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窗外，鳳凰木開得如火如荼，彷彿要將整個夏天都點燃。蟬鳴鼓譟不休，像一群頑固的搖滾樂手，用盡全力敲碎學期末最後一絲安寧。
「祐翔，下禮拜就放暑假了，要不要一起去花東玩？」
紀威的笑容一如往常那樣燦爛，耳上的銀飾隨著他的動作叮噹作響。他的髮型修得一絲不苟，即便在悶熱的教室裡，依舊像個隨時準備登台的韓系明星。
祐翔眉頭緊鎖，紀威口中的花東之旅，在他腦中喚起的並非藍天碧海，而是一幅幅令他窒息的畫面，陌生的人群、被迫進行的冗長對話，以及一旦離開他那間小小避風港般的房間後，便會如潮水般湧上、啃食他精神的焦慮。對於他這種社交續航力只有三分鐘的人來說，一趟五天四夜的團體旅行，聽起來比災難更可怕。
他正準備搬出「我家巷口的流浪狗會想我」這種一聽就很拙劣的藉口，紀威卻像能看穿他心思似的。
「你看看你根本不像大學生，整天對著電腦，都不出門玩！再這樣下去你都要遁入空門了！」紀威狡黠一笑，將手機湊到他眼前「你看，莫莫也要去喔。」
螢幕上，通訊軟體裡名為「莫莫」的對話框，跳出一張可愛的貓咪貼圖，後面跟著一句，
【好耶！可以去看海了！】
祐翔的心口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瞬間，所有精心構築的防備與抗拒應聲瓦解。
莫莫。
那個總在課堂上，用三色筆在筆記本上寫下滿滿重點的女孩。那個會在教授講了冷笑話、全班鴉雀無聲時，唯一懂得捧場而淺笑，露出小小梨渦的女孩。祐翔曾在腦中無數次描摹那個畫面，像一部重播的珍藏短片。
而他向來認定自己是團體照裡會被虛化處理的背景，只敢在安全的距離外，遠遠欣賞那道溫柔的光，從未奢望能與她有任何實質上的交集。
而面前這個自稱是他「摯友」的傢伙，此刻正毫不留情地利用他這份深埋心底、卑微到近乎膽怯的暗戀，企圖將他從名為「舒適圈」的土壤裡，連根拔起。
「......好。」
喉嚨裡擠出的聲音微弱卻清晰，連他自己都感到驚訝。聲音雖輕，卻已斷了所有退路。
暑假，就此，揭開了序幕。
車站大廳裡人聲鼎沸，廣播聲與旅客的交談聲混雜成一片喧鬧的背景音，旅客的情緒如同大雨，小孩的喜悅、情侶的歡笑、上班族的哀怨與爭吵聲，這些情緒的碎片化作雨點打在他的身上，這讓祐翔覺得自己正孤身佇立暴風雨中，無助而茫然。
所以他背著一個與他身形完全不符的巨大登山包，縮在北三門出口下，和周圍行色匆匆、行李輕便的旅客比起來，他更像個剛從野外求生營中脫逃的宅男。
離約定的集合時間還有半小時，但外頭的柏油路面已經被太陽烤得發燙，蒸騰起扭曲的熱氣。
忽然，一股冰涼細膩的觸感輕輕扣住他的手臂，頭頂那片灼人的陽光，也隨之被一片柔和的傘影取代。
「這麼大的太陽，你怎麼不撐傘？」
祐翔僵硬地轉過頭，映入眼簾的是莫莫清秀的臉龐，接著一股乾淨的香氣隨著夏風而來。
她穿著一件淺色的棉麻洋裝，長髮隨意地紮成馬尾，幾縷髮絲垂落在臉頰邊。米白色的陽傘將她籠罩在一片柔和的光暈裡，腳上的低跟涼鞋剛好讓她的視線能與祐翔平齊。
「外面太熱了，我們去大廳裡面等吧，有冷氣。」她說著，便自然地牽起他的手臂往裡走。她的手心帶著令人安心的涼意，像一塊剛從山泉裡撈起的玉石。室內強勁的冷氣迎面而來，不僅驅散了暑熱，似乎也緩解了祐翔不知不覺間已然緊繃的呼吸。
「你這背包也太誇張了，是要去逃難嗎？」莫莫好奇地戳了戳他那塞得鼓鼓的背包。
「有這幾天的衣物、一些雜物......還有筆電，我離不開它。」祐翔有些侷促地回答。
莫莫聞言笑彎了眼睛：「先生，我們是去度假，不是去參加數位戒斷失敗營。」
祐翔還沒來得及想出任何反駁的詞句，口袋裡的手機就震動起來，螢幕上顯示著【小紀】。
【喂！你們到車站了沒？在車站裡的話快出來，看到一輛白色保母車就是了！】
兩人只好再次走進那片刺眼的陽光。莫莫熟練地調整陽傘的角度，巧妙地將祐翔也一併納入傘下的陰影中。一輛白色的保母車平穩地滑停在他們面前，氣動側滑門發出「嘶」的一聲輕響。
車門滑開，一股混雜著冷氣、古龍水以及淡淡菸草的氣味，迎面湧出。
「終於到齊了！快上車，你們坐最後一排！」紀威站在門邊朝他們招手，臉上掛著計畫通般的笑容。
車內空調舒適，氣氛熱鬧非凡。當祐翔和莫莫在最後一排坐定後，紀威便拿起車內麥克風，開始了他那套浮誇的旅行開場白。他戲劇化地介紹同行的每個人。
祐翔的背脊卻竄上一股寒意。他開始意識到，這是一趟經過精心佈局的「情侶旅行」。放眼望去，除了他和莫莫，其餘皆是成雙成對。強烈的逃跑衝動與社交恐懼瞬間將他淹沒，他甚至開始在腦中瘋狂規劃，從高速行駛的車輛上安全脫身的物理可能性。
「最後，祐翔以及莫莫！」紀威用一個華麗的尾音結束了介紹。
在眾人的起鬨聲中，祐翔剛從腦中那荒謬的逃生計畫裡驚醒，他尷尬地揮了揮手，動作僵硬得像個提線木偶。哲宇看了另一側的女友曉鈴一眼，眼神像是在問：這樣是不是不太好？身旁的莫莫倒是落落大方，笑著向大家打了個招呼。她的反應太過自然，讓祐翔不禁開始懷疑，是她真的遲鈍到沒察覺這微妙的氛圍，還是......自己想得太多了？
旅途就此展開。窗外的景色由擁擠的都市叢林，逐漸轉為開闊的綠色田野。祐翔緊緊抱著他的巨大背包，彷彿那是他在這片社交汪洋中的唯一浮木。
「再半小時就到囉！」紀威拿著麥克風宣布：「大家注意，我們臨時改變計畫，不去民宿了，直接殺去我家在海邊的度假小屋！」
車內頓時爆出一陣歡呼。莫莫興奮地將手伸過走道，戳了戳祐翔，指向窗外：「你看！是海！」
海面在陽光下波光粼粼，宛如鋪滿了億萬顆碎鑽。
就在眾人沉醉於眼前景色的瞬間，前排岳勳的女友詠雯突然驚呼了起來，劃破了這片祥和。
「那是什麼？海面上......是不是有個人？」
順著聲音指引的方向望去，遠方的海面上確實漂浮著一個模糊的點，與周圍的海色不同。眾人紛紛舉起手機，將畫面放到最大試圖看清。
司機經驗老道地將車緩緩停靠在路邊的避車彎。
莫莫也好奇地起身，向祐翔這邊靠近，舉起手機想一探究竟。就在那一剎那，祐翔感覺一股複雜難以忍受的情緒從海面飄了過來，他幾乎是出於本能地伸出手，用自己微涼的手掌蓋住了她的手機鏡頭。這個舉動快到連他自己都沒來得及思考。
「別看……」他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絲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
「為什麼？」莫莫不解地問。
祐翔只是搖頭，腦中一片混亂。他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只覺得不能讓她看。萬一那真的是......他不敢再想下去，更不希望那個可能極度不詳的畫面，成為她這趟旅行記憶的第一格。
乾嘔聲從前排傳來。岳勳的臉色慘白如紙，他手裡的單眼加長焦鏡頭，顯然捕捉到了最清晰的畫面。他顫抖地放下相機，喃喃自語：「是......是屍體......」
那是一具因長時間浸泡而浮腫變形的人體，皮膚呈現出一種詭異的、如同濕透的白紙般慘白。最駭人的是，透過鏡頭，那雙空洞混濁的眼珠，彷彿正直勾勾地，穿透了空間與時間的距離，與鏡頭另一端的他們，死死對望。
「報警......快報警......」哲宇用發抖的聲音說，他的理性在如此震撼地衝擊下勉強的運作著。
司機立刻撥通了報案電話，車內原本熱鬧的空氣瞬間凝結成冰。
「......謝謝你。」莫莫低聲對祐翔說，聲音裡還帶著一絲後怕與困惑。
「不客氣。」
祐翔打開他的背包，有些慌亂地翻找著。在找到一個密封袋時，臉上露出一絲安心的笑容，他從筆記本裡撕下一頁乾淨的紙，從密封袋中捻出一些乾燥的植物葉片。他猶豫了一下，覺得自己這個行為或許有些可笑，但看著莫莫依然略顯不安的側臉，還是動起了手。他用手指仔細地將葉片揉碎，用紙小心翼翼地包成一個小小的香包。
「妳拿著這個。」他將紙包遞到莫莫手心，聲音有些不確定地說：「我不確定有沒有用......但書上說，它的味道能讓人平靜一些。」
莫莫接過紙包，好奇地湊到鼻尖聞了聞。一股混合著草木與泥土的清新香氣鑽入鼻腔，奇異地撫平了她心中泛起的不安漣漪。
「這是什麼葉子？」
「一些......書上看到的植物。」祐翔含糊地說，他覺得在此刻詳細解釋配方只會讓自己看起來更像個怪人。
莫莫沒有再追問。她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然後鄭重地將那個小香包收進了自己的隨身小包裡。
遠方，警車的藍紅光在逐漸陰沉的天色下無聲閃爍。祐翔看著司機和警察交談，比手畫腳地指向海面的方向。沒過多久，警察便揮手示意他們可以離開了。
天空不知何時已轉為鉛灰色，遠方傳來隱隱的悶雷聲。
「前面轉個彎就是我家的別墅了！」紀威試圖用開朗的聲音打破沉悶，但聽起來卻有些空洞，他掏了掏他時常放香菸的口袋，一旁的萱語則輕拍了他正在搜尋香菸的手。
一棟白色的別墅靜靜地矗立在熱帶植物的簇擁之間。
儘管剛剛的插曲讓紀威有點不安，但還是迅速地恢復，在眾人下車之後，他分配了房間：幾對情侶都入住二樓的雙人房，他和女友則住空間最大的主臥。最後，他看向祐翔和莫莫。
「至於祐翔跟莫莫，你們住三樓閣樓，剛好兩間你們一人一間，風景很好。」紀威說得一派輕鬆，彷彿這只是個隨機的安排。
閣樓，兩扇房門正好相對。
祐翔推開房門，一股混雜著霉味與海風潮濕氣息的味道撲面而來，傢俱上都蓋著防塵布，顯然很久沒人住過了。他拉開厚重的窗簾，發現房間連著一個面向大海的陽台。
為了讓空氣流通，他推開落地窗走了出去，海風立刻灌了進來。他望著的海面，腦中卻不由自主地想著，那個漂浮的人，是否已經被打撈上岸了。
「祐翔，你的手機有訊號嗎？」莫莫清脆的聲音從隔壁陽台傳來，打斷了他的思緒。原來兩間房的陽台是相鄰的。
他急忙拿出手機查看，訊號顯示滿格：「怎麼了嗎？」
話一說出口，祐翔便想難道只是顯示滿格但撥不通嗎？但這個念頭剛閃過，他便將其否定。
「我剛才想打電話跟家人報平安，可是電話一直撥不出去，只會傳來奇怪的雜音。」莫莫的語氣聽起來有些焦慮。
祐翔聞言也試著撥打家裡的電話，聽筒裡果然只傳來兩聲「嗚嗚」的兩聲電子音，隨後便被切斷。
他朝莫莫搖了搖頭，心中升起一絲不安，猜想也許是這偏遠地區的基地台出了問題。他轉身回房，想找找看有沒有家用電話，但在揭開幾個防塵布後，他失望地發現，這裡作為度假小屋，並未安裝市內電話。
叩叩兩聲，房門被敲響了。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打開門，看見莫莫略帶緊張地站在門口。
「你剛剛怎麼突然跑回房間？我還以為......」她緊緊抓著隨身小包的背帶，話沒說完。
「我想也許會有家用電話……所以找了一下。」祐翔搖了搖頭。
就在這時，樓下傳來紀威故作輕鬆的喊聲：「大家快下來！我們先去街上大採購，準備晚上的烤肉派對吧！」他刻意放大的音量，竭力想用喧鬧驅散籠罩著別墅的沉悶。
然而，他的聲音被一陣突兀鈴聲蓋過，是從莫莫的隨身小包裡傳出的，在死寂的走廊上顯得格外響亮，把兩人都嚇了一跳。
莫莫有些慌亂地拿出手機，螢幕上閃爍著「爸爸」兩個字。她立刻將螢幕轉給祐翔看，眼神裡帶著一絲「你看，可以通了」的欣喜，但祐翔卻多了困惑。
祐翔點了點頭示意她快接，自己則默默退回房間，但沒有將門帶上，留了一些空隙，既是為了給她一點通話的隱私，也像是一種無聲的守護。趁著這個空檔，他也拿出自己的手機，快速地傳了則訊息給家人。訊息圖示旁的小圈圈轉了好一會兒，才送出，這讓他那顆因短暫失聯而懸著的心，稍微放下了些。
門外，莫莫的通話聲很短，語氣斷斷續續，彷彿夾雜著海浪的聲音。
「我講完電話了，我們一起下去吧！」她將頭探進房間，聲音聽起來放鬆了不少「但是我爸爸說話的聲音有點奇怪，好像訊號很差。」
祐翔注意到，她那緊緊抓住小包背帶的雙手，指節依然有些泛白。
兩人下樓後，發現其他人早已在大廳集合。紀威一見他們，立刻誇張地舉起手上的一把摩托車鑰匙拋了過來。
「兩位，在樓上忙什麼啊？怎麼這麼慢？」紀威的語氣帶著調侃甚至有些暗示，「為了享受花東的青春氣息，我們騎摩托車去！為了懲罰你們遲到，你跟莫莫就共乘一台吧！」，此言一出，情侶們紛紛歡呼。
萱語與曉鈴互相看了對方一眼，那種閨蜜之間的默契不言而喻，他們的眼神傳遞著一種有戲的訊號。
祐翔看了一眼還有些失神的岳勳，他看起來有些魂不守舍的樣子，眼神空洞地盯著地板的某個點。
「你還好嗎？」祐翔壓低聲音問：「要不你留在別墅休息？」
岳勳像是沒聽見，直到身旁的女友推了他一下。
「岳勳！祐翔在問你話！」詠雯的聲音帶著些尖銳，眉頭緊蹙，彷彿在為男友的失態感到難堪，他並沒有看向岳勳，反而不斷撥弄手上的手機。
他才猛地一顫，用力地搖了搖頭：「沒事，我可以。」
祐翔看著手上那把鑰匙，有些不知所措。自己騎車沒問題，但載人的經驗......幾乎是零。更何況，後座將要坐上的人是莫莫。
「怎麼了嗎？」莫莫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沒事，」祐翔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顯得可靠，「妳穿著裙子，等等可能……不太方便，妳先上車。」這是他貧乏的經驗中，唯一能想到的體貼方式。
在莫莫坐上後座後，祐翔才小心翼翼地跨上摩托車。他能感覺到身後傳來若有似無的體溫，以及空氣中她髮絲的清香。他發動引擎的動作不免有些僵硬，為了保持平衡，莫莫雙手輕輕抓住後座的扶手。
傍晚的海風迎面吹來，帶著鹹濕的氣息。這段路途出乎意料的熱鬧，沿路的攤販、遊客的吵鬧聲、餐廳飄出的食物香氣，這股旺盛的生命力，似乎暫時沖淡了眾人心中那片因浮屍而起的陰霾。
祐翔緊繃的肩膀也稍稍放鬆，他專注地跟在岳勳車後，心神卻有一部分，飄向了身後那若即若離的溫度。
他們在一間大型連鎖超市前停下，強勁的冷氣與店家獨有的洗腦主題曲，在自動門打開的瞬間迎面撲來。
「OK！大家分頭行動，買自己想吃的，半小時後休息區集合，然後再一起結帳！」紀威一聲令下，情侶們便笑鬧著各自散開。
瞬間，偌大的賣場裡，只剩下祐翔和莫莫站在原地，面面相覷。空氣中短暫的沉默，讓那首歡樂的超市主題曲顯得格外清晰。
「我想......買一些飲料，我們先去冷藏區那邊好嗎？」莫莫率先打破了沉默。
祐翔點了點頭，有些笨拙地推來一台購物車，兩人並肩走向擺滿飲料的冷藏櫃。超市裡人來人往，購物車的滾輪聲與音樂交織在一起，充滿了安穩的日常感。
當兩人走在飲品的冷藏櫃前挑選時，他看中了一款無糖氣泡水，正要伸手去拿，莫莫的手也同時伸向了同一罐飲料。指尖的輕微觸碰，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將他腦中那些胡思亂想的迴路全部切斷，把他徹底拉回了這個明亮的現實。
「你也喜歡這個？」莫莫率先開口，眼裡帶著一絲驚喜。
「對，這個......喝這個很快樂，尤其是無糖的版本。」
莫莫輕笑出聲，那笑聲彷彿在說「我也是」，她索性放開了手，歪著頭看著祐翔：「那我們多拿一些吧」她的語氣自然。
「既然這樣，那邊的茶好像也不錯。」莫莫又指向另一排的冷泡茶，拉著購物車的扶手，帶著他往前走。一路上，她興高采烈地分享著自己喜歡的零食、冰淇淋等等，祐翔則默默地跟在身後，聽著她清脆的聲音，將她提到的東西一樣樣放進車裡。
當他們推著車，轉向擺滿生鮮與肉品的冷藏區時，祐翔猛地打了個寒顫。一股比冷藏櫃吹出的風還要陰冷的空氣，像一隻無形的手，掐住了他的後頸。但那並非全部，一股濃烈的、混雜著海水鹹腥與一種奇異的香甜氣味，粗暴地侵入他的嗅覺。
更糟糕的是，一股不屬於他的絕望與被背叛的刺骨悲傷，如同潮水般湧入他的腦海，讓他胃裡一陣翻攪，幾乎要當場嘔吐。
「你還好嗎？臉色怎麼突然這麼白？」莫莫發現他停下腳步，關切地轉身，並下意識地扶住了他的手臂。
在她溫涼的指尖碰觸到祐翔的瞬間，那股瘋狂灌入的負面情感便撞上了一堵溫柔的海堤，浪潮並未完全消散，但卻被溫柔地化解了，不再直接衝擊他的心智。
祐翔劇烈地喘了一口氣，看向莫莫，眼神中帶著一絲自己也未察覺的依賴。
「妳......」祐翔的聲音有些乾澀：「妳有聞到什麼味道嗎？」
「味道？」莫莫困惑地嗅了嗅：「不就是......超市裡生鮮區的味道嗎？」
就在她說話的瞬間，祐翔感覺耳邊那首歡快的超市主題曲，像是被浸入了水中，旋律變得模糊而扭曲，甚至聽見旋律中夾雜著【嘩啦……嘩啦…...】的水聲。
他警覺地環顧四周，視線最終定格在不遠處的生鮮區。
岳勳正和詠雯在那裡挑選肉品。或者說，只有詠雯在挑選。岳勳只是僵硬地站在原地，低著頭，一動也不動。
祐翔先看到岳勳鞋子邊的水漬，在光潔的地磚上暈開，然後逐漸往上看去，那是一個全身濕透、皮膚泡得發白腫脹的人影，五官模糊不清，骯髒的海水正不斷從身上滴落。祂就那樣靜靜地，幾乎是貼著的距離，站在岳勳的身後。
祐翔情緒中的恐懼，如同海水漲潮般慢慢地淹過他的心跳，冰冷鹹水的逐漸取代了溫熱的血液。
他想到民俗上要裝作沒有看見，便強迫自己冷靜：「我們再回到冷飲區好嗎？」
祐翔不自然的語氣與僵硬的表情，讓莫莫顯得更擔憂，她順著祐翔僵直的視線望去，瞳孔猛地收縮。
起初，她以為只是光影的錯覺，但那灘不斷擴大的、不屬於磁磚光澤的濕痕，以及那個緊貼在岳勳身後、輪廓因水浸而腫脹的人影，都清晰得令人無法否認。
恐懼像一把冰錐刺入她的腦幹，莫莫喉嚨裡發出一聲被掐住般的抽氣聲，臉色瞬間慘白，身體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整個人失去力氣般地往後一軟。
「小心！」祐翔腦中警鈴大作，一個箭步上前，不是攙扶，而是近乎粗魯地將她拉到自己身旁，用自己的身體擋住她的視線。
他的聲音因恐懼而壓得很低，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急切：「別看！聽我說，假裝……不舒服，頭暈、想吐，什麼都好。」
祐翔緊繃得像一塊石頭，隔著薄薄的衣料，莫莫能感覺到他同樣劇烈的心跳。這份共通的、真實的恐懼，使她立刻領悟到，此刻的任何驚慌失措，都可能招來致命的注意。
莫莫緊緊抓住祐翔的手臂，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她聲音因顫抖而虛弱地配合道：「嗯......我、我頭好暈，這裡冷氣太強了......我想去外面......」
祐翔不再猶豫，幾乎是半拖半攙地帶著還在發軟的莫莫，快步走向休息區。他能感覺到那股陰冷的視線似乎在他們背後停留了一瞬，但最終沒有跟上來。
兩人不敢確定這番蹩腳的演技是否奏效，但至少，他們暫時逃離了那個令人窒息的角落。
在等候的期間，莫莫依然緊緊抓著她的小包背帶，眼神飄忽，身體不時地輕顫。朋友們陸續集合，紀威看著他們空無一物的雙手，奇怪地問：「你們倆買的東西呢？」
「莫莫她......好像中暑了，很不舒服，我想先帶她過來休息。」祐翔解釋道，一邊用手機傳訊息給莫莫。
【深呼吸，看著我，別亂看。】
莫莫看了手機的訊息後，抬起頭，祐翔立刻對她擠出一個過於用力的、甚至有些扭曲的微笑，試圖讓她安心，也許這好笑的微笑，稍稍舒緩了她的情緒。
結帳時，眾人的興奮與他們兩人的沉默和蹩脚演技形成了鮮明對比。
紀威雖然覺得奇怪，但也被萱語和其他人要買什麼口味的冰淇淋分去了注意力。
祐翔時不時將目光投射在岳勳身上，詠雯在他身邊皺著眉頭抱怨：「你到底是怎麼了？從剛才就跟個木頭一樣，叫你拿個肉你也拿錯！你知不知道這樣很嚇人啊？」她語氣中的不耐煩遠勝於擔憂，說著還下意識地用手推了他，彷彿想離他遠一些。
突然，祐翔瞳孔猛地一縮。他看見岳勳無意識地抬手，抓了抓自己的後頸。而在他那件淺灰色T恤的背後，靠近衣領的位置，赫然烙印著一個清晰而濕潤的手印，混雜著幾縷奇怪的黑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