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如蓉略略側首,眼神落在裘青洛和一旁的男子身上。
衛冷月神情未動,只淡淡道:「前些日子阮府遇襲那天,在街上順手救下的。」
語氣雲淡風輕,像是說一件無關緊要的閒事,無一分居功之意。
那少年聞言,立即摸了摸鼻子,難掩尷尬地嘿嘿一聲,剛欲開口,便忽然「啪」地一聲,腦袋上重重挨了一掌。
他吃痛地驚呼一聲,猛地側身回望,眼角泛著淚光看向身後的男子,語帶控訴:「哥!」
那男子眉目與他有幾分相像,卻較年長,神情沉穩,氣質自持,與弟弟的靈動截然不同。
他一手收回,面上已換了禮貌笑意,向沈如蓉與劉若蘭兩人恭敬行了一禮,道:「在下裘青淵,玉笙山莊人氏。這是家弟裘青洛,自幼頑劣,不知進退,近月離莊闖蕩,遊至寧川,險些喪命,多蒙這位姑娘搭救,裘某銘感五內。」
語罷,他轉身向衛冷月一個正經抱拳,神色誠懇,聲音沉穩:「不知姑娘如何稱呼?裘某與弟弟欠姑娘一個大人情。」
衛冷月微頷,才道:「衛冷月。」
裘青淵聞言,目光微凝,像是默默記住了這名字,神情中多了一分敬重。
他略一躬身,轉向沈如蓉與劉若蘭,語氣誠懇:「兩位夫人,今得一見救命恩人,實乃三生有幸。家弟口拙,我這做兄長的本欲尋日登門致謝,未料竟於此地得遇。若兩位不嫌唐突,還請容我兄弟略備薄茶,於樓上偏廂略敘片刻,以謝今日之緣。」
此言一出,裘青洛頓時神情緊張,似怕恩人會拒絕,忍不住偷偷朝衛冷月看了一眼。
沈如蓉沉吟片刻,掃了兩兄弟一眼。裘青淵神情自若,語態恭敬,既無流俗輕浮,也無多言諂媚,反倒有幾分書卷人家的穩重氣度。
再加上自己與劉若蘭同行,且在茶樓人前廂內廂分明,也算不失體統。她心下已有決意,只淡淡點頭,道:「既如此,便叨擾了。」
劉若蘭微一頷首,目光卻落在衛冷月身上,見她神情平靜,亦未反對,便不再多言。
裘青淵見兩位應允,拱手致意:「多謝夫人賞光。」
語罷,他略側身,一揮衣袖。
便見幾人快步而至,皆著青袍,腰束皮帶,步履輕健,顯然訓練有素。
他們衣襟上皆繡有相同紋樣:一塊中間鏤空的玉珮,輪廓雅緻細緻,而那簍空之處,赫然是一枚精緻小笙,透氣而不破形,靜雅中自帶一絲江湖氣。
那幾人一得指示,立刻分頭而行,有人低聲與夥計交涉,有人快步上樓與掌櫃打點。一切動作有序,不喧不擾,未幾便有樓中小廝過來躬身通報:「三樓雅間已備妥,請幾位貴人上樓。」
裘青淵微側身,右手引道,言辭溫和:「請。」
樓外茶客仍在喧笑談論,樓內氣氛卻已微微轉換,像是從市井閒語,漸入正經江湖。
幾人拾階而上,轉入三樓偏廂,只覺樓下的喧笑與杯盞交鳴聲,到了這裡便淡了許多。
雖仍聽得見說書人拍驚堂木的節奏與樓下茶客的熱鬧應聲,卻像是被什麼隔住了一層,遠遠傳來,只作背景的微響,不再擾人耳目。
三樓的廂房不大,卻收拾得極為妥帖。室內分內外兩處,中間以一道雕花屏風隔開。屏風雖不高,卻足以遮人視線,既不阻聲音,亦不失通透,頗見用心。
女賓所坐在內側靠窗,備有一張四方榻几,蒲團、靠枕皆新,旁邊另置炭爐與細口壺,熱氣蒸騰。男賓則坐於屏風外的長案邊,與內座相對而不並,彼此交談仍可應對自如,但分席之禮清晰分明。
一名茶博士身著月白直裰,已在廂側靜候。他不語,只恭謹地起火、煮水、溫壺、投茶,動作嫻熟,一氣呵成。茶香初起,便已清淡怡人。
女眷入內,沈如蓉、劉若蘭與阮琬、顧明姝坐於靠窗矮榻旁,蒲團、靠枕皆新,香氣隱約,並有炭爐暖茶之設。
衛冷月自知身分特殊,未與女賓並坐,而是立於屏風內側稍後處,警覺而沉靜。
男賓則坐於屏風之外,裘青淵主位,裘青洛乖乖在旁,其餘幾名玉笙山莊隨行者皆退立於後,分守左右,神情警戒,不越分寸。
沈如蓉與劉若蘭對坐,視線不約而同掃過這等安排,心中皆是一動。
這番座次分明,禮數周全,不但顧及男女有別,更避樓下閒人妄言之嫌,顯然出自裘青淵的安排。非但未失江湖人謙誠待客之道,反倒有幾分讀書人家的分寸與通透。
沈如蓉暗道:「此人觀言察色,行事不卑不亢,遠勝那些市中浮華之輩。」
劉若蘭亦微露讚許之色,眼角淡淡一彎,心想:「看來這裘家兄弟,不全是莽撞之流。」
屋外風聲輕晃簷角,屋內茶香已成,幾人各自入座,氣氛漸漸由初見的拘謹,過渡為靜雅而有分寸的對談之局。
阮琬自入座後,始終未曾取下幃帽。
紗幔低垂,只露出下頷與一抹櫻唇,舉止端凝,衣襬收得極整,雙手疊放膝上,連坐姿都恰如其分地穩正得體。與方才在樓下候坐時那因疲倦而微倚欄杆、忍不住抿茶潤喉的模樣,判若兩人。
也許是在外人前的緣故,她如今舉手投足皆有一種柔中有禮的約束,既非矯作,也非拘謹,而是一種被習以為常、細緻入骨的教養,如同顧家長媳該有的模樣,自然而然地浮現於每個細節。
一旁的顧明姝看得發愣。
她不明白為何自家嫂嫂忽然變得這般「有禮」,剛才在樓下還笑著與她說話,如今卻忽然坐得筆直、話也不多了。
她皺了皺鼻子,小腦袋瓜轉了幾轉,似乎想明白了什麼,於是悄悄學著阮琬的樣子,也板起臉,身子挺得直直的,雙手擺在膝頭,腳尖併得緊緊的,一副「小大人」模樣。
旁人看來,卻像是在模仿大人走路的孩童——氣勢有餘,骨架未成,只顯得可愛又笨拙。
坐在外席,抬著頭四處張望的裘青洛,正好越過屏風瞥見這一幕,頓時笑咪咪地盯著顧明姝看,眼裡滿是壓不住的調皮興味。
他剛想開口打趣幾句,顧明姝已察覺他的目光,臉頰一紅,急忙一縮,整個人躲進阮琬身後,只露出半張泛紅的小臉。
裘青洛正覺得有趣,嘴角剛掀起弧度,冷不防頭頂「啪」地一聲,又挨了自家兄長一記掌。
「嘶——」他捂著頭低聲叫喚,扭頭看了裘青淵一眼,眼裡帶著幾分委屈。
裘青淵沉聲開口,語氣不重,卻不容置喙:「當著人家姑娘的面這樣盯著看,成何體統?」
裘青洛一愣,滿臉委屈地轉頭小聲辯道:「我又不是那個意思……人家只是個小妹妹啊,也才十——」
話音未落,「啪」的一聲,頭頂又挨了一記掌。
這回裘青淵的語氣明顯帶了幾分嚴厲:「姑娘便是姑娘。還有,不許隨便把人家的芳齡掛在嘴邊講,沒個輕重。」
裘青洛一縮脖子,嘴一扁,終於老實「喔」了一聲,閉上嘴不敢再說話。
他這副模樣,倒惹得顧明姝躲在阮琬身後,掩嘴偷笑,肩頭微微顫動,似乎憋得甚苦。
裘青淵看見這一幕,面色微頓,旋即收斂神色,轉向內座,起身一拱手,朝劉若蘭道:「犬弟年幼輕狂,言行無狀,若有冒犯之處,還請夫人海涵。」
他語聲沉穩,神色恭謹,未有半分虛飾。
劉若蘭含笑搖頭,語氣平和:「無妨。少年氣盛,有幾分童心也是常情。倒是你這做兄長的,教得極細緻,叫人放心。」
裘青淵見自家兄弟終於收聲,便重新抱拳致意,語氣誠懇道:「讓二位——」
目光才一轉,卻瞧見阮琬坐於內席,從屏上投影可見雖未除幃帽,但那髮間斜插一枚鎏金荷花婦人簪,樣式典雅,非未嫁女兒家所用。
他心念一動,便立時改口:「讓三位夫人見笑了。」
此話一出,劉若蘭目光微動,似是察覺他心思細密,面上卻不露聲色,只輕輕頷首,露出一抹淡然笑意,顯見心中頗為滿意。
她端起茶盞,輕抿一口,才慢悠悠道:「玉笙山莊……老身倒是聽家中那位老爺的好友提過一回。石百風,不知賢侄可聽過。」
「飛蹄石,石百風?」裘青淵一聽,雙眉略揚,面上露出驚喜之色,「正是家父裘衡之的舊交,昔年並肩走過幾場難事。想不到我玉笙山莊,竟與夫人府上有此一層緣分,真是失敬失敬。」
他拱手再拜,言辭愈加恭敬,心中卻已暗自計算起來:原以為此行雖是助弟弟答謝救命之恩,未料竟在此與寧川官戶結了善緣,若能借此牽引一線,對山莊未來拓展人脈、涉足城中,實為可遇不可求的契機。
裘青洛一旁觀兄長神色微動,知道裘清淵又在盤算什麼了。
劉若蘭聞言掩唇一笑,茶香繞盞,氣氛在三樓的靜雅中漸次暖和起來。
她端坐在內席,眼中帶著一絲調侃之意,緩緩開口道:「裘賢侄倒是精明,只不知你可認得清今日這茶間的座上賓是哪兩家夫人?莫要關係還沒打好,先認錯了人,反倒鬧了笑話。」
語氣雖輕,卻頗有幾分笑中帶鋒,明裡打趣,暗裡也點出對方心中那點盤算。
裘青淵聞言並不尷尬,反而笑容沉穩,抱拳應道:「夫人問得好。其實在下初時確實不敢妄認,怕失禮數。倒是愚弟曾提過,當初他初入寧川府,囊中羞澀,偶得一戶人家招募護衛之事,是在迎親之日,隨隊護送花轎。」
他說到此處,語氣微頓,轉首看了裘青洛一眼,那眼神中既無怒色,卻滿是無奈與責備:「沒想到我玉笙山莊的二公子,平日自詡聰明,識人無方,竟因幾兩銀子差點丟了命。」
裘青洛縮了縮脖子,低頭裝看茶盞,神情悻悻,不敢作聲。
裘青淵復又轉向屏風內的衛冷月,語氣一正,拱手道:「還好有衛姑娘出手相救,愚弟得以無恙。此番恩情,銘記於心。今日只能薄備清茶,未能盡意,待他日必攜重禮,親往登門致謝。」
他語畢,又轉頭望向沈如蓉,眼神平和,語氣沉穩:「另有一事,也請夫人恕我唐突。愚弟事後曾言,衛姑娘身上佩有腰牌,式樣正是阮府內院所用,而她又對夫人恭敬有加,行止禮數明確,故在下推想,這位應是阮府主母。」
說罷,轉向劉若蘭,微一頷首:「再者,衛姑娘救我愚弟之時,正逢迎親之日。近日在下聽聞寧川城中大戶聯姻之事,顧、阮兩府聲勢最盛。以此推論,當日花轎所迎之人,應便是阮府千金。故在下斗膽猜測,應是顧府主母。」
語罷,屏風內的兩位夫人面上雖無言語,卻皆微微頷首。
劉若蘭則似笑非笑地掃他一眼,語氣未變,卻語意明朗:「原來裘家少主不只懂拳腳,也有幾分讀書人的細心與觀人之智。」
兩人皆未明言稱讚,卻在無形中點頭應對,已是對其言行表示認可。
她們心下也知此人心思縝密,但談吐得理,不似虛偽。
這番解釋既不失誠意,又捧了顧阮兩家幾句,聽著順耳,自然無怨言,評價也隨之更上一層。
一席話談畢,廂中一片靜雅,唯有茶湯聲聲輕響。忽聽外席處傳來一聲小聲抱怨。
「我那時也沒辦法啊……」裘青洛撓了撓後腦,語氣中滿是無奈與委屈,「都快沒錢吃飯了,為了賺點銀子,就算是幫人抬東西、跑腿做苦力我也願意上。誰知道江湖這麼險惡……」
語聲未落,裘青淵的手已舉起,掌心半空懸著,似是又想賞他腦袋一下。
但又一頓,又想起方才兩掌已讓自家弟弟在眾人面前顏面盡失,這會兒若再拍下去,怕是連最後一點可憐面子都給拍散了。
他只得將手輕輕落回,無奈道:「你說你要出門闖蕩,爹娘和為兄也沒攔你。可離家那日,不是交給你一封信麼?」
「有啊,還在身上呢!」裘青洛立刻點頭,語氣十分理直氣壯。
「……那你就沒打開看看?」
「咦?啊?」裘青洛一愣,挑眉看他,「那封信啊?我以為就是你寫些什麼『路上要小心、三思而後行』之類的老話……平常聽你說都聽夠了,還看啊?」
此言一出,內席忽然傳來兩聲輕笑。
沈如蓉低頭掩唇,語聲極輕,卻難掩笑意;劉若蘭則搖了搖頭,眉眼含笑地望著屏風那頭,語帶幾分調侃:「玉笙山莊若真放任二公子赤手空拳獨自闖蕩,那也未免太不合情理了。」
她們自是明白這樣出身的子弟,哪怕嘴上說得熱血,心中想著闖江湖,身後人怎可能真讓他孤身赴險、毫無依憑?
裘青淵聞言,一手扶額,長長嘆了口氣,心道:得了,大哥也救不了你的面子了。
他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樣道:「行,你現在打開來看看吧。」
裘青洛「哦」了一聲,從懷中掏出油紙包著的信件。那紙雖略有皺摺,卻未有破損或污跡,顯然一路上雖未讀,卻始終小心保管。
他攤開信紙,低頭細看。
片刻之後,原本嬉鬧的神色漸漸褪去。
信中清楚寫明了從玉笙山莊出發所經之地,每一條路線所可達的城鎮、集市、山口與渡口,皆標示得清清楚楚;其間亦有備註:何地有山莊舊識、何處有友方產業、哪些人可投宿、誰家可寄信……一路上安排周全,幾可如履平地。
若是早些打開,他哪需四處找差事、餓著肚子去擠迎親行列?只怕一路行來,食宿無憂,風光體面,真正是「無憂無慮、快意江湖」
裘青洛臉頰漸漸泛紅,眼神飄忽,手一抖差點折了信角。他抬起頭,張口剛要喊冤,一對眼刀便正正落在他臉上。
裘青洛乾笑兩聲,嘴角抽了抽,終是低聲悶道:「……我怎麼會知道嘛……」
屋內傳出幾聲憋不住的輕笑。
裘青洛神情一滯,只覺得丟臉丟到地底去,但又實在無法反駁,只能縮著脖子假裝喝茶,默默將那封早該打開的信重新摺好,小心收回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