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冷月微側身,低聲對沈如蓉與劉若蘭說道:「先離開這裡。如果讓知府夫人看到我們,就脫不了身了。」
語氣平靜,卻蘊著一股緊迫的寒意。
劉若蘭此時也強撐著理智清明,低頭看了眼懷中迷糊軟軟的顧明姝,又掃了眼亭中那些面色潮紅、神色恍惚的婦人們,神情冷了幾分。她咬著牙,低聲應道:「這些糕點和茶水恐怕都有問題。雖不似那種『藥』,但發熱迷心,足以讓人神智不清。」
沈如蓉略一沉吟,眼神隱有光芒閃過,也點頭道:「嗯……先避開為上。」
衛冷月不再多言,動作迅速卻不失從容地引領幾人離開涼亭。
走出幾步,她餘光瞥向方才那張置滿茶點的矮桌。步履未亂,她順手取了一塊未動的糕點,以絲帕包起,收入袖中。
所幸人群都往知府夫人的方向聚集,涼亭中的人又昏昏沉沉,沒有人注意到她們的行動。
幾人借著亭外園路掩映,穿過層層花木,來到一處高起的假山後。此處位於內園偏處,視線受阻,行人稀少。
衛冷月早在入園途中便記住這處地形,此刻正好用來藏身。
假山之後,幾人屏息靜氣,稍稍整理氣息。顧明姝雖仍迷迷糊糊,但在劉若蘭與沈如蓉的照顧下,情況尚穩。
而此時,遠處廊下傳來一陣笑語聲與鞋履輕響。
知府夫人張令宜正領著一眾衣飾華麗的婦人,自長廊轉出,朝涼亭緩緩而來。
她一面走,一面抬手指向亭子,笑意盈盈地說道:
「我這處清露院,是去年新修的,特地選在宅中偏雅清靜之處——遠離塵囂,又透風納涼,夏日坐在亭中賞花、避暑最是舒心。」
語調自矜,態度從容,嘴角不經意地勾起幾分炫耀。
她身後的幾位婦人紛紛應聲奉承:
「張夫人真會挑地方,這院子清幽極了。」
「哪像我家那幾間舊屋,風吹就漏,雨下就響——」
「還有這石徑花木,哪一樣不是精挑細修?一進來我都不想走了。」
一時之間,言笑聲不絕於耳,盡是恭維。
張令宜腳步未停,眼角卻不經意地朝不遠處的涼亭掃了一眼。
她唇邊的笑意依舊恰到好處,聲音柔和中透著主人的體貼:
「大家走了這麼久,也該累了,不如就在這清露亭中歇歇腳吧,茶點也備著呢。」
語罷便領著眾人大方從容地朝涼亭而去。
石徑上珠履交錯、羅袖翻飛,一群婦人談笑跟隨,氣氛看似融洽,卻有幾分刻意。
假山之後,衛冷月眼神微沉,冷冷地注視著張令宜。
她心中斷定,就是這人。
她指尖緊了緊,冷意透過袖口滑入心頭。
一旁的沈如蓉與劉若蘭也暗自心驚,回想剛才的情境,若非衛冷月當機立斷將她們帶離,如今被知府夫人瞧見,少不得會被眾人簇擁逼問、言語揶揄,難堪至極。
衛冷月看了眼張令宜漸遠的身影,回身望向幾人,語氣如夜雨輕斂,低聲吐出一字:
「走。」
言罷轉身,動作俐落。
沈如蓉與劉若蘭對視一眼,各自挽緊了懷中女兒的手,無聲點頭。
於是,一行人就這麼悄然繞過假山後的小徑,衛冷月順著來時所記的路線,靜靜地,離開了這片看似風雅無爭,實則險象環生的院子。
張令宜領著眾人來到涼亭,腳步剛一踏入,便見亭中的奇特景象。
幾名婦人,此刻或倚欄癱坐、或頭靠石桌、或仰面而臥,姿態或斜或倒,眼神迷濛,神情倦怠,有人輕聲呻吟,有人乾脆昏睡過去,滿亭雜亂無章,竟像場突如其來的病發。
張令宜站定,眼神逐一掃過每一張臉。
她選定的看客,不在。
她唇角抽動,笑意頓收,眉宇驟沉。
臉色如寒霜乍現,毫不掩飾心頭的不悅與怒火。
一旁眾婦人原本仍嘻笑交談,這一見張令宜神色不對,聲勢頓時靜了下來。
幾人對視,心中微覺不妥,有些人察覺了什麼,當即噤聲,裝作察看風景。
但還是有兩三個不會看臉色的婦人湊了過來,一臉天真地問:
「哎呀,知府夫人怎麼了?這亭子裡的人們怎麼……都像是醉了似的?」
張令宜轉頭,眼中怒光驟現,冷冷一瞪,視線如刀,竟讓那開口的婦人驀地一顫,話語卡在喉中,不敢再發一字。
整個涼亭頓時鴉雀無聲。
張令宜冷哼一聲,衣袖一拂,也不做任何解釋,轉身快步朝著後院的小房走去。
她的步伐沉重而決絕,氣場逼人,彷彿要親自查驗什麼。
一時間,眾人面面相覷,不知究竟出了何事,但又不敢多問,只得紛紛提起裙角,戰戰兢兢地跟上。
前院中,氣氛與後院的陰鬱迥然不同。
幾處假山與花架間,尚有數群賓客悠閒交談。男賓或昂首闊談,言語鋒利,滿口經義詩章;女眷則低眉淺笑,時而捂唇掩笑,時而輕聲附和,姿態得體。
一處花架下,一名年輕士子說得口沫橫飛,聲音高昂,手中折扇揮舞如飛;對面女子則扇面半遮臉龐,似笑非笑,語氣柔和中帶著幾分敷衍,宛如一齣戲中戲。
衛冷月帶著幾人悄然穿過廊道,頭也未抬,僅以餘光掠過這些場景。陽光斜照,正好被長廊遮住,她們的身影隱於陰影之中,像是一抹游絲掠過盛宴邊緣,不留痕跡。
突然,一名小廝飛快地自後方奔來,從她們身側一掠而過,直奔前方一位打扮體面的中年男子身邊,氣喘吁吁地俯身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
那人眉頭頓時一皺,神情微變。
而同時,廊柱後隱約傳來幾名丫環的低語。
「夫人很生氣……」
「怎麼回事......」
語聲急促斷續,語氣中透著慌張與不安。
衛冷月心中一沉,眉頭微蹙。
她立刻轉頭對沈如蓉低聲問道:「夫人,您可還記得來時的路?」
沈如蓉一愣,尚未明白她話中深意,卻還是下意識點頭:「記得,怎麼了?」
衛冷月目光冷定,語速微緊:「請夫人現在就帶大家出去,快些,別回頭。」
語罷,她不再多言,轉身離開原本的隊伍,身形如影掠向另一條側道,步伐雖快卻無聲無息,整個人迅速沒入人影交錯的花牆與假山之間。
沈如蓉望著她漸行漸遠的背影,心中一陣困惑,可那話語中的急迫,讓她不敢猶豫。
她深吸一口氣,隨即回過神來,一把拉緊阮琬的手,低聲喚道:「琬兒,快,隨我走!」
阮琬尚未完全反應過來,已被母親牽著疾步前行。
「若蘭,快點——」沈如蓉回頭喚了一聲。
劉若蘭已察覺異狀,沉著臉點頭應聲,一手往上一提,將半迷糊的顧明姝穩穩抱緊,轉身便跟了上去。
四人腳步齊緊,從廊下穿過,避開聚集人群,朝著來時的路——王府大門的方向快步疾行。
衛冷月熟稔地穿行在院牆邊的角徑與偏廊之間,腳步輕捷無聲。
雖說這是別人的府邸,但世家大宅的格局不外乎有跡可尋——她曾為灶房丫環,早習慣觀察僕役們走動的規律,也清楚雜物、工具與污穢物事會被藏往哪裡去。
她在各個廂房、府院中穿梭,拐過一處垂花門邊的斜角,果然看見一道半掩的木門,門上掛著銹斑斑的鎖釦,卻沒真扣上。她推門而入,一股潮濕與油煙混雜的氣味撲鼻而來。
這裡是一處雜物房。
木架上擺著破舊簸箕、掃帚與瓦盆,牆角堆滿柴火、廢簍與腐爛的麻繩。蛛網在窗框與樑柱間靜靜垂掛,陽光照不進來,空氣如凝。
大宅之中,多有供僕人存放捕獲蛇蟲鼠蠹之處。這些害獸常被暫時圈養於籠中,由管事視情況決定是焚、沉、放生,抑或賣予藥鋪。
衛冷月曾見過管事林伯處置這類事情。
那時林伯指揮幾名小廝將捕來的老鼠裝入竹籠,再用磚壓籠口,等天黑後丟入河裡。
她記得很清楚——那一籠老鼠打開時,成群灰影竄動,毛絨絨的身體夾雜尖銳的叫聲與腥味,讓她當時都嚇得一跳。
此刻,她在這王府的雜房裡,站在混雜著陳木、穀草、老繩與濕氣的氣味之中,閉了閉眼,深吸一口。
——柴味偏生,有一股酸腐之氣……還有,刺鼻的動物氣息。
她轉頭,目光迅速鎖定角落堆柴處。
幾根劈柴上,壓著一個半沒入陰影的大竹籠,外頭纏著舊麻繩與破布條。她快步走過去,伸手搬開壓著的柴束,竹籠發出「咯吱」一聲輕響,底下隨即傳來窸窣的聲音。
緊接著——
「吱——吱吱——!」
細碎而密集的老鼠叫聲從籠中炸裂而出,如同被打擾的躁亂夢魘,挾著濃濃的腥氣直撲鼻端。
衛冷月眼神一凜,低聲吐氣。
找到了。
就在此時,庭院中的眾人聽見從後院方向傳來一陣急促腳步聲。
幾名身著短衣的家丁快步奔出,其中一人手持長棍,走至院中央,重重一杵,沉聲喊道:「府中遭賊!所有人止步,莫要妄動!」
這一聲如雷驚堂,眾人神色一變,原本三三兩兩悠然談笑的場面立刻沉了下來。
家丁們開始高聲驅趕,把各處散漫的人群集中到院中空地,一面維持秩序,一面四下張望,似在搜尋什麼蹤跡。
而緊隨而至的,是張令宜。
她步履急促,身後跟著數名丫環與貼身婆子,進場便如寒風過堂。
她面色極為不善,眼神掃過眾人,壓住火氣,語聲清脆卻毫不溫和地接著家丁的話道:
「今日貴客雲集,竟有宵小之徒擾亂王府,實在是我等招待不周,在此向各位致歉。」
話雖客氣,語調卻冰冷。眉間一點怒氣未散,眼角滿是不悅。
她毫不在意賓客們的錯愕與低聲議論,直接轉頭厲聲喝令:
「還愣著做什麼?立刻將府中各院封鎖,所有門房、側門、車道一律關閉,來去之人全部盤查!」
「是!」幾名家丁與僕役應聲正要動身。
人群中忽然傳來一聲尖叫,尖銳而突兀,驟然刺破緊繃的靜默。
「啊——!那是什麼?!有東西竄出來了!」
話音未落,從花叢、假山、柴堆與長廊陰影處,驀地竄出一大群灰影!
那一瞬,如飛矢奔突,毛絨絨的身形、紅通通的眼睛,像洶湧的陰影在腳下盤旋亂竄,尖銳的「吱吱」聲此起彼伏,震得人心驚膽寒。
「是老鼠——!」
「碩鼠!那、那尾巴……!」
忽有一人大喊:「老鼠身上都有毒!!」
這一句,如火星落乾草堆,瞬間點燃了驚懼的引信。
原本還堅守隊形的僕役亂了陣腳,賓客們一聲聲驚叫接連響起,婦人掩口尖叫、男客捂衣疾退。
場面一時間大亂!
即便有幾名自認臨危不亂的子弟試圖高聲安撫:「無妨,不過是些小畜生——」
但聲音很快被更大的嘈雜與奔逃踏步聲吞沒。
張令宜臉色劇變,尚未出聲,便見有人撞倒案几、翻落花瓶,幾名驚慌失措的婦人攬裙高奔,尖叫連連,直往院外方向逃竄。
整個王府宅邸,頃刻間從剛才的風雅盛宴,變成一片如臨大敵的亂局。
而此刻的衛冷月,早已轉身離開,消失於混亂的陰影中。
她的目的,已然達成。
在知府府邸的大門外,天光漸轉,春日微風拂過朱紅高牆。
沈如蓉立於門側,一手護著懷中半倚著的顧明姝,一手扶著身旁的阮琬,目光時不時投向大門內,神色間透著警覺與焦慮。她緊握的指節微微泛白,額角已有細汗滲出。
外頭,劉若蘭正與門房對峙。
她神情冷厲,語氣不高卻句句帶刺:「我顧、阮兩家來時馬車俱全,如今卻只我們三車不見,這是何道理?」
門房站得筆直,面帶為難之色,卻說得一板一眼:「稟夫人,兩家的馬兒吃了不乾淨的草料,如今正拉肚子,怕是無法駕車。為防驚擾貴體,還請兩位夫人先回府內歇息,小人這便入內通報知府夫人,再議如何處置。」
「回府?」劉若蘭冷笑一聲,抬眼四望。
她目光犀利地掃過四周,只見其餘世家貴婦的馬車仍穩穩停在外院,駕車僕役也多在一旁等候。獨獨她顧家與阮家的三輛馬車不在,兩家留在外頭的馬夫僕役也不知所蹤。
她心中冷意驟起,怒火隨之竄升,咬牙在心中罵道:
「好個知府夫人……這是連體面都不肯留了,竟是要趕盡殺絕。」
衛冷月快步自長廊陰影中現身,身影冷靜如水,正巧聽見劉若蘭與門房的爭執。
她眉頭微皺,腳下不停,逕自轉身朝著門外那一處掛著兵器的架子走去。
那柄深青鞘身的長劍靜靜地掛在架上,銀絲縷在日光下泛著寒芒,彷彿從未離過她身側。
衛冷月二話不說,一手穩穩將劍取下,動作乾淨俐落,毫無猶豫。
旁側兩名門役見狀剛欲上前攔阻,她連看都沒看,身形微偏,冷氣如霜,兩人不由自主退了半步,無人敢再開口。
她持劍歸隊,與沈如蓉等人會合,語氣平靜卻果決:「不管車了,直接走。」
沈如蓉一愣,望著她手中的劍與堅定的神色,眉間憂色未退,低聲道:「我們年紀大些,走就走,但琬兒剛成親,明姝還未出閣,若叫她們就這樣徒步離府,拋頭露面,於禮不合……」
衛冷月腳步一頓,神情也微微一怔。
她回頭望了一眼這兩位被她護在身後的姑娘:一人新著為婦的髮式與衣裝,一人稚氣未脫、尚在孩童與少女之間。
她下意識皺了皺眉——怎麼就不能見人?
她想問為什麼不能?自己不就是走過來的嗎?
但她沒說出口。
也許又是哪些她還不懂的「規矩」。
她轉頭望向那朱紅色的大門,那裡的門扉厚重、氣勢莊嚴,卻仿佛透著一絲令人窒息的封閉感。她靜了一息,轉回身,低聲對沈如蓉說:
「我在裡頭拖延過了,但能爭到多少時間,我不敢保證……」
她聲音低沉如霧,卻字字分明:
「事已至此,還請夫人決斷。」
沈如蓉沉默了片刻,目光緩緩轉向劉若蘭。
兩人目光交會,只見劉若蘭面色沉著,緊咬下唇,最後仍是無奈地點了點頭,眼神中閃過一絲不甘與冷意。
沈如蓉輕嘆一聲,終於開口:「……那便如此罷。」
她聲音平靜,卻透著一絲藏不住的屈辱與心酸。
幾人正要踏步離開,門旁的兩名門房見狀神情一變,一人下意識伸手欲阻攔:「哎,幾位夫人,這不合規矩……」
話音未落,一道冷光乍現。
只見衛冷月身形未動,手中長劍已出鞘,深青劍身斜指,劍尖直指門房咽喉,寒芒逼人。
她目光如霜,直逼眼前之人。
那門房瞬間臉色發白,喉嚨滾動,生生把要說的話嚥了下去,腳步顫了顫,連連往後退。
風聲掃過門廊,一切彷彿靜止。
下一瞬,衛冷月已將劍收鞘,轉身走在最前,長髮如瀑,衣袂翻飛,帶著一身不容違逆的氣勢踏出府門。
沈如蓉抱著顧明姝緊隨其後,劉若蘭護著阮琬在後,四人並肩而行,走上寧川城的大街。
城中春陽正盛,陽光鋪灑在石板街上,照得街道明亮和暖。
但她們的腳步沉重,心頭帶著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