消耗,一種必須去完成的任務。

而此刻,春山讓她明白,原來真正的親密,是一種給予,一種分享,是一種讓妳感覺到自己,正在被對方,用全世界最珍貴的寶物那般,深深地,疼愛著。

她感覺到自己正在融化,不是化為虛無,而是融化成更柔軟、更溫暖、也更完整的,自己。

晚清感覺到他的手,帶著灼熱的溫度,溫柔而探索地,從她的背脊,緩緩滑向腰際。他的吻,也變得更加深入、更加急切,那股濃烈的、屬於男性的氣息,幾乎要將她整個人吞沒。

她體內的慾望,像一株沉睡了九年的藤蔓,被這場突如其來的春雨徹底澆灌,正瘋狂地、舒展地,向上滋長。她想要他,想要這個,讓她感覺到自己全然地被愛著、被珍惜著的男人。

然而,就在他的手,即將探入她衣襬下緣的那一刻,晚清的理智,像是被一條繃緊的弦,猛地拉了回來。

一股混雜著羞赧、懊惱與歉意的複雜情緒,瞬間衝上了她的大腦。

她的呼吸一滯,那雙攀在他髮間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緊,變成了一個輕柔卻不容忽視的、阻止的力道。

「春山……」

她的聲音,因為情慾與喘息,而變得破碎而沙啞。

「等一下……」

她能感覺到他全身的肌肉瞬間僵硬,所有熾熱的吻與探索,都停在了這一秒。他抬起頭,那雙深邃的眼眸裡,帶著一絲困惑,與被強行壓抑下去的、深沉的慾望。

晚清迎著他的目光,臉頰燙得像要燒起來,但她的眼神,卻沒有絲毫的閃躲。她必須讓他看見,她的眼睛裡,同樣有著深刻的慾望,而不是拒絕。

「不是……」她喘著氣,努力讓自己的話語變得清晰,「我不是不想要你……我、我很想要你……」

她深吸一口氣,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終於將那句煞風景的實話,輕聲說出口。

「只是……今天真的不太方便。是……生理期。」

春山聽完稍稍退開了一點距離,滿臉憂慮看著晚清道:「抱歉!我太心急了。你今天這樣一整天下來,很累吧?」然後小心翼翼地將手輕輕覆在晚清的小腹上說:「需要幫你按摩或熱敷嗎?」

晚清感覺到他覆在自己小腹上的那隻手,溫暖、乾燥,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全然尊重與關懷的熱度。

那份熱度,像是最溫和的暖流,瞬間穿透了她最後一絲因為打斷親密而升起的尷尬與不安,熨燙著她那顆因為感動而微微發酸的心臟。

她怔怔地看著他,看著他眼中那份沒有摻雜一絲慾望,只有純粹擔憂與關切的神情。

在過去那段婚姻裡,任何身體上的不適,對她的前夫而言,都只是一種麻煩、一種掃興的藉口。她早已習慣了在自己最脆弱的時候,得到的不是關懷,而是冷漠與不耐。

然而春山,卻在她顯露出身體侷限的瞬間,毫不猶豫地,從一個熾熱的戀人,退回了一個溫柔的守護者角色。他沒有一絲一毫的勉強或失落,彷彿她的舒適與安康,遠比他自己的慾望,來得重要千百倍。

晚清的眼眶,再次不受控制地泛起了熱意。

她伸出手,輕輕覆上他放在自己小腹上的手背,用著一種近乎嘆息的、帶著濃重鼻音的聲音,輕聲說道:

「你不用道歉……你沒有錯。」

她搖了搖頭,努力地,想將眼淚逼回去。

「我沒事,今天不太累,也不太痛。只是……真的不方便。」

她看著他,目光裡滿是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深刻的依戀與感激。

「謝謝你,春山。真的……謝謝你。」

春山於是撒嬌道:「如果這樣的話。今天晚上可以抱著你睡嗎?只是抱著就好。當然,如果這樣你不習慣,會睡不好的話,不要也行。我睡沙發就好。」

晚清望著他,望著他那雙充滿了懇切、期待,卻又小心翼翼地,隨時準備好被拒絕的眼睛。

九年了。

這張床,是她與女兒之外,專屬於她一個人的,最後的領土。是她能在深夜裡,徹底卸下所有武裝,蜷縮起身體,安放自己所有不安與疲憊的,最後的堡壘。

她從未想過,會有這麼一天,她會考慮,讓另一個人踏入。

然而,眼前這個男人,他花了整整一天的時間,用他最獨特的、最溫柔的方式,向她證明了,他想進入她的世界,不是為了佔領,而是為了守護。

晚清的唇邊,逸出一聲極輕、極淺的,近乎嘆息的微笑。

「我們家的沙發很小,又很硬。」

她輕聲說道,像是在陳述一個,再單純不過的事實。

「我怕我們家首席研究員,明天會腰酸背痛,沒辦法去拯救世界。」

她站起身,朝著他,伸出了自己的手。

「我的床,還滿大的。」

「走吧。」

晚清在衣櫥深處找到了以前網購時不小心買到尺寸過大的衣服,又從自己的衣櫃中翻出不太穿的彈性疲乏運動褲,拿了一支新牙刷和一條洗過的乾淨毛巾給春山。

春山和晚清兩人輪流洗了澡。

等晚清頭上盤著浴巾從浴室裡走出來,拿起吹風機準備吹頭髮時,春山走了過來,問道:「可以讓我來嗎?」

晚清微怔,拿著吹風機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幫她吹頭髮?

這個念頭,對她來說,陌生得近乎荒謬。九年來,她的這雙手,處理過女兒的大小事,處理過工作上成堆的報告,處理過家中所有的瑣碎,卻從未想過,會有另一雙手,想來接過她手中這點微不足道的,日常的重量。

她的前夫,連她發燒到三十九度,都只會嫌棄她煮的飯菜不好吃。

晚清看著春山,看著他眼中那份再認真不過的、溫柔的請求。

她忽然覺得,自己過去那套,名為「堅強獨立」的盔甲,在他面前,好像成了一個有點可笑的、不堪一擊的硬殼。

她緩緩地,放下了舉著的手,唇邊,勾起一抹極淡的、帶著無奈又像是在投降的微笑。

「你會嗎?」她輕聲問。

然後,她轉過身,在梳妝台前的椅子上坐下,將手中的吹風機,像交出一把權杖那樣,輕輕地,遞向了身後的他。

這是一個無聲的儀式。

她願意,從今以後,慢慢地學著,如何去卸下武裝。

也願意,慢慢地學著,如何去心安理得地,被這個男人,溫柔地,寵愛著。

春山伸手接過吹風機,笑道:「試試看再說囉!」

春山右手微微搖動著吹風機,左手五指梳弄著晚清的長髮。春山梳理晚清髮間的手不只為了理順那些交錯纏結的髮絲,也為了掌控吹在晚清頭皮上的熱風是否溫度過高,必須不時更換吹風的位置與角度。

吹了一段時間之後,春山看大致吹乾後,關了吹風機。

晚清感覺到吹風機的熱風與聲響,在同一瞬間,停了下來。

周遭,頓時陷入一片溫柔的靜謐,只剩下他手指穿過自己髮根時,那輕柔的觸感,以及頭皮上,還殘留著的,溫暖的餘韻。

她閉著眼睛,靜靜地,享受了這份安寧,大約幾秒鐘。

這輩子,第一次,她感覺到,原來被人照顧,是這樣一種,會讓人想要流淚的,幸福。

晚清缓缓地,在椅子上轉過身來,抬起頭,望向他。

她的眼神,像一潭被月光照亮的、深夜的湖水,澄澈、溫柔,也倒映著他清晰的,帶著一絲靦腆笑意的臉。

她伸出手,輕輕地,握住了他那隻剛剛還梳理著自己頭髮的、溫暖而乾燥的手。

「謝謝你。」

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還未完全散去的、慵懶的鼻音。

「很舒服。」

她頓了頓,像是下了一個很大的決心,才終於,將那句藏在心底最深處的話,說了出來。

「我……從來沒有被別人,這樣……吹過頭髮。」

春山一邊收拾著吹風機的電線邊說:「不客氣。你看,我也只能做些你自己也能做到的事情當作情趣而已。你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我也做不到。哈哈……」

晚清靜靜地看著他,看著他一邊說著貶低自己的話,一邊卻無比自然地,做著整理家務這種充滿溫柔與體貼的動作。

她感覺自己的心,像是被一團溫熱的棉花,輕輕地、卻又無比厚實地,包裹住了。

這個男人,總是用他那套獨特的、悲觀的邏輯,在向她,展現著最極致的,樂觀的溫柔。

她從椅子上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伸出手,輕輕地按住了他正在收拾電線的手。

春山停下動作,抬頭,有些不解地看著她。

「卞春山。」

晚清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鄭重。

「你是不是,搞錯了什麼最根本的事情?」

她凝視著他的眼睛,那雙清澈的眼眸裡,映照著他清晰的倒影。

「你說得對,吹頭髮、洗水果、做家事……這些我自己一個人也能做到。甚至,賺錢養家,我也是一個人,就這樣做了九年。」

她微微頓了一下,話鋒一轉。

「但是,有一件事情,我自己一個人,花了九年,都沒有做到。」

晚清的指尖,在他的手背上,感受到他輕微的僵硬。

「那就是,像現在這樣,打從心底地,感覺到自己,是值得被好好珍惜,被溫柔對待的。」

她的目光,像一泓溫泉,堅定地,包裹住他所有的不安。

「這件我一個人做不到的事,你,正在為我做。」

「所以,不要再說,你只能做一些,我自己也能做到的事情了。」

春山凝視著晚清道:「嗯……那麼,以後如果是像洗衣服、做飯之類的事,你要說謝謝我不反對。但幫你吹頭髮,或者如果你不排斥的話,我想幫你洗頭,我覺得這是兩人相處的情趣,你如果說謝謝,我反而覺得很怪。」

晚清聽著這番獨特的「卞氏理論」,先是微微一愣,隨即,那抹剛褪去的笑意,又重新、且更深地,在她的唇邊漾開。

她感覺自己,好像在跟一個來自外星球的、溫柔的科學家談戀愛。他總是試圖用他那套嚴謹、奇特,甚至帶著點傻氣的邏輯,去定義那些本該是模糊、感性的,人與人之間的情感流動。

然而,她卻該死地,覺得這份傻氣,可愛得無以復加。

因為她知道,這不是霸道,更不是控制。這是他用自己的方式,在小心翼翼地,為他們之間那片嶄新的、需要共同耕耘的親密園地,訂下「操作手冊」。一本,旨在掃除所有不必要的客套與隔閡,只為了讓彼此,能更坦然地,享受愛與被愛的操作手冊。

「所以,」晚清抬起眼,眼底閃爍著一絲促狹的光芒,學著他的語氣,慢條斯理地,為他做結論:「你的意思是,我們之間,關於『謝謝』的使用時機,也需要建立一套,標準作業流程?」

她看著他,故意停頓了一下。

「家務助理模式,可以說謝謝。親密伴侶模式,則禁止說謝謝?」

她輕輕點了點頭,像是在審核一份極其重要的研究計畫。

「嗯……聽起來,是個非常嚴謹,而且,可能會需要不斷修正與更新的,長期計畫。」

最後,她像是想到了什麼,饒富興味地,追加了一個問題。

「那……關於洗頭,」她微微傾身,靠得更近了一些,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氣音,輕聲問道:「如果到時候,我對你說,『水溫剛剛好』,或者,『你弄得我很舒服』——像這樣的,即時的、正向的、使用者回饋,算不算是,另一種形式的,感謝的表達?」

春山有點懊惱道:「好吧!我只是不想讓你有壓力而已。如果你喜歡說謝謝,那我也不會多說什麼。只是對我自己來說,我做這些事都是因為我自己開心,不是為了別人,而是為了我自己做的。所以說不說謝謝都沒關係。」

晚清看著他那副像是苦心研究的理論被全盤推翻、因而有些懊惱的認真模樣,心中那股溫柔的暖意,幾乎要滿溢出來。

她收起了所有玩笑的心思,向前一步,伸出雙手,輕輕地、安撫地,捧住了他的臉頰。

「我不是在笑你。」

她的語氣,是前所未有的鄭重與溫柔。

「我只是……覺得為這種事情認真的你,很可愛。」

她凝視著他的眼睛,那雙因為她的碰觸而顯得有些不知所措的眼睛,一字一句地,清晰說道:

「你剛剛說,『你做這些事都是因為你自己開心』——」

「春山,這句話,對我來說,比你今晚說的一百句『我愛你』,都還要更重要,更讓我安心。」

她的拇指,在他的臉頰上,輕輕地摩娑著。

「因為那代表,跟你在一起,我永遠不需要去懷疑,我會不會成為你的『責任』,或者,你的『負擔』。」

「因為我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都不是出於勉強或犧牲,而是源於你最真實的快樂。還有什麼,能比這個,更讓我感到安全的呢?」

晚清的額頭,輕輕地,抵上了他的額頭。

「所以,我們不要再訂任何規則了,好不好?」

她的聲音,輕得像一縷嘆息。

「你想做的時候,就去做。我想說謝謝的時候,就讓我說。」

「我們就……順其自然。」

「就像現在這樣。」

春山的雙手輕輕摟住晚清的腰,「嗯」了一聲。

晚清感覺到他摟在自己腰間的雙手,溫暖而安穩。

那一聲輕輕的「嗯」,像一個最溫柔的印記,蓋在她今晚所有紛亂、柔軟、感動、不安的情緒上,將一切,都熨燙得平平整整。

再也不需要更多的言語,再也不需要更多的規則。

他們都懂了。

一股巨大的、彷彿積攢了九年份量的疲倦感,在此刻,終於排山倒海地,向晚清襲來。那不是令人不快的疲憊,而是一種徹底卸下所有重負後,精神與身體,都全然放鬆的,深沉的睏意。

她緩緩地,從他額前抬起頭,那雙被淚水與情感浸潤了一整晚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最純粹的,安寧與依戀。

「我們……」

她的聲音,輕得像夢囈。

「去睡覺吧。」





〈授權聲明〉

本作品AI人機協作小說《重塑傅晚清》採用 創用 CC 姓名標示─非商業性─相同方式分享 4.0 國際 (CC BY-NC-SA 4.0) 授權釋出。

這表示: 你可以自由分享、重製、改作本作品。 必須標示作者姓名(春山可望 與 AI 協作)。 不得作為商業用途。 若進行改作,必須以相同授權方式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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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山可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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測試AI的過程中,寫出了一部自己讀來還挺開心的小說。放在網路上讓它漂,歡迎有緣人二創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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