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寬闊,青石鋪地,在午後陽光下映出一層微炙的光澤。衛冷月走在最前,神情冷定,右手依舊搭在劍柄上,腳步平穩如常,步伐既不疾也不緩。
但身後的幾人,卻明顯吃力了。
沈如蓉抱著顧明姝,神色雖穩,腳步卻逐漸沉重;阮琬緊挨母親,額上已有細汗滲出,明顯體力漸乏;劉若蘭則咬緊牙關,一聲不吭,臉色略顯蒼白。她們皆出自世家後宅,平日自有馬車代步,鮮少在烈日下長時間步行,如今逃離王府已是驚魂未定,又一路無歇,哪怕再有堅韌心志,身子終究撐不住。
衛冷月走了幾步,聽見身後腳步聲漸亂,回頭一望,見幾人額角冒汗、氣息漸喘,她的腳步不自覺放慢了些。
她望著沈如蓉懷中虛軟的顧明姝,又見阮琬小腿微顫,似是勉強撐著沒說話,一股隱隱的愧意浮上心頭。
她收回目光,低聲道:「……不該走這樣的路。是我想得不周。」
沈如蓉聽見,輕輕笑了笑,雖額角濕透,仍語氣溫和如常:「這點皮肉之苦,算不得什麼。能安然離開,比什麼都要緊。」
她頓了頓,抬眼看向衛冷月,目光平靜又篤定:
「你無須責怪自己。今日若不是你在,我們還在那院裡喝藥茶呢。」
衛冷月看著她,嘴唇微動,最終只應了一聲:「……是。」
這聲音極輕,卻藏著一份難得的遲疑與柔軟。
風從巷口拂過,帶來一絲涼意,也驅散些許悶熱。
衛冷月略微轉身,抬眼望向遠方街口,眉心微蹙。
她們繼續沿著街道前行,緩緩穿過寧川府的城東邊界,步入了靠近城南的區域。
這一帶與知府府邸周邊的繁華截然不同——青磚白瓦的府第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低矮的樓舍、窄巷斜牆與雜草叢生的小院。
街道不再整齊平直,石板路間有些斷裂缺口,街邊販子攤前立著大甕冒熱氣,孩童裸著腳追逐打鬧,煙火氣撲面而來。
衛冷月走在最前,心中雖警戒未除,卻在這種生人雜沓、氣息紛亂的街市裡,感到一絲久違的真實。
她目光掃過街口左右,忽見不遠處一棟三層高的樓房立於街邊,紅漆柱腳,白牆灰簷,門外掛著塊寫有「樂鳴樓」三字的招牌匾額。
那樓內傳出一陣說書先生高談闊論的聲音,還夾雜著茶碗觸碰與笑語交談的喧鬧聲。門前幾張桌椅,早有幾位老者與商賈正邊喝茶邊對弈閒談,還有夥計從樓內快步送茶出菜。
衛冷月見此一幕,心中一喜,回首朝沈如蓉快步走來,低聲報道:「前方有家茶樓,可歇腳。」
幾人聽聞,俱是面露歡色,像是終於看到綠洲的行者。
她們腳步加快,氣喘吁吁地趕到樓前,終於在撐過最後一絲力氣之前抵達門口。
衛冷月立刻招呼夥計,找了靠近樓門、遮蔭通風的位置,讓眾人坐下歇息。
她一一看著她們落座,待沈如蓉將顧明姝放穩,阮琬也順勢靠坐入位,這才輕輕鬆了一口氣。
風穿過木簷,帶來茶香與人聲,浮動的塵世氣息,短暫地,隔絕了先前那些陰霾。
幾人圍坐在樂鳴樓的樓前一隅,氣喘未定。
夥計將茶水送上,瓷壺簡陋,茶湯微黃,泛著一層微微渣末,明顯是下等茶料所煮。但當溫熱的茶盞送到手中,幾人都仿若得了瓊漿玉露,紛紛端起啜飲。
那微澀的茶水入喉,卻帶來前所未有的清醒與釋然,彷彿這簡單的一口茶,洗去了所有的驚心與疲憊。
劉若蘭輕輕將茶盞湊到懷中的顧明姝唇邊,小心翼翼地喂了幾口。小姑娘原本迷濛的雙眼緩緩睜開,長睫輕顫,揉著眼睛,聲音微弱而困惑地喃喃:「娘……?」
劉若蘭立即湊前,語氣輕柔如春風拂面:「娘在這呢,乖,別怕。」
阮琬見狀也靠過來,眼眶微紅,笑中帶喜:「太好了,明姝醒了……」
沈如蓉放下茶盞,目光慈愛又帶幾分釋懷,低聲道:「她貪嘴,糕點吃得多了些。年紀小,受藥物影響也比我們大一些……好在也過去了。」
衛冷月一語不發,只是默默望著幾人,直到顧明姝徹底清醒,她才長舒了一口氣,眼神從緊繃轉為鬆動,那種無聲完成使命的感受悄然湧上心頭。
就在此時,沈如蓉忽地伸出手,輕輕握住衛冷月的手,語氣由衷且溫柔:
「冷月,妳又救了我們家一次……我當真無以為報。」
衛冷月微微低頭,卻沒開口,手中微緊,似是回應。
劉若蘭也一臉欣慰地望著這一幕,隨即語帶調侃地笑道:「蓉兒妹妹調教得好啊,府裡這孩子個個都有本事。」
話鋒一轉,她眉梢一挑,眼中狡黠一閃,笑得意味深長:「冷月妹子是吧?有沒有興趣到顧家來啊?待遇可比阮府好上幾倍呢——」
沈如蓉立刻一記嗔怒的白眼,伸手輕拍了她一掌:「好啊妳個若蘭,還想挖我阮家的牆角,想得美!」
幾人相視而笑,笑聲交織在樂鳴樓的茶香與說書聲中,將驚心動魄的一日,暫時擱下。
顧明姝雙手小心地捧著茶杯,唇邊輕啜,小口小口地抿著茶。
她漸漸坐直了身子,目光投向樂鳴樓內堂——那裡人聲鼎沸,一位頭戴綸巾的白鬚老者站在高台上,衣袍寬大,口沫橫飛,語調時高時低,神情激昂,揮舞著手中折扇,如同親歷江湖驚濤,牽動台下眾人心弦。
聽眾聚精會神,有人拍案叫絕,也有人咧嘴大笑,氣氛熱烈非凡。
顧明姝一臉好奇,湊近母親耳邊,小聲問道:「那個老爺爺在說什麼啊?」
劉若蘭輕笑,捏了捏女兒的臉頰,柔聲道:「老爺爺在說書呢。」
她頓了頓,望著樓中熱鬧景象,眼神中浮起一絲模糊的懷舊光影,輕聲喃喃道:「娘年輕的時候啊,也曾經常和妳爹出來聽說書……你爹最愛聽軍中故事,什麼一夫當關萬夫莫敵阿,還常學那耍槍花的架勢逗我笑呢。」
她說著,不覺笑了出來,眸中泛著柔光。
一旁的沈如蓉也點頭笑著附和:「倒也是很久沒聽了,偶爾參與這市井煙火也不錯。」
衛冷月安靜地坐在一旁,看著幾人神色和緩,臉上難得浮起一絲柔意。
於是,一行人便靠在茶桌邊,靜靜聽著說書先生的故事。
說書先生手中折扇一敲桌面,語聲鏗鏘道:
「說到周六子這渾人啊,這回講的是他燼和二十那年的趣事……哪年啊?我說不上,畢竟這人行蹤飄忽。但說來可笑,這麼多年了,那人的毛病還是一點沒改,仍是貪吃!」
他一拍折扇,語氣頓時一轉,引得一樓一陣竊笑。
「這一回啊,他膽子可大得很,竟偷摸著跑進了——皇宮——嘿,可不是市井小館,是皇宮御膳房啊,直奔貢宴而去!」他咬字特別重,故意拖長了「皇宮」二字,讓氣氛緊張起來。
台下果然有一位中年士子模樣的聽眾皺眉發聲,語氣帶著隱隱關切與提醒:「先生,擅議皇家之事,恐怕……不妥吧?」
旁邊也有一兩位搖扇老者跟著低聲附和,語意含蓄:「是啊,若傳出去,可要吃官司的……」
說書先生卻只是擺了擺手,眼中閃著一絲玩笑與自得,哼哼一聲:「欸——這故事啊,老夫在京城也說過不少次啦,當今陛下仁愛寬厚,不會為難我這個老骨頭的!」
他用扇柄敲了敲自己腦袋,笑說:「再說了,這哪是議政?這是講奇人奇事,說的是周六子,那可是誰人都知的瘋癲之士,怎能當真呢?」
見眾人不再勸阻,他輕咳一聲,神情一肅,又繼續講下去:
「周六子潛入御膳房,那可真是如魚得水。他那嘴啊,貢酒當馬尿喝,珍饈當豬食吞,一股腦地全往嘴裡塞。」
「吃得那模樣啊,活脫脫一頭——神豬!」
說罷,他忽地一拱身,一手托肚,一手作豬鼻模樣,「哼哼哼」地模仿豬哼聲,還學著嘴巴鼓動狂啃,活靈活現,引得場下一陣哄堂大笑。
劉若蘭見說書先生演得粗俗,急忙摀住顧明姝的耳朵:「小孩子別聽這些……」
顧明姝眨著大眼睛,滿臉困惑,不明白為什麼大家都笑得那麼開心,自己卻被擋住。
而一旁的沈如蓉與阮琬早已掩口偷笑,衣袖掩面,雙肩微顫,難掩好笑之意。
說書先生一甩長袖,將折扇高高舉起,滿臉嚴肅地瞪圓了眼睛,聲音拉長:
「——周六子從早吃到晚啊!」
他用扇子敲了敲自己的肚子,然後雙手比劃,像畫圓似地越畫越大。
「從早膳吃到午膳,從午膳吃到點心,又吃到了晚宴……你們說他那肚皮子,得有多大?」
他彎腰撐腰,模仿撐飽肚子的模樣,咕噥幾聲:「唉呀呀,老周啊,你這是吃飯還是吃命哪?」
台下眾人又笑成一片,有人笑得直捶桌案,有人忙著拍扇透氣。
說書先生趁熱打鐵,一聲驟然沉下:
「他正吃得滿嘴流油,忽然——覺得背後一涼,有道眼神,像針似地盯著他後頸。」
「周六子心中一驚,轉念就想逃。這廝腳底抹油說溜就溜,眼看就要一躍窗外——」
說書先生猛地舉起扇子,做勢飛躍,引得樓下茶客眼睛一亮,正要追問後事。
忽然他頓住動作,將扇子緩緩收起,聲音壓低,字字鏗鏘:
「——就在這時,一道沉穩低沉、卻又帶著王者之威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他忽地一頓,瞇眼環視四周,模仿那聲音語調低冷、緩慢吐出一句:
「好吃嗎?」
樓中一瞬寂靜,眾人皆是一驚。
接著爆出哄然大笑,有人大喊:「這是被皇上逮著啦!」
劉若蘭一邊笑一邊搖頭:「這周六子真是膽大包天。」
顧明姝睜大眼,小聲問道:「那他怎麼辦?會被砍頭嗎?」
沈如蓉輕撫她的頭髮,低聲笑道:「說書先生自然會說個法子讓他逃過去,妳等著聽就是。」
說書先生見眾人屏息以待,聲音一壓,眉毛一挑,語調神神秘秘地道:
「那周六子啊……不知哪來的狗膽,竟轉過身來,拍著肚皮,回了一句——」
他故意停頓了一下,然後猛地拍桌,大聲學道:
「好吃!」
眾人又是一陣大笑,有人邊笑邊拍腿,驚呼:「這人是不要命啦!」
說書先生點頭如搗蒜,繼續說:「可這還不算完,他那舌頭啊,還在嘴邊舔了一圈,又來一句——」
他一手托腮,學著周六子一臉不滿的模樣,皺眉咕噥:
「就是……飯啊,做好了放太久,有些冷了。」
全場哄堂,茶客們笑得前仰後合,連樓外都有人探頭望進來,想看這說書是何人如此會逗。
說書先生則一臉得意地掃視全場,微笑道:「你們都猜對啦,那聲音的主人,自然就是——當今聖上!」
他雙手一攤,又搖了搖頭,語帶無奈地繼續講:
「可那皇上沒說話,只是站在御膳房門口,幽幽地看著周六子,眼神裡頭啊,半分笑意都沒有。」
說到這裡他將眼睛瞇起,微微前傾,一副深不可測的樣子。
「但那周六子啊……真是活得不耐煩了,他竟還不識相,嘴巴還接著叨叨叨,嫌什麼——」
他學起周六子碎念的聲音:
「這個肉老了……那個湯淡了……這菜沒炒熟……這甜點太膩……」
然後一抬手往空中一指:
「這宮廷大廚啊,怕不是舌頭失了準,該回老家種地了!」
話音未落,滿樓再次大笑,有人拍桌狂笑,有人差點嗆著茶水。
劉若蘭捧著顧明姝,一邊笑一邊搖頭:「這口氣真夠大,說得可真狠!」
沈如蓉也被逗得難得放聲笑了出來,抿著唇對阮琬說:「這人……敢言不避,膽大無邊。」
說書先生這時聲音一轉,作勢叉腰學起周六子得理不饒人的模樣,嘴裡嘀咕道:
「周六子說著批著,竟評起了鍋碗瓢盆!」
「這鍋太大,提起來手都抖……」
「這碗邊緣太厚,一口湯要分兩次喝才喝完……」
「這菜刀啊,怎麼連一根蔥都切不斷?咱隔壁老李頭家那刀,比這還鋒利!」
他一邊說一邊氣哼哼地模仿切菜動作,一邊搖頭晃腦。茶客們早笑得東倒西歪,幾乎快坐不住。
說書先生聲音一壓,眉一挑,語調忽轉為緊張:
「那皇上啊,一直不說話,就那麼看著周六子——」
他頓了頓,嘴角斜斜一翹,低聲道:
「臉上的笑,越咧越大……」
全場一陣吸氣,眾人仿佛已預感下一幕要發生什麼。
說書先生猛然一拍桌,雙手往前一遞:
「接著,周六子手裡突然被塞進一柄——鍋勺!」
說罷,他一手握空氣鍋勺,做勢攪鍋、翻炒、試湯,活靈活現,動作極其滑稽,引得眾人一陣爆笑。
說書先生這才搖著頭,笑得合不攏嘴地說:
「猜怎麼著?」
他故意左右張望,見眾人都急得直催,這才慢悠悠說道:
「那周六子啊,竟搖身一變——成了御膳房的大廚!」
「從此每日三餐都由他來炒、他來試、他來吃。雞鴨魚肉,餅粥酒羹,全都不離嘴——」
他一副享受模樣地拍拍肚子:
「那日子啊,可真是——滋!潤!」
全樓大笑如雷。
顧明姝睜著圓眼睛,一邊拍著手,一邊問:「娘,娘,我以後也可以當大廚嗎?」
劉若蘭笑著揉揉她的頭:「妳要是吃得下像周六子那麼多,說不定可以。」
說書先生的最後一句還在空中回蕩,樓內仍有幾聲餘笑未散。
顧明姝抱著茶杯咯咯笑個不停,沈如蓉與劉若蘭也都神情放鬆,難得地在這市井喧嘩中尋得一絲閒適。
就在這時,衛冷月從側方走回桌邊,手中抱著一疊物什,輕輕地放在桌面。
是四頂帷帽——三大一小。
這些帷帽以靛青布製成,帽頂以輕竹撐出輪廓,穩而不沉,周邊垂落細密羅紗,將整張臉籠於朦朧輕紗之下,遮蔽容貌卻不礙視線。最小那頂顯然是為孩童所制,緞邊綴有細緞花結,顯得活潑可愛。
衛冷月語氣平靜地說:「這是我方才去上街尋買的。適才聽了夫人的話,想想您們在街上行走,確實不便。」
沈如蓉一愣,眼中泛起感動。
衛冷月略低下頭,靜靜說:「這是我應該做的。」
劉若蘭也一邊幫顧明姝戴上帷帽,一邊輕笑:「這孩子啊可真細心。蓉兒妳真要謝人家,就多給點誠意吧。」
說著,兩指勾起,指尖靠著比出一個『銅錢』形狀。
沈如蓉哭笑不得。
幾人分別戴好帷帽,紗簾在臉旁輕搖,隔開了喧鬧與視線。
沈如蓉微抬眸,看向此刻站在陽光斜影裡的衛冷月,只覺她眉目清朗、輪廓舒展,比起初入府時多了些少女之態,又添了幾分巾幗英氣。
那一身白衣微揚,英氣與女子之姿並存,令她心中百感交集。
就在這時,忽有一聲略帶驚喜的青年嗓音從旁傳來:
「是恩公?真巧,我和大哥今日正想拜訪貴府呢!」
眾人一驚轉頭,只見街角立著兩人,一高一矮,皆身著略顯塵僕的衣袍,但氣度不凡。
那開口的少年,正是先前曾在街頭被衛冷月救了一命,因而結緣的裘青洛,他神情爽朗,雙眼炯炯。
而他身旁那位男子,身形略高,端正穩重,容貌與青洛有幾分相似,但眼神中多了幾許沉著與從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