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診室裡消毒水的氣味,霸道地鑽入鼻腔,試圖洗刷掉眾人記憶中那股鹹腥腐敗的氣息。純白的牆壁、慘白的光線,以及醫護人員忙碌穿梭的身影,構築成一個與昨夜的超自然恐怖截然不同的世界。
然而,這份屬於人間的秩序與喧鬧,並未帶來任何安心感。對剛從深淵爬出的他們而言,這裡更像是審判結束後,等待受刑的冰冷場所。
一行人被送往最近的醫院後,只有昏迷不醒的岳勳被緊急推入病房觀察,其餘的人,則被安置在急診室外的長排座椅上,度過了此生最漫長、也最死寂的一個清晨。
本該親密無間的情侶們,此刻卻壁壘分明,像是被昨夜那無形的鬼魅,用最鋒利的指甲劃開了一道深不見底的鴻溝。
紀威蜷縮在最角落的位置,將自己縮成一個被世界遺棄的形狀。
他雙手深深插入髮中,緊緊扣住頭皮,將臉埋進膝蓋之間,彷彿這樣就能躲開腦中不斷瘋狂重播的畫面。
出發時他那身精心挑選的合身襯衫,此刻滿是皺褶與冷汗的痕跡。
朋友的指責、女友的淚水、以及自己那在恐懼面前不堪一擊的自信......每一幕,都像一隻冰冷的手,緊緊攫住他的心臟,將他從雲端狠狠拽入泥沼。他失去了從容,只剩下無盡的迷茫。
萱語和曉鈴緊緊靠在一起,用彼此的體溫尋求一絲微不足道的慰藉。
昨夜的歇斯底里早已耗盡,只剩下斷斷續續的啜泣與不時因後怕而起的顫抖。
醫護人員輕柔的碰觸,都會讓她們像受驚的小動物般猛然一縮。他們的目光偶爾會在室內飄移,但只要一瞥見紀威或哲宇的身影,那雙哭得紅腫的眼裡,便會立刻被厭惡、恐懼與怨懟填滿。
哲宇則用後背緊緊抵著冰冷的白牆,試圖用這份刺骨的涼意,壓下內心的狂躁。
他雙拳緊握,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白,微微顫抖的肩膀,無聲地宣洩著那份混雜了憤怒、後悔與無助的情緒。怨靈的恐怖、友情的崩塌,都比不上他在失控之下,那雙差點掐死曉鈴的手所帶來的駭人記憶。
那份源於他內心的暴力,比窗外任何冷笑的鬼魅都更加令他膽寒。
而詠雯,則成了一座被徹底孤立的島嶼。
他死死盯著地板上的一塊汙漬,以此避開周圍射來的、刀子般的目光,然而臉上的驚恐遠少於其他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沉的怨恨。
他恨紀威策劃了這趟該死的旅行,尤其怨恨不遠處那兩個看起來毫髮無傷的祐翔與莫莫。
憑什麼?憑什麼在那場浩劫之後,他們兩人看起來竟如此平靜,甚至......更顯親密?
手機被他緊緊攥在手心,螢幕上不斷跳出的訊息通知,他短暫的看了訊息後,他的嘴角勾起了一道極其微小、混合著喜悅與解脫的弧度。
在這片破碎的關係中,只有祐翔和莫莫的沉默顯得與眾不同,他們並肩坐著,同樣處於被巨大衝擊後的虛脫狀態。
祐翔的世界前所未有的安靜,聽不見多餘的雜音,看不見任何情感的殘影。
這份過分的正常,非但沒有讓他放鬆,反而像暴風雨前不祥的寧靜,令他坐立難安。
他害怕這只是暫時的,怕自己會被捲入比昨夜更深沉的混亂,下意識地將身體往莫莫的方向,靠攏了極其微小、幾乎無法察覺的一公分。
莫莫感受到了,沒有說話,只是將手裡那瓶還未開封的礦泉水,輕輕放進了祐翔的手中。
瓶身冰涼的觸感,讓祐翔混沌的思緒為之一振。
他轉頭,看見她略顯蒼白的臉上,那雙清澈的眼眸裡映著自己的倒影。
兩人誰也沒有開口,卻都在對方的沉默中,找到了一絲足以支撐自己不至於徹底崩潰的力量。
傍晚時分,醫生在確認眾人除了精神受到極大衝擊外,並無大礙後,便准許他們辦理出院手續。
來時那輛白色的保母車,此刻像一具純白的靈柩,靜靜地等在醫院門口。
眾人依序上車,沒有了來時的歡聲笑語,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窒息的寂靜。
車子發動前,一個熟悉的身影擋在了車前。
【嘶~】
車門滑開,早上帶隊救援的那位中年男子,走了上來,他銳利的目光掃過眾人,看著這群失魂落魄的年輕人,最終只是無聲地搖了搖頭。
「這些淨符與艾草除晦包,你們一人一分拿著,也許可以讓你們比較心安。」他的聲音沉穩,卻掩不住疲憊,「本來想趕過來幫你們收驚,但現在只能把這些給你們了」
他將手中的東西分發下去,隨後,徑直的走向坐在車尾的祐翔與莫莫。
「你們的狀況很特殊,要好好休養。」他的眼神在祐翔身上多停留了幾秒,「有疑問,可以聯絡我。」
他遞給兩人一張米白色的名片,正面只印簡單的幾個字:【藏識事務所 陳仁】,背面則是地址與電話。
兩人默默收下名片,可以感受到這名片質地厚實。
返回台北的旅途,就在這片壓抑的氣氛中結束,保母車剛駛進台北,車窗外,熟悉的城市,熟悉的霓虹與煙火氣的世界,對他們而言變得遙不可及,而且每過一個路口,便有人迫不及待的要求下車,彷彿一刻也不想跟眾人待在一塊。
直到抵達台北車站時,車內只剩紀威、祐翔與莫莫。
【嘶~】
車門緩緩滑開。
「我很抱歉......事情變成這樣。」紀威沙啞的聲音從他們身後傳來。
祐翔回頭,看著昔日總是神采飛揚的好友,此刻卻像一瞬間老了十歲。
千言萬語堵在喉頭,最終只化為一句:「沒事的,你好好休息。」
莫莫則是走到紀威身邊,伸出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背。
那一瞬間,紀威竟感覺到一股久違的暖意順著她的手心傳來,但那暖意僅僅存在了一秒,便又被昨夜那蝕骨的惡寒徹底淹沒。
他們與紀威分別後,祐翔和莫莫並肩走在人潮熙攘的車站中,周圍是通勤的人流、捷運進站的廣播、情侶的低語、孩童的笑鬧,這些聲音,過去總是讓祐翔感到焦慮與耗弱。
但今天,有些不一樣。
他能清楚地感受到,過去他以為的混亂,像是隔了一層薄薄的屏障,雖然混亂還在,卻不像以前粗暴地向他湧來。
他只是安靜地跟在莫莫身旁,她那平穩的呼吸與步伐,卻讓他感受到無比的心安。
捷運輕晃,她的手臂不經意地碰觸了他的手臂,那短暫的接觸,竟讓他緊繃一整天的精神,奇異地放鬆了。
當她要下車時。
「我送妳回家,可以嗎?」祐翔小心地問著
莫莫點了點頭,兩人一起步出捷運站。
這段路,兩人走得格外緩慢。在與莫莫分別後,祐翔走回捷運站,突然,那世界碎裂的感覺再次浮現。
這次不只是情緒與焦慮,是一種更龐雜、更具侵略性的資訊洪流,每個路人的記憶殘影、情感波動都像鋒利的碎片,不由分說地刺進他的腦海。
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腦袋,所幸在外力刺激下這些情緒的碎片也暫時遠離,他搖搖晃晃地走進巷口的便利商店,想買點東西果腹。
就在他伸手去拿貨架上的微波食品時,指尖傳來一陣電擊般的刺痛,眼前閃過一個陌生上班族因被上司責罵而絕望的畫面,一股不屬於他的悲傷讓他胃裡一陣翻攪。他踉蹌退後,撞到身後的客人。
「你沒事吧?」對方語氣溫和,但在祐翔的感知裡,那份關心底下卻藏著不耐。
周圍所有人的情緒與記憶交織成一個巨大的漩渦,就要將他撕碎,就在他意識快要渙散的瞬間,那股力量又倏地消失無蹤,彷彿只是惡意的玩弄。
他趕快結帳,提著微波食品與兩瓶無糖氣泡水,跌跌撞撞地逃回租屋處。
正大喘著氣,口袋裡的手機輕微震動了一下。
是莫莫傳來的訊息:「到家了嗎?記得喝點熱的。」
短短幾個字,就好像有雙溫柔的手,將那股玩弄他的力量推開,他盯著那行文字,思緒也隨之緩和。
紀威將自己反鎖在房裡,他冀望那天花板上白的刺眼的燈,可以驅走一切陰影。
然而,有光之處便有陰影,每一處的陰影在他眼裡都像是一具有浮腫輪廓的影子,椅背上的外套,像是無頭的人影,靜靜地窺視著他。
恐懼,成了一種揮之不去的感官體驗。
那股鹹腥、帶著腐敗甜膩的海水味,不再只是幻想,彷彿已深深滲入皮膚之中,甚至每一次吞嚥口水,他都可以感受到海水的苦澀,甚至他將家裡的家具都換成新的,自己還是會在新買的衣服上聞到洗不掉的海水味。
最折磨的,是在他耳裡那規律的滴答聲。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房裡全部檢查後,再將那水龍頭用力擰緊,直至手指的關節發白。
他好幾次拿起手機,點開祐翔的連絡資訊,卻又無力地放下,因為他不知道自己可以說些什麼。
祐翔盯著手機,直到微波食品都冷卻了,才艱難地傳出:【明天我們一起去哪裡走走好嗎?】
訊息幾乎是秒回:【好啊!】
隔天下午,兩人約在平常日人煙稀少的河濱公園見面。
夏日的午後,陽光正好、灑在草地上,蒸騰起一股青草的香氣,遠處有家庭在野餐,孩子們的笑鬧聲,聽起來真實而溫暖。
祐翔打開自己的側背包,拿出用保溫袋裝著的無糖氣泡水,他將其中的一罐遞給莫莫,當瓶蓋轉開時,那氣體爭先恐後的溢出聲響,聽起來格外清脆。
「謝謝。」莫莫接過飲料,淺淺的微笑。
他們並肩坐在長椅上,誰也沒有提到那晚的經歷,卻比任何時候都更能感受彼此的存在。
微風吹拂,莫莫的髮絲揚起,有幾縷輕輕撫過祐翔的手臂,帶來微癢的觸感。
「那個......」祐翔終於鼓起勇氣,打破了沉默。
他不敢看她,只是望著遠方的河面,聲音有些乾澀:「我在想......是不是我的問題。我好像......總是會看到或感覺到一些......別人察覺不到的東西。」
他沒有提怨靈,沒有提白煞,只是用最模糊的詞語,試探性地吐露了自己最大的秘密。
「有時候,那些聲音和感覺會一股腦地衝進來,讓我覺得......快要被淹沒了。」他頓了頓,聲音更低了:「但是......很奇怪,只要妳在旁邊,它們就會變得......很安靜。」
這句近乎告白的坦誠,讓空氣瞬間凝固。
莫莫轉過頭,靜靜地看著他。她的眼神裡沒有驚訝,沒有恐懼,只有一種祐翔從未見過的、深邃的溫柔與理解。
「我也會喔!」她輕聲地說:「我從小就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一直在保護著我,而在你身邊的時候,那份感覺有時候會格外清晰。」
她伸出手,指尖輕輕碰觸他握著無糖汽水的手背。
「所以......」她看向他,一字一句,說的清晰:「或許這不是你一個人的問題,是『我們』。」
萱語和曉鈴一起租了一間小公寓。
他們以為,兩個人在一起,至少能有個照應。
但他們尋求的不是慰藉,而是另一個能理解自己恐懼的鏡子,結果卻是將彼此都困在了更深的倒影裡。
他們不敢開窗,厚重的遮光窗簾幾乎二十四小時都緊閉著,將陽光與外界的聲音一併隔絕。
房間裡唯一的聲響,來自電腦上不斷撥放的綜藝節目,他們想用笑聲填充著令人窒息的寂靜。
一個尋常的夜晚,萱語從惡夢中驚醒,心臟狂跳。
夢裡,又是那棟海邊的別墅,天花板上滴著黏膩的海水,一滴、一滴,落在他的臉上。他猛地坐起身,藉著螢幕的微光,看見浴室的門縫下,似乎有水光在閃爍。
「曉鈴......」她的聲音因恐懼而沙啞,「妳有沒有聽到......滴水聲?」
睡在另一側的曉鈴早已醒了,他全身僵硬,連呼吸都屏住。「我聽到了......」
恐懼,在兩人之間迅速傳遞、放大。
那晚在別墅客廳聽到的、從空無一物的天花板傳來的滴答聲,再次迴盪在耳邊。
清晨的街道,還帶著夏夜的沁涼微風。
祐翔在離莫莫家不遠的小公園坐著,現在他的總是挑著人最少的時段出門,因為獨自一人,那股力量會不時地跑出來。
「你等很久了吧!」莫莫清脆的聲音,在祐翔背後響起。
祐翔起身轉了過去,「沒有……我只是比較早到」
這句話讓莫莫笑了出來,因為她知道這裡的早,其實是早到那時候她還在睡夢之中。
但今天兩人有整天的規劃,他們想到城隍廟走走,那裡,是祐翔感覺到一切異常的起點,更是那個與岳勳有著同樣曬痕的大學生,最初絕望之處。他們想去看看,並且求個心安。
城隍廟,香火一如往常的鼎盛,信徒們帶著各自的祈願,在裊裊的清煙中尋求慰藉。
莫莫陪著祐翔虔誠的參拜過眾神,最後停在城隍爺面前。
「你們終於來了!」
一個沉穩的聲音自後響起。
兩人回頭,看見的正是那天在別墅帶隊救援的中年男子,陳仁。他身著樸素的麻衣,手中拿著一疊金紙正要放入統一燃燒箱中。
「陳仁老師,您怎麼會在這裡?」祐翔驚訝地問。
「我不是在這裡,而是在這裡等你們。」陳仁的語氣理所當然,「前幾天,城隍爺突然降駕,指示我要去一趟花東的大廟,說那裡有事需要幫忙。
沒想到就遇上你們了。」他頓了頓,目光在兩人之間流轉,「昨天,城隍爺又給我訊息,說你們今天會來,要我在這裡等,並要我轉述一些話。」
陳仁看著祐翔,點了點頭:「城隍爺說,你做得很好。但礙於你能力的來源,祂不便直接與你溝通……。」
接著,他轉向莫莫,神情變得更加嚴肅,「至於妳,城隍爺說,祂本未察覺妳會同行。對於妳與妳身後的力量出手相助,祂表示敬意。另外囑咐我轉告,你們兩身後的力量,皆與城隍爺的體系有所不同,要好好善加引導。」
這番話讓祐翔和莫莫心頭一震。
原來這一切並非偶然,冥冥之中有多股力量在牽引著。
哲宇至今都還能清晰的回想起,當時手掌下的脆弱,因為逐漸缺氧而失去活動力的觸感。
那個瞬間,他不是他自己,不是那個溫和講理的男孩。
「不是我......」他對著空氣喃喃自語,「是紀威......是他一直叫我讓她閉嘴的......」
腦海中浮現的卻是曉鈴,那張因為窒息而漲紅的臉、充滿恐懼與絕望的表情。
他開始害怕獨處,因為寂靜會讓幻聽變得清晰。
那晚刮搔玻璃的「嘎~」聲,總在他以為自己快要睡著時,冷不防地在耳邊響起。
他猛地睜開眼,心臟狂跳地掃視著房間,卻只看見月光投下的、扭曲的傢俱影子,總覺得在眼角的餘光裡,那影子會多出一雙濕淋淋的手,或者輪廓變得臃腫而不成人形。
甚至看到任何可以反射出自己倒影的物品,都會感覺那其中的人影在掐著自己的脖子。
理性告訴他這一切都是創傷後的幻覺,但他的身體卻誠實地被恐懼支配。
隔天,祐翔和莫莫來到醫院探望岳勳。
岳勳的狀況好了很多,但依舊虛弱,不過至少他恢復了意識。
那晚的事或是更嚴格地說那天下午開始的事,他都記不清楚了。
當祐翔將打開飲料遞給岳勳時,兩人的手不經意地觸碰。
瞬間,祐翔眼中的世界又變得破碎,無數的畫面與聲音又灌了進他的腦海,他看見岳勳手腕的紅色疤痕,另一端連著的不是詠雯,而是穿透了時空,連著在海中載浮載沉的李姓大學生。
【為什麼......為什麼這緣分斷不了......】
一股不屬於他的悲傷與絕望再次湧入,但這一次他沒有倒下,因為身旁的莫莫立刻察覺他的不對勁,馬上緊緊牽住了他的手。
她溫涼的體溫就像一道清泉,緩緩注入混亂的洪流,這讓他在這片混亂之中,聽見了陳老師最後轉述的訊息「今生緣,前世欠,凡人只知斬陽緣,不知相連是因緣,此怨未解,此命難保。」
而詠雯,如願的搬進了新男友的房子裡,過上了他夢寐以求的生活,躺在柔軟的大床上,滑著手機。
看著社群上一篇又一篇他人精彩生活的貼文,與昔日好友們痛苦的動態,他想起那一夜的恐懼,那個窗外的人影竟然與岳勳有著幾分神似,而非像新聞中的李姓大學生,這讓他閃過一絲難過,但隨即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嗡......】
手機震動,螢幕上跳出新男友的訊息
【寶貝別怕,老師有說再做幾次法會就可以了】
他看著那則訊息,臉上浮出詭異的笑容,他覺得自己才是唯一的贏家。
然而,當他照鏡子時,卻發現鏡中的自己,一瞬間浮現另一個女人的臉,那怨毒的眼神,彷彿跟自己有著幾分類似,但不變的美貌讓他覺得著迷,鏡中世界的他彷彿說著,
【我值得更好,我可以得到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