廂中茶煙繚繞,炭火溫潤,窗外風聲偶爾拂過簷角,搖動著掛鉤上的竹鈴,聲聲如琴。
席間眾人談笑漸熱,自王知府宅中脫險後縈繞心頭的陰翳,也在這一刻悄然散去。
顧明姝一時忘了拘束,已與裘青洛說上幾句話去,兩人一來一往,笑聲不時從屏風外傳來,引得阮琬偶爾側目提醒,但語中也帶幾分縱容。沈如蓉與劉若蘭隔著榻几輕談時事,又偶爾對場中年輕人交換幾句目光,彼此心中皆已有數。
茶香潤肺,氣氛融洽。
席間,裘青淵雖時有應對,神思卻不曾鬆懈。他目光時不時掠過立於一側的衛冷月,神情平靜,氣息穩定,自始至終都未真正坐下。
他心中微動,斟酌片刻,終於在一個轉折話題之間隨口道:「衛姑娘這幾日辛苦護主,令在下佩服不已。愚弟雖魯莽,卻也不是全無根骨之人,那日回來後說起姑娘出手時,他雖只是耳聞,聽見數息之間,那名偷襲之人便已倒地不起……當真叫人嘆服。」
說罷,他語氣一頓,微笑道:「不知衛姑娘師承何處?若有機會,在下也想登門拜見。」
此言既有試探,也有敬意,語調恰到好處,既不顯冒犯,也不讓人覺察太深的用意。
衛冷月聞言,微微側首,聲音不高卻極為清晰:「不便透漏。」
她語氣冷淡,並無惡意,卻如一道清水潑入暖茶,令場間略微一靜。
她未說得太直,只道出一種不欲多談的底線。
衛冷月低垂著眼,目光淡淡地落在茶盞旁邊的光影裡。
她想的,是那一日衛無咎奮戰至死的模樣,是那一口尚未冷卻的餘熱,是他傳下的最後一口氣。
她不願那副身影成為他人口中的談資。
而其他人也隱約察覺衛冷月對衛無咎一事的態度,所以這段時日以來,眾人漸漸有著默契,極少談及當日的事情,尤其是在衛冷月面前。
衛冷月語落,場中微頓,茶湯尚熱,氣氛卻因她的拒絕而有些靜寂。
劉若蘭眉頭微蹙,似有些疑惑。她目光微轉,正欲開口,卻忽見沈如蓉向她略略一側,眼神不動聲色地掃過來,似有暗示。
那是一種不帶言語的勸止。
劉若蘭心領神會,眉梢一收,並未多問。
沈如蓉這才淡淡開口,語氣平靜如常,卻有著不容再探的斷語:「冷月之事,的確不便多談,還請勿再追問。」
她說得不重,卻分明已將這話題收住,為衛冷月擋下了外人的試探。
裘青淵微怔,旋即一笑,拱手退語:「是我唐突了。姑娘心中有守,反是我等該學。」
他心中雖仍存疑,卻也知分寸不宜強問。
此女神情清冷,話語間無一分浮躁,此事或許另有隱情,不急於一時。
語畢,他退回坐席,並未再提。
這時,外席另一頭傳來一絲輕響。
裘青洛本還與顧明姝低聲說話,不知何時起,對方的回應漸漸慢了下來,聲音也越來越細。
他偏頭望去,只見屏風映出的那顆小腦袋一點一點地晃著,像風中欲落的花苞。
只見那小腦袋慢慢靠向一旁,最後靜靜地貼在阮琬肩上。
裘青洛朝兄長那頭小聲道:「哥……她睡著了。」
裘青淵聞言,轉眸望向窗外。
夕陽已斜,雲霞透紅,映在窗欞上如剪影成畫。
茶炭漸弱,屋中暖意微歇。
他心中一算時辰,便拱手笑道:「說話也說得久了,顧府令嬡年幼,怕是累了。不如今日先到此為止,日後另擇良辰,再登門向兩府正式致謝,亦更為周全。」
劉若蘭聞聲,低頭一看,果見顧明姝小嘴微張,已然歇息,呼吸悠緩,整個人窩在阮琬懷中,睡得極是安穩。
她輕聲一笑,伸手替女兒掖了掖披帛,語氣溫柔:「倒是給你們見笑了。這丫頭,鬧了一日,終於也累了。」
沈如蓉亦起身應道:「時候不早,是該回去了。」
語音方落,廂門邊便傳來一聲極輕的敲擊,隨即一名身著青袍的玉笙山莊隨行弟子探首進來,說著:「 大公子,外頭來了位公子,說是顧府之人。」
裘青淵聞言,眉頭一動,面上浮現一絲欣慰之色,隨即起身吩咐道:「請他入內。」
那弟子領命而去,片刻後廂門全開,一道熟悉的身影快步踏入。
來者正是顧之禮,一身便行衣未及換下,面色略顯焦急,額上微有汗痕,顯是一路尋來未曾稍歇。
他步入廂內,目光迅速掃過眾人,直至瞧見屏風內的母親、妹妹與阮琬安然無恙,這才顯然鬆了一口氣。
他腳步一頓,立身屏風之前,抱拳恭敬一禮,向裘氏兄弟致意:「之禮在此,多謝裘公子及二公子今日通知之恩,並妥為照應家母小妹與拙荊,來日必當厚謝。」
語聲中帶著誠懇,也帶著初為人夫的責任與感念。
裘青淵拱手還禮,笑道:「顧公子不必客氣,令堂與夫人雅重溫雅,在下本就該盡一份禮數。況且這場會面,本也緣分所至。」
顧之禮轉身看向母親與阮琬,雙手抱拳作揖,語聲低柔,帶著一絲歉意:「孩兒來遲,教母親與明姝受驚了。」
沈如蓉聽到是裘青淵派人前往顧府通報,顧之禮才能在此時趕至。
暗自點頭,這位裘青淵,年輕沉穩,待人有禮,處事周到,倒是個可交之人。
顧之禮見阮琬神色如常,鬆了口氣,再次向裘青淵拱手道:「今日多承裘公子厚意。」
裘青淵還禮未及回語,便聽旁邊傳來一聲笑語。
「你們這樣謝來謝去,還沒完啦。」
說話的是裘青洛,他雙手枕在腦後,坐姿一鬆,嘴角咧開,語氣輕快:「你謝他,他又謝你,接下來是不是換我謝你們啊?」
他話音剛落,裘青淵眉頭一挑,手已抬起,作勢又要賞他一掌。
這次裘青洛早有準備,身子一閃便避開,邊笑邊躲,直呼:「我說得沒錯啊,你們自己數數看,到底誰謝得最多!」
裘青淵無奈收掌,搖頭道:「這就是人情世故,哪有嫌多的。」
一旁的沈如蓉輕輕一笑,語氣溫和卻帶幾分調侃:「青洛倒也沒說錯。既然我們幾家今日有緣相交,日後少不得還有相處機會,這番謝語,倒也不必再繼續了。」
此言一出,眾人皆露笑意。
裘青淵點頭稱是,隨即起身,向眾人抱拳作揖,道:「時已不早,各位請。」
說罷,他自袖中取出兩封早備好的拜帖,一封遞給顧之禮,一封親手交予沈如蓉,語氣恭敬道:「今日承蒙二府賞臉,在下日後定當登門拜訪,望不嫌打擾。」
顧之禮與沈如蓉皆起身應禮,收下拜帖。
這一場茶間小會,終在暮色微涼、山風初起之際,和和氣氣地落下帷幕。
誰也不知,這原本只為還恩與相識的席面,竟將來日寧川城中的一線牽繫,悄然織下。
眾人一同下樓,步出樂鳴樓時,天色已沉,街市燈籠初亮,街邊行人疏落。沈如蓉與劉若蘭本還在言語間談笑,步履未緩,卻在望見樓前停駐的三輛馬車時,同時一頓。
那車身熟悉,帷幕暗紅,車簾角縫處還繡有兩家紋飾之一的緞標,正是她們今晨乘著前往王知府宅邸——在王府門前,被門房以「馬匹腹瀉」為由而「被消失」的馬車。
劉若蘭與沈如蓉兩人對望一眼,神情皆變。
顧之禮眼尖,已快步上前,先扶阮琬入了車廂,又小心將懷中熟睡的顧明姝輕輕交與她抱妥。確定無恙後,他轉過身,神色陰沉,低聲對母親道:
「幾個時辰前,這兩輛馬車的車伕駕車回府,說是被王府門房趕了回來,緣由是……說您與琬兒、明姝要留在王府過夜。」
此言一出,劉若蘭臉色頓時沉了下來,眸光寒冽。
「哼,怪不得呢……」
她語氣不重,卻帶著一股壓抑的怒意。
顧之禮見狀,聲音放得更輕:「娘,到底是怎麼回事?」
劉若蘭冷聲道:「回去再說。」
說罷,她側首,看了沈如蓉一眼。那眼神中雖無明言,卻已有「此事須合力應對」之意。
沈如蓉微微頷首,神情亦沉。
她心中已有猜測——自己家的馬車九成九也是以同樣的理由被驅趕回阮府。
事至此,她雖未發一語,心中卻已有寒意生起。
王家府中設局,知府夫人行事鋪排周密,究竟是何處得罪了對方,竟招致如此布局?
她眸光不動,微風掀簾,晚霞散盡,夜色如墨。
那道從府門延伸至街角的影子,也彷彿變得漫長而深不可測了起來。
樂鳴樓前,三家人分道揚鑣。
顧之禮護著母親與妻妹上車後,向裘家兄弟再次拱手道別,玉笙山莊一行亦隨之離去,只餘阮府的車馬停在路邊,燈火搖曳間映出車廂中半掩的影輪。
衛冷月正欲行禮告退,卻忽見沈如蓉不容置疑地朝她走來,一手已搭上她肩膀,語氣雖溫,語勢卻極堅定:「上車。」
「我可以自己走——」
「上車。」沈如蓉語帶笑意,卻不容抗拒。
衛冷月只得無奈地點頭,順勢上了車。
馬蹄輕響,車輪碾過石板街道,發出節奏穩定的細聲。
天色漸沉,寧川府的街市已換上夜的衣裳,各家門前的紅燈籠紛紛亮起,在風中微晃,籠出一圈圈暖黃光影,如流火漫城。
車廂內,衛冷月正襟危坐,雙手交握膝上,身體隨著車廂搖晃微微晃動。她眉目沉靜,卻未放鬆半分,彷彿車外行駛的世界皆與她無關。
她總覺得這樣漂浮著的移動,比不上雙足踏實落地來得安心。
沈如蓉瞧著,輕笑出聲:「多坐幾次就習慣了。」
衛冷月抬眼,剛欲開口。
「我知道妳想說什麼,」沈如蓉打斷她,語氣仍是那般平穩,「妳值得我們阮家優待。」
車廂一時靜下來,唯有馬蹄聲自窗外傳入,斷續而穩。
「冷月,」沈如蓉忽然轉過臉來,語聲輕柔,「妳是怎麼想的呢?妳……想繼續這樣,待在我們家中嗎?」
衛冷月毫不遲疑地點了點頭,眼神堅定,沒有絲毫猶豫。
沈如蓉再次笑了,眉眼如春水靜開。
她輕聲說著:「不要覺得阮家是妳的責任。妳沒欠我們什麼,反倒是我們——」
她停了一瞬,眼神中掠過一絲歉意。
「我們家連累了妳,還有……衛前輩。」
衛冷月聞言,眸色微動。
「妳點頭,是因為覺得這是妳的責任,所以妳不能走。不是說這樣不對,妳能留下,我們夫妻倆自是高興……但我不希望,阮家成了妳的枷鎖。」
車輪聲咿呀轉動,沿街的燈籠光暈一盞盞掠過車窗,如一條流動的光帶,柔和又冷寂。
「冷月,妳心裡是怎麼想的呢?」沈如蓉輕聲問道,語氣近乎低喃,「妳對外頭不好奇嗎?妳想見見這世間,走更多的路,遇見更多的人嗎?」
衛冷月聽著,嘴唇微張,卻沒有立刻回答。眼神浮動片刻,又漸漸沉靜下來,像是有什麼東西在心底隱隱觸動,卻未能說出口。
沈如蓉望著她,輕嘆了一聲:「女子在這世上生存,本就不易。妳有這身本事,比很多女子都幸運,也多了一分選擇的可能。」
她略微停頓一下,語氣變得更輕:
「我聽四娘說……妳來阮家之前,什麼都不記得了,是嗎?」
衛冷月點了點頭,聲音細微卻清晰地落下:「我只記得……我在一個廟裡醒來。」
她停了一下,似是斟酌著回憶的邊緣,然後搖了搖頭,接著說:「我那時什麼都不知道,只是朝人多的地方走,然後……就被人抓進牙行。」
說到此處,她語聲未變,臉上也無多餘情緒,仿佛只是敘述旁人的故事。
沈如蓉聽著,臉上帶著對眼前人的心疼。
她不敢想像,眼前這個曾多次挽救阮家於危局、沉穩寡言、劍法如風的少女,竟是在某個無人問津的破廟中,帶著斷裂的記憶與滿身風塵醒來的。
究竟是經歷過什麼事情,才會讓她忘了一切?
她曾以為,這孩子只是寡語,生來冷淡,不善言笑。
沈如蓉的指尖微微收緊,放在膝頭的手不覺握緊了些。.
衛冷月沉默了一會兒,像是在心中慢慢整理著什麼。
然後她輕聲說道:「阮家很好……四娘也很好。她給我安排了活兒,也不多問什麼。」
她頓了頓,語氣柔了幾分:「我能吃飽,有地方睡,還……認識了花枝、小蠶,還有雲雀她們。」
說到這裡,她忽然笑了。
那笑容在此之前,從未在她臉上出現過,笑意在她冷靜如水的眉眼間輕輕漾開,宛如寒潭之上初融的冰波,無聲地蕩起一層暖意。
月光從簾子縫隙間穿入,落在她的側臉上,將那一抹微笑映得如玉如霜,美得靜謐又不可思議。
沈如蓉也笑了,眼中那份笑意不止是慈愛,更像是見到了什麼真正值得欣慰的東西。她伸手輕輕按在衛冷月的手背上,掌心溫暖。
「所以啊,妳這是在報恩嗎?」
她語氣輕柔,卻帶著一種溫和的責備,「妳要知道,讓下人吃飽穿暖,本就是我們上位之人的責任,這不是什麼值得掛在心上的恩情。」
她語聲未歇,又續道:「而且,人啊,本就是要和其他人接觸、相處,相知相惜。這些事,就算不是阮家給妳,也會有別人給妳的。」
車廂微微晃動,窗外的燈火與月色交織成影,鋪落在衛冷月的手背上,與沈如蓉掌心的溫度一同停留。
衛冷月轉過頭,認真地看著沈如蓉。
她沒有說話,眼中卻浮著說不清的感激與困惑,還有一點她自己也未察覺的……依戀。
沈如蓉望著她的眼,像是終於明白了什麼,輕輕地嘆了口氣。
「好好好,我知道了。」她語氣溫柔,帶著一絲寵溺與妥協,「在妳想清楚之前,妳想在我們家待多久……都可以。」
語罷,她抬手撫了撫衛冷月前額上的髮絲,就像她曾替女兒整理的那般。
月光靜靜灑落,映在馬車頂上,車廂側影與街邊的屋牆、燈籠、樹影交錯重疊,最終一同融入夜色裡長長的陰影之中。
那輛載著兩人靜坐無語的馬車,於燈火微搖、風聲輕響的街道上,緩緩駛往阮府的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