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改編故事創作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第一章:血月民國六十五年,農曆七月。台北縣五股鄉的夏夜,悶熱黏膩得如同裹著一層濕透的舊棉被。空氣裡瀰漫著稻田將熟未熟的青澀氣息,混合著遠處基隆河隱約傳來的、帶著鐵鏽味的潮濕水氣,還有路邊野草被烈日炙烤一天後散發的焦苦味道。
陳國昌駕駛著那輛老舊的裕隆勝利803警車,車前大燈像兩隻疲憊的眼睛,勉強切割開濃稠的黑暗,在通往更寮村方向的產業道路上顛簸前行。車窗搖下,灌進來的風也是熱的,吹不散他眉宇間的焦躁和連日熬夜的睏倦。副駕駛座上,年輕的警員李志明正靠著車門打盹,腦袋隨著車身晃動一點一點。
「志明!」陳國昌聲音沙啞地喊了一聲,「醒醒,快到了。」
李志明猛地驚醒,揉了揉發澀的眼睛,望向窗外無邊的墨色田野:「陳Sir,這大半夜的…又是哪家雞鴨被偷了?還是田水糾紛?」他語氣裡帶著新人的不解和無奈。最近幾個月,五股、泰山一帶的鄉間,竊案頻傳,但多是些雞毛蒜皮的小案,值不了幾個錢,卻耗費大量警力。警局裡瀰漫著一股無力感,基層警員疲於奔命,卻又抓不到真正的竊賊團伙。
陳國昌沒有立刻回答,只是緊抿著唇,下頜線繃得緊緊的。他四十出頭,是台北縣警察局刑警隊的資深小隊長,一張國字臉輪廓分明,被歲月和無數案子磨礪得有些粗糙,唯有一雙眼睛依舊銳利如鷹,此刻卻沉澱著濃重的不安。他瞥了一眼儀表板上放著的那張剛從警局無線電抄錄下來的報案記錄,潦草的字跡寫著:「更寮村往觀音山方向,荒廢磚窯廠後方草叢,發現可疑大型木箱,散發惡臭,請速處理。」
惡臭。
這兩個字像兩根冰冷的針,刺進陳國昌的神經。鄉下地方,死貓死狗甚至死豬,發出臭味是常事。但直覺,一種在無數兇殺現場浸染出來的、近乎野獸般的直覺,卻在他心裡瘋狂拉響警報。那絕不是尋常動物的腐敗氣味所能比擬的濃烈與…邪性。更何況,是在這種荒僻之地出現的「大型木箱」。
「閉嘴,開好你的路。」陳國昌低聲斥道,聲音裡有壓抑的煩躁。他猛踩油門,引擎發出吃力的嘶吼,車子衝過一個坑窪,顛得李志明差點撞上車頂棚。
車子最終在一處岔路口停下。幾束手電筒的光柱在濃密的草叢和半人高的蘆葦間亂晃,伴隨著幾聲壓抑的咳嗽和低語。幾個當地派出所的制服警員和幾個穿著汗衫、褲腳沾滿泥巴、臉色驚惶的村民已經等在那裡。為首的是更寮村的村長,一個乾瘦的老頭,姓林,此刻正用手帕緊緊捂著口鼻,眼神充滿恐懼。
「陳隊長!你們可來了!」林村長看到陳國昌下車,像見到救星一樣撲過來,聲音發顫,「就在…就在那後面,廢窯廠後面…那味道…天殺的…」他說不下去,只是用手指著蘆葦深處。
一股難以形容的惡臭,比車上時濃烈百倍,隨著夜風一陣陣地湧來。那味道黏稠、厚重,帶著強烈的腐敗甜腥,像無數死魚爛肉堆積在烈日下暴晒,又混雜著某種化學品——像是石灰——的刺鼻氣息。它無孔不入,鑽進鼻腔,黏附在喉嚨深處,令人瞬間反胃。李志明臉色一白,乾嘔了幾聲,趕緊掏出手帕摀住口鼻。連陳國昌也皺緊了眉頭,胃裡一陣翻攪。
「帶路。」陳國昌的聲音冷硬,從隨身的工具包裡拿出兩副簡陋的紗布口罩,遞給李志明一副,自己戴上另一副。薄薄的紗布幾乎擋不住那濃烈的氣味分子。
一行人深一腳淺一腳地撥開茂密的蘆葦和糾纏的藤蔓,手電光在黑暗中劇烈地晃動,驚起幾隻夜梟,發出淒厲的鳴叫。空氣越來越濕重,腐臭也越來越濃郁,幾乎凝成實質。走了約莫五分鐘,一片相對開闊的荒地出現在眼前,緊鄰著一座早已廢棄、只剩斷壁殘垣的紅磚窯廠,黑洞洞的窯口像怪獸張開的嘴。就在窯廠後牆根下,茂密的雜草被粗暴地壓倒了一片。
在那片壓倒的草叢中央,靜靜地躺著一個東西。
一個長方形的木箱。
約莫五尺長,三尺寬,三尺高,像一口粗糙的棺材。木頭是廉價的杉木,邊角處甚至能看到毛糙的木刺。箱體表面沾滿了污泥、青苔和深色的、難以辨認的污漬。最令人心驚的是,整個木箱,被一種灰白色的、凝固的物質嚴嚴實實地包裹封死了。那物質看起來像粗糙的水泥,又帶著點石膏的質感,在昏暗的手電光下泛著一種不祥的慘白。
而那令人窒息、幾乎要將人靈魂都熏出來的惡臭,正是從這個被灰白物質密封的木箱縫隙裡,絲絲縷縷、卻又無比頑固地滲透出來,瀰漫在整個空間。空氣彷彿凝固了,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
「就…就是這個!」一個發現箱子的村民哆嗦著說,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下午…下午就聞到一點怪味,以為是死狗…晚上味道越來越重,壯著膽子過來看…就…就看到這個…嚇死人了!」他說完,忍不住彎腰劇烈嘔吐起來。
陳國昌的心沉到了谷底。多年的刑警生涯,見過各種死亡現場,但眼前這個被詭異灰泥封死的木箱,散發出的邪惡氣息前所未有。這絕不是什麼意外,更不是動物屍體。他強壓下翻騰的胃液和心頭的寒意,示意李志明和其他警員:「封鎖現場!拉起警戒線!志明,拍照!從各個角度,仔細拍!通知鑑識課和法醫,讓他們立刻過來!要快!」
他深吸一口氣,那濃烈的惡臭讓他腦子一陣暈眩。他戴上現場取證用的橡膠手套,冰涼的觸感稍微拉回了一絲理智。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湊近那個散發著死亡氣息的木箱。手電光仔細掃過箱體表面。
灰白色的封泥很厚,看起來相當堅硬。一些地方似乎因為乾燥收縮,出現了細微的裂紋。就在靠近箱子一角,封泥與木箱本體的接縫處,陳國昌的目光猛地凝固了。
裂縫裡,隱約滲出一些黏稠的、暗紅近黑的液體。它們像凝固的血,又混雜著腐敗組織的黃褐色,黏附在灰白的泥塊上,散發著更為濃烈、令人作嘔的腥氣。
而在箱子一側靠近底部的位置,封泥似乎被什麼東西從內部頂撞過,微微向外凸起一小塊。就在那個凸起的頂端,灰泥裂開了一道稍大的縫隙。
透過那道縫隙,在手電筒慘白光芒的照射下,陳國昌看到了一點點裡面的景象。
那不是木頭的紋理。
那是一小片皮膚的顏色。青灰、腫脹,失去了所有生命的彈性,上面似乎還沾著黏膩的、暗色的污物。
以及,半根彎曲、腫脹、指甲縫裡塞滿黑泥的手指頭!

那半根手指,以一種極其不自然的角度彎曲著,彷彿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還在絕望地抓撓著這堅固的囚籠,想要撕開一條生路。
陳國昌的呼吸驟然停止,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瞬間竄上天靈蓋,全身的血液彷彿在這一刻凍結!他猛地後退一步,額頭上瞬間沁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陳Sir?」李志明察覺到他的異樣,舉著相機問道。
陳國昌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勉強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
「不是死貓死狗…」他抬起頭,眼神銳利如刀,掃過在場每一個驚恐的臉龐,一字一句,沉重地砸在死寂的夜空裡:
「是人!」
第二章:幽籠
台北縣警察局臨時徵用的會議室裡,煙霧繚繞,濃得化不開,幾乎能凝結成塊掉下來。劣質菸草和劣質咖啡的氣味,混雜著一股揮之不去的、來自現場的淡淡腐臭——那味道似乎已經滲進了在場每一個人的衣服纖維和皮膚毛孔裡,無論怎麼清洗都無法徹底去除。
牆上掛著大幅的五股地區詳細地圖,更寮村廢棄磚窯廠的位置被用紅筆醒目地圈了出來。旁邊貼滿了現場照片:荒蕪的蘆葦地、斷壁殘垣的磚窯、雜草叢中那個詭異的灰白色長方體……還有幾張特寫,是那個被封泥包裹的木箱,以及從裂縫中拍攝到的、那驚悚的半根手指。
法醫老鄭,一個頭髮花白、面容嚴肅的老頭,推了推鼻樑上的老花鏡,指著一張放大的解剖照片。照片上是一具嚴重腐敗、幾乎難以辨認人形的女性軀體,蜷縮在狹小的木箱空間內,呈現極度痛苦的姿態。
「死者女性,年齡推估在二十五到三十歲之間,身高約一百五十五公分。」老鄭的聲音平穩,卻帶著一種解剖刀般的冰冷,「死亡時間,根據屍體腐敗程度、蛆蟲生長階段以及現場環境溫度濕度綜合推斷,至少在…十天以上。」
十天!這個時間讓會議室裡的氣氛更加凝重。
「死因初步判定為窒息。」老鄭頓了頓,加重了語氣,「但並非單純的密閉空間窒息。死者口鼻周圍發現有明顯的膠帶黏貼殘留物,頸部有深層的皮下及肌肉出血,舌骨骨折。也就是說,她是先被膠帶封住口鼻,再遭人徒手扼頸,最終在箱內窒息死亡。」
老鄭的話像一記重錘,敲在每個人的心頭。這是一場精心策劃、極其殘忍的謀殺!兇手不僅殺人,還將死者像貨物一樣封箱棄置荒野!
「兇器…或者說,封箱的材料,」鑑識課的技正接過話頭,指著另一組照片,上面是從箱體上刮取下來的灰白色物質樣本,「初步分析結果出來了。主要成分是建築用的石膏粉,混合了相當比例的水泥、細砂,還有…」他停了一下,臉色有些難看,「還有大量用來黏貼壁紙的漿糊。就是這種漿糊的添加,使得混合物具有很強的黏性和密封性,乾燥後非常堅硬。」
「這種配比…很特別,不像常規的建築用途。」陳國昌盯著照片上那粗糙的灰白色封泥,眉頭擰成一個川字,「像是…特意調製出來,就為了封死這個箱子?」
「沒錯。」技正點頭,「而且,我們在封泥裡,還發現了一些非常細微的藍色纖維,質地像是某種工作服或工裝褲的布料。另外,」他切換了一張照片,上面是一枚小小的、鏽跡斑斑的金屬物件,「在箱體底部角落的淤泥裡,找到這個。」
照片上是一個比指甲蓋還小的金屬釦環,呈橢圓形,邊緣有些磨損,表面覆蓋著鏽跡和污泥,但隱約能看到上面似乎有模糊的刻痕。
「這是…?」李志明湊近看。
「像是某種鞋扣,」技正解釋道,「或者是工裝褲背帶上的金屬扣環。我們需要清洗除鏽後,才能看清上面的痕跡。這可能是死者身上的,也可能是兇手在搬運或封箱時無意間遺落的。」
陳國昌的目光死死鎖定在那枚小小的金屬扣環上。這可能是目前最直接的物證!「立刻處理!用最細緻的方法,一定要把上面的鏽跡和污垢清理掉,看清刻的是什麼!」
「是!」技正應道。
「死者的身份呢?」陳國昌轉向負責調查失蹤人口的警員。
警員翻開厚厚的卷宗,嘆了口氣:「陳Sir,近兩個月報上來的失蹤人口檔案,符合年齡段的女性我們都初步比對過。沒有直接匹配的。五股、泰山、新莊這一帶工廠多,外來女工流動性很大,很多人失蹤了,家屬可能都不知道,或者知道了也未必會報案。這大海撈針…」
陳國昌沉默著,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發出沉悶的篤篤聲。會議室裡只剩下翻動紙張的沙沙聲和壓抑的呼吸聲。煙霧在燈光下盤旋,像一縷縷化不開的愁緒。
「箱子…」他忽然開口,聲音不大,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那個木箱本身,來源查了嗎?」
「查了。」另一個警員連忙回答,「那種杉木箱很常見,附近傢具行、五金行,甚至一些工廠倉庫都會用到。我們走訪了五股、泰山、新莊幾家主要的木材行和包裝材料行,沒發現特別的線索。箱子本身沒有標記,手工也粗糙,難以追蹤來源。」
大海撈針。毫無頭緒。兇手心思縝密,手段殘忍,現場處理得相當乾淨(除了那枚可能至關重要的金屬扣環)。唯一的突破口,似乎只剩下那具無名的屍體。
「老鄭,」陳國昌看向法醫,「死者身上,還有沒有其他特徵?衣物?首飾?任何能證明她身份的東西?」
老鄭搖搖頭,神情凝重:「衣物…非常少。只有殘存的、貼身的內衣碎片,質地普通,沒有品牌標籤。沒有首飾,沒有手錶,沒有任何證件。死者左手無名指根部,有一圈皮膚顏色略淺,像是長期佩戴戒指留下的痕跡,但戒指不見了。另外…」他猶豫了一下,「死者的牙齒保養狀況很差,有多處齲齒和舊的修補痕跡。這或許…能成為比對的依據,前提是我們能找到她的牙科記錄。但這需要…身份線索。」
又是一條死胡同。
會議室的空氣幾乎凝固了。壓抑、挫敗、無力感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肩上。這不是普通的兇殺,兇手像一個冷酷的工匠,製造了一個完美的、封存死亡的「幽籠」,然後將它遺棄在荒野,任憑裡面的生命在無聲的絕望中腐爛。
「散會。」陳國昌掐滅了不知是第幾根菸,聲音帶著濃重的疲憊,「鑑識科,全力處理那枚金屬扣環。其他人,擴大失蹤人口排查範圍,重點關注五股、泰山、新莊地區的工廠女工,尤其是紡織廠、電子廠!走訪所有可能接觸到石膏粉、水泥、漿糊的場所——建材行、裝潢店、工地!那個封箱的混合物,就是兇手留下的名片!給我挖!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挖出來!」
眾人領命,拖著沉重的腳步離開。陳國昌獨自留在煙霧瀰漫的會議室裡,走到那張放大的木箱照片前。慘白的手電光下,那灰白色的封泥如同一個巨大的、冰冷的墓誌銘。縫隙裡隱約可見的青灰色皮膚和那半根絕望的手指,彷彿在無聲地控訴著兇手的殘暴,也在嘲諷著警方的無能。
他伸出手,指尖隔著冰冷的空氣,輕輕觸碰照片上那裂開的縫隙。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順著指尖蔓延上來。這案子,透著一股邪性。不僅僅是殘忍,更像是一種…儀式般的褻瀆。
就在這時,他的目光無意間掃過貼在旁邊的一張現場方位照片。照片邊緣,是那片荒草地,再遠處,是廢棄磚窯廠黑洞洞的窯口。在窯口旁邊的陰影裡,似乎…有什麼東西?
他立刻拿起放大鏡,湊近仔細看。
在那片陰影的邊緣,靠近潮濕的地面,在雜亂的野草根部,似乎有幾個模糊的、淺淺的印痕。它們排列得很奇怪,不像人的腳印,也不像常見的動物足跡。印痕中間深,邊緣淺,形狀不規則,帶著一種…黏稠拖拽的痕跡感。
這是什麼?
陳國昌的心臟猛地一跳。現場勘察時,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個恐怖的木箱吸引,加上後來發現屍體,場面混亂,竟然忽略了窯口附近的細節!
他立刻抓起電話,撥給鑑識課:「我是陳國昌!廢窯廠現場,靠近窯口的地面,可能還有遺留痕跡!立刻派人,帶上最好的照明和採證設備,再給我仔細篩一遍!尤其是窯口周圍!快!」
放下電話,陳國昌深吸一口氣,重新看向照片上那個灰白色的「幽籠」。那枚金屬扣環,還有這新發現的詭異印痕…這會是撬開這個死亡之籠的第一道縫隙嗎?
夜色,更加深沉了。五股的風,似乎也帶上了一絲嗚咽。
第三章:亡語
五股工業區邊緣,「永昌紡織廠」的女工宿舍樓,像一個巨大的、灰撲撲的蜂巢,擠滿了從台灣各地湧來謀生的年輕女孩。空氣裡永遠飄散著棉絮、機油和廉價肥皂混合的氣味,還有汗水和壓抑的嘆息。
三樓最靠裡的一間狹小寢室內,只擺著兩張上下鋪鐵床。悶熱的夏夜,窗戶開著,卻透不進一絲涼風。蚊帳裡,下鋪的阿霞蜷縮著身體,薄薄的夏被被她死死地蒙在頭上,整個人抖得像寒風中的落葉。
汗水浸濕了她的頭髮和單薄的睡衣,黏膩地貼在皮膚上。但她感覺不到熱,只覺得一股刺骨的陰冷,從骨髓深處滲出來,凍得她牙齒都在打顫。
她又「看見」了。
自從那天路過廠區公告欄,無意間瞥見警方張貼的「無名女屍協尋公告」——上面沒有照片,只有簡單的體貌特徵描述(年齡、身高、左手無名指有長期戴戒痕跡、牙齒狀況不佳)——她的世界就開始變得光怪陸離。
起先只是些破碎的畫面,像信號不良的電視雪花,一閃而過。漸漸地,這些畫面變得清晰、連貫,帶著令人窒息的絕望感。
她看見一隻粗糙、佈滿老繭和骯髒指甲的大手,死死地捂著一個女人的口鼻。女人驚恐瞪大的眼睛裡,瞳孔因為極度的恐懼和缺氧而渙散。她聽見沉悶的、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呃…呃…」聲,那是生命被強行扼斷前的掙扎。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汗酸味、劣質菸草味,還有一種…刺鼻的漿糊和石膏粉的氣味。
接著,畫面切換。一個昏暗的空間,像是廢棄的倉庫角落,地上堆著雜物。那個女人,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藍色細格子上衣(阿霞甚至能看清衣領上一處小小的脫線),手腳被麻繩緊緊捆綁,嘴被黃色的寬膠帶貼了好幾層,只能發出絕望的嗚咽。她蜷縮在地上,身體因為恐懼而劇烈抽搐。一個背對著的高壯男人身影,正粗暴地將她塞進一個粗糙的木箱裡!木箱的邊緣很毛糙,女人的手臂被刮出一道長長的血痕。
然後是黑暗。無邊無際、令人窒息的黑暗。只有指甲瘋狂抓撈木板的刺耳聲音,還有箱子外面,傳來攪拌某種黏稠液體(石膏?水泥?漿糊?)的「咕嚕」聲。那聲音冰冷、均勻,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專注。接著,是「啪嗒…啪嗒…」的聲音,濕漉漉的泥漿被一鏟一鏟地澆在木箱上,逐漸覆蓋、封死…最後的聲音,是鐵錘敲打釘子,將箱蓋釘死的「咚咚」聲,一下,又一下,沉悶而絕情。
每一次「看見」,那瀕死的絕望、被封入狹窄空間的窒息感、被黏稠泥漿覆蓋的冰冷觸感,都無比真實地傳遞給阿霞,如同她自己親身經歷。每一次,她都會像現在這樣,渾身冰冷,大汗淋漓,從噩夢般的幻覺中尖叫著驚醒。

「阿霞?阿霞!你怎麼了?」上鋪傳來室友阿惠帶著濃濃睡意的詢問,還夾雜著被吵醒的不滿,「又做惡夢了?喊什麼喊,嚇死人了!」
阿霞猛地掀開蒙頭的被子,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胸口劇烈起伏。寢室裡昏暗的光線讓她稍微安心了一點,但那種深入骨髓的陰冷感仍未散去。她不敢說出自己「看見」了什麼,那太荒謬,也太可怕。她只是顫抖著聲音說:「沒…沒什麼…夢見…夢見鬼了…」
「唉,」阿惠翻了個身,床板嘎吱作響,「快睡吧,明天早班呢。肯定是最近廠裡都在傳那個箱屍案,嚇到了。別想那麼多…」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又陷入了睡眠。
阿霞卻再也睡不著了。她睜大眼睛,死死盯著低矮的天花板。那個穿藍色細格子上衣的女人…那件衣服,她覺得有點眼熟。在哪裡見過呢?
記憶像蒙塵的膠片,艱難地轉動。紡織廠的女工,衣服款式來來去去就那幾種。藍色細格子…藍色細格子…
突然,一個模糊的身影閃過腦海!幾個月前,在工廠後巷的公共水龍頭那裡,她似乎見過一個同樣來洗衣服的女工,穿的就是類似的藍色細格子上衣。那個女工好像姓…姓林?叫什麼來著?阿霞只記得她話不多,總是低著頭,臉色有些蒼白,好像身體不太好。後來…後來好像就沒再見過了?當時只以為她辭工回老家或者換廠了…
難道…難道公告上那個無名女屍…是她?!
這個念頭像一道冰冷的閃電,劈中了阿霞。恐懼瞬間攫住了她的心臟,讓她幾乎無法呼吸。如果真的是她…那自己這些「看見」的畫面…難道是那個林姓女工臨死前的記憶?是她的怨念…纏上了自己?
就在這時,一股更為陰冷的氣息,毫無徵兆地從寢室緊閉的門縫下悄然滲透進來。那氣息帶著泥土的腥氣、腐敗的甜膩,還有濃重的、令人作嘔的血腥味!比她在幻象中感受到的還要清晰、還要濃烈!
阿霞全身的寒毛瞬間倒豎!她驚恐地望向門口。
黑暗中,什麼都沒有。但那股氣息,卻實實在在地瀰漫開來,冰冷刺骨。她甚至能「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就站在門外!隔著薄薄的門板,靜靜地「凝視」著她!
「嗚…」一聲極其輕微、如同風穿過狹窄縫隙般的嗚咽聲,幽幽地飄了進來。那聲音充滿了無盡的痛苦、恐懼和…刻骨的怨恨!直直鑽入阿霞的耳膜,刺進她的腦髓!
阿霞嚇得魂飛魄散,用盡全身力氣死死摀住自己的嘴,才沒有再次尖叫出聲。她整個人縮進被子最深處,像鴕鳥一樣把自己藏起來,牙齒不受控制地劇烈磕碰著,發出細微的「咯咯」聲。
門外的陰冷氣息和那充滿怨毒的嗚咽聲,持續了足足幾分鐘,才如同潮水般緩緩退去。寢室裡恢復了之前的悶熱,但阿霞心中的恐懼,卻已凍結成冰。
她知道了。那個死去的女人,她…回來了。她找到自己了。
那個被封死在水泥箱裡的女人,她的怨念,她的痛苦,她的死亡記憶,像跗骨之蛆,纏上了自己這雙不該存在的「陰陽眼」。這不是結束,這只是開始。
阿霞在被子裡劇烈地顫抖著,眼淚無聲地洶湧而出。她該怎麼辦?誰能救她?警察?他們會相信這種鬼話嗎?她會不會是下一個?
黑暗中,只有她壓抑到極致的啜泣,和窗外無盡的、沉悶的夜。
第四章:泥足
台北縣警察局鑑識實驗室的燈光慘白刺眼,空氣裡飄散著化學試劑的獨特氣味。陳國昌幾乎是一路小跑衝進來的,雙眼佈滿血絲,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整個人透著一股焦躁的狠勁。
「怎麼樣?!」他盯著鑑識課技正手裡那枚經過仔細清洗處理的金屬扣環,聲音緊繃。
技正小心翼翼地將扣環放在高倍放大鏡下,調整著光源。原本覆蓋的鏽跡和污泥已經被專業地清除,露出了金屬的本色——一種略顯黯淡的黃銅色。橢圓形的扣環表面,幾個模糊的刻痕在強光下變得清晰可辨。
「陳Sir,你看!」技正的聲音帶著一絲興奮。
陳國昌立刻湊到目鏡前。只見小小的扣環表面,刻著幾個細小但尚可辨認的繁體字:
「永昌製衣」
字體是普通的宋體,刻痕並不深,邊緣有些磨損,顯然有些年頭了,但足以辨認!
「永昌製衣?」陳國昌猛地直起身,眼中精光爆射!這名字…很熟悉!他立刻在腦海中搜索。五股工業區…紡織廠林立…永昌…永昌…
「是永昌紡織廠!」旁邊的李志明脫口而出,「工業區靠河邊那家!規模不小!他們有專門的製衣車間!」
「沒錯!」陳國昌一拳砸在旁邊的實驗台上,發出砰的一聲,「就是它!快!查永昌紡織廠的員工記錄!尤其是女工!重點排查最近兩個月離職、曠工或失去聯繫的!所有在製衣車間工作過的工人名單,一個都不能漏!」
這枚小小的金屬扣環,終於在這個看似密不透風的死亡之籠上,撬開了一道決定性的縫隙!它像一盞指路的燈,瞬間驅散了籠罩在案情上的濃重迷霧!兇手或者死者,必然與這家「永昌製衣」有著直接的關聯!
「還有!」陳國昌猛地想起磚窯廠窯口附近那詭異的印痕,「廢窯廠那邊,窯口附近的痕跡,採到了嗎?」
技正臉色變得有些凝重,他走到另一邊的工作台,拿起幾張放大的痕跡照片和一張石膏倒模。照片上,是幾個深淺不一的印痕,印在潮濕的泥地上,已經有些變形。石膏倒模則清晰地呈現出印痕的細節。
「陳Sir,這個…很古怪。」技正指著倒模,「我們仔細清理了那片區域,只找到這三枚相對完整的腳印痕跡。你看它的形狀。」
陳國昌和李志明湊近細看。倒模呈現的腳印,輪廓異常寬大,幾乎比成年男性的腳掌還要寬上一圈。腳掌前端(對應腳趾部位)有幾個模糊的、深陷的點狀痕跡,腳跟部位反而很淺。最詭異的是腳印中間,有一個明顯的、圓形的凹陷,像是被一根粗棍子用力杵在地上留下的。整個腳印邊緣模糊不清,帶著一種黏稠物質拖拽過的跡象,使得印痕看起來扭曲而…黏膩。
「這…不像人的腳印。」李志明皺緊眉頭,「也不像牛馬之類的…倒像是…」他猶豫著,找不到合適的形容。
「像是…」技正接過話,語氣帶著不確定,「像是一個人,或者一個東西,腳上套著某種…非常寬大、笨重,而且沾滿了濕泥的鞋子,甚至是…某種包裹物,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出來的。那個圓形的凹陷,很可能是支撐用的手杖或者棍棒留下的。拖拽的痕跡,可能是因為鞋子(或包裹物)太大太重,抬腳困難,在地上拖行造成的。」
陳國昌盯著那詭異的腳印倒模,腦海中飛速運轉。搬運那個沉重的水泥箱,需要很大的力氣。如果兇手是獨自作案,搬運如此重物到荒野,體力消耗極大,留下這種深陷、拖拽的腳印並不奇怪。但這腳印的形狀…為什麼如此寬大、扭曲?還有那根支撐用的棍子…兇手腿腳不便?還是為了省力?
「能判斷方向嗎?」陳國昌問。
「可以。」技正指著照片和倒模上腳尖深陷、腳跟淺的特徵,「這幾個腳印都是指向窯廠外圍的荒地。結合拖拽痕跡的走向,基本可以確定,攜帶重物的人是從磚窯廠內部或靠近窯口的位置出來,走向發現木箱的草叢方向。也就是說,兇手很可能是在磚窯廠內部或附近完成封箱,然後再將箱子拖到幾米外的草叢裡棄置的。」
磚窯廠內部!
陳國昌眼中厲芒一閃!之前的勘察重點都在木箱周圍,對廢棄磚窯廠內部只是粗略查看,認為荒廢已久,不具備封箱條件。現在看來,燈下黑!
「立刻!組織人手!封鎖廢棄磚窯廠!一寸一寸地給我搜!尤其是窯體內部!」陳國昌的聲音斬釘截鐵。他隱隱感覺到,那黑暗的窯洞深處,或許隱藏著這個死亡之籠最終成型的秘密。
就在這時,一個制服警員匆匆跑進實驗室,手裡拿著一份剛打印出來的傳真:「陳隊長!永昌紡織廠那邊反饋過來了!他們核對了員工名冊,最近兩個月,只有一名女工無故曠工超過一周,且完全失去聯繫!」
陳國昌的心猛地提了起來:「誰?」
「林秀月!女,二十八歲,彰化人。在製衣車間做縫紉工。最後一次打卡上班是…七月五日!」警員快速念道,「她的主管說,林秀月平時沉默寡言,工作還算認真,但好像身體不太好,有時會請病假。七月六日就沒來上班,也沒請假,宿舍裡的個人物品也基本沒動。廠裡按登記的地址寄過通知信,但被退回,寫著『查無此人』。他們以為她是不告而別,回老家了,就沒再深究,也沒報警。」
林秀月!二十八歲!製衣車間!時間吻合!失蹤未報!
陳國昌幾乎可以肯定,那個被封在水泥箱裡的可憐女子,就是這個林秀月!
「她登記的地址是哪裡?」陳國昌追問。
「彰化縣埔心鄉的一個地址,但退回來了。」
「查!立刻派人去彰化埔心鄉實地查訪!找她的家人、親戚、朋友!務必確認她的身份和社會關係!」陳國昌語速飛快,「同時,立刻聯繫法醫老鄭,準備做牙齒比對!把林秀月在廠裡可能留下的牙科記錄,比如入職體檢,全部找出來!」
「是!」警員領命而去。
突破口終於打開了!死者身份鎖定!陳國昌感覺壓在心頭的大石鬆動了一些。他轉頭再次看向那詭異的腳印倒模和刻著「永昌製衣」的扣環。
林秀月…永昌製衣…詭異的腳印…廢棄磚窯廠…
兇手,會是誰?是廠裡的人嗎?那個腳印…難道兇手是個腿腳不便的壯漢?還是另有隱情?
「志明,」陳國昌沉聲道,「跟我再去一趟永昌紡織廠!這次,我們要找所有認識林秀月的人!尤其是她失蹤前,接觸過誰,有沒有異常!」
「是!」李志明精神一振。
兩人剛要離開實驗室,陳國昌的腳步卻頓住了。他腦海中莫名地閃過剛才技正描述那詭異腳印的話語:「…沾滿了濕泥的鞋子,甚至是…某種包裹物…像是一個人…腳上套著…」
一個荒誕卻又令人毛骨悚然的念頭,毫無預兆地闖進他的腦海:
那扭曲、寬大、帶著拖拽痕跡的腳印…會不會…根本不是活人的腳印?
他甩甩頭,強行驅散這個不合時宜的詭異想法。辦案要講證據!他深吸一口氣,帶著李志明大步走出實驗室。陽光刺眼,但陳國昌卻覺得,這案子的深處,似乎還隱藏著比烈日更灼人、也更陰暗的東西。
第五章:暗湧
永昌紡織廠巨大的廠房裡,縫紉機的轟鳴聲震耳欲聾,無數的線軸飛轉,空氣中飄滿了細小的棉絮。午休的鈴聲尖銳地響起,機器聲浪漸漸平息,女工們拖著疲憊的身體,三三兩兩地湧向食堂和宿舍。
陳國昌和李志明穿著便服,坐在廠區角落一間簡陋的會客室裡。對面坐著製衣車間的領班,一個四十多歲、身材微胖、眼神精明的女人,姓王。還有幾個和林秀月同組或同寢室的女工,包括阿霞和阿惠。她們的臉上都帶著緊張和不安,尤其是阿霞,臉色蒼白,低垂著頭,雙手緊緊絞在一起,指節發白。
「林秀月啊…」王領班皺著眉頭回憶,語氣帶著點不耐煩,「她這個人,悶葫蘆一個,不太合群。幹活嘛…還算可以,手腳不算快,但不出錯。就是身子骨好像不太好,臉色總是蠟黃蠟黃的,請過幾次病假。」她頓了頓,壓低聲音,「聽說…在老家嫁過人,後來不知道怎麼跑出來了。這種事,我們廠裡也不好打聽。」
「她失蹤前,有什麼異常嗎?或者跟誰有過矛盾?」陳國昌問道,目光銳利地掃過幾個女工。
女工們互相看了看,都搖搖頭。
「沒什麼特別的啊…」
「她獨來獨往的,吃飯都一個人。」
「好像…沒見她跟誰紅過臉。」
一個年紀稍大點的女工猶豫了一下,小聲說:「秀月她…好像挺缺錢的。有幾次月底發薪前,找我借過幾十塊吃飯,發薪就還了。我聽她提過一句,好像是家裡…有什麼負擔?」
「負擔?」陳國昌立刻抓住這個點。
「嗯…」那女工努力回想,「她沒細說,就嘆氣說『命苦,攤上了』…好像是…要寄錢回去給誰治病?我也記不清了。」
這時,一直沉默的阿惠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插嘴道:「啊!警察先生,我想起來了!秀月姐失蹤前幾天,好像…有點心神不寧!有一次在食堂吃飯,我坐她旁邊,她筷子掉了都沒發覺,眼神直勾勾地盯著外面。我順著她看的方向望過去…好像看到廠裡倉庫那邊的吳主任…就是管倉庫那個吳火旺,在跟人說話。」
「吳火旺?」陳國昌記下這個名字。
「嗯,吳主任。」阿惠點點頭,「不過就看了一眼,秀月姐就趕緊低頭吃飯了,我也沒在意。」
陳國昌看向王領班:「這個吳火旺,是什麼人?」
王領班撇撇嘴:「吳火旺啊,廠裡的倉庫管理員,幹了好些年了。人是粗魯了點,嗓門大,脾氣也躁,但力氣大,倉庫搬搬抬抬的活兒離不開他。他老婆早幾年就死了,也沒孩子,就住在廠區後面的舊員工宿舍裡。」
「他跟林秀月有接觸嗎?」
「倉庫管理員嘛,」王領班聳聳肩,「製衣車間領布料、輔料、交成品,都要經過倉庫。接觸肯定有,但多不多…說不好。」她頓了頓,臉上露出一絲曖昧又略帶鄙夷的神色,「不過…吳火旺那個人,單身久了,看廠裡那些年輕女工的眼神…有時候是有點不規矩。背地裡也有人說他手腳不乾淨,喜歡占點小便宜,但沒人敢當面說什麼,他力氣大,又是廠長的遠房親戚。」
陳國昌和李志明交換了一個眼神。這個吳火旺,有嫌疑!力氣大(符合搬運重物)、單身、住在廠區(具備隱蔽作案和處理現場的條件)、風評不佳、可能與林秀月有交集。
「他住在哪間宿舍?我們需要找他了解一下情況。」陳國昌語氣平靜。
王領班報了個宿舍號碼。
詢問結束,女工們陸續離開。阿霞一直低著頭,走在最後,腳步有些虛浮。當她快要走出會客室門口時,陳國昌的目光無意間落在她身上。這個女孩從頭到尾異常的沉默和恐懼,引起了陳國昌的注意。
「那位女工,請等一下。」陳國昌開口叫住阿霞。
阿霞身體猛地一僵,如同受驚的小鹿,緩緩轉過身,臉色白得嚇人,眼神裡充滿了驚恐,甚至不敢直視陳國昌。
「你叫什麼名字?」陳國昌放緩語氣。
「…張…張玉霞。」阿霞的聲音細若蚊蚋,帶著顫抖。
「你和林秀月熟嗎?住同寢室?」
「不…不熟…」阿霞飛快地搖頭,「她…她住隔壁寢室…」
「你好像很害怕?」陳國昌銳利的目光似乎能穿透人心。
阿霞的身體抖得更厲害了,嘴唇哆嗦著,眼淚在眼眶裡打轉:「我…我…」她似乎想說什麼,但巨大的恐懼讓她語無倫次。她猛地想起了門外那陰冷的氣息和充滿怨恨的嗚咽…說出來,會被那個「東西」報復嗎?警察會相信嗎?他們只會覺得她瘋了!
「沒…沒什麼…我只是…只是聽說她死了…很害怕…」阿霞最終還是沒敢說出真相,丟下這句話,像逃一樣衝出了會客室。
陳國昌看著她倉惶的背影,眉頭深深皺起。這個女孩的恐懼,絕不僅僅是聽聞同事慘死那麼簡單。她的眼神深處,藏著某種更深的、難以言喻的驚怖。
「陳Sir,怎麼了?」李志明問。
「沒什麼。」陳國昌收回目光,「走,去找那個吳火旺。」
兩人根據王領班提供的地址,來到廠區後方一片低矮破舊的紅磚平房區。這裡是廠裡給一些老員工或單身漢提供的簡陋宿舍。吳火旺的宿舍在最靠邊的一間,門口堆著些雜物,散發著一股潮濕的霉味和淡淡的酒氣。
敲了半天門,裡面才傳來一陣粗魯的罵罵咧咧和沉重的腳步聲。門「吱呀」一聲拉開一條縫,一股更為濃烈的酒氣、汗臭和某種難以形容的、類似陳舊石灰的氣味撲面而來。
門縫裡露出一張臉。五十歲上下,皮膚黝黑粗糙,像砂紙打磨過,眼袋浮腫下垂,佈滿血絲的眼睛裡透著醉意、不耐煩,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他身材異常魁梧,穿著一件髒兮兮的汗衫,露出的胳膊肌肉虯結,青筋暴起。
「誰啊?!吵老子睡覺!」吳火旺粗聲粗氣地吼道,聲音嘶啞。
「警察。」陳國昌亮出證件,目光如電,迅速掃過門縫裡吳火旺的臉和他身後的房間,「找你了解點情況,關於你們廠失蹤的女工,林秀月。」
聽到「林秀月」三個字,吳火旺臉上的肌肉明顯地抽搐了一下!雖然只是一閃而逝,但陳國昌和李志明都清晰地捕捉到了他眼中掠過的那一絲驚慌!儘管他立刻用不耐煩掩飾了過去:「林秀月?那個不聲不響的小娘們?老子跟她不熟!她失蹤關我屁事!老子不知道!」
「熟不熟,問過才知道。」陳國昌語氣強硬,頂住房門,「七月五號前後,你在哪裡?做什麼?」
「老子天天在廠裡!倉庫!睡覺!」吳火旺梗著脖子,唾沫星子幾乎噴到陳國昌臉上,「你們有完沒完?沒證據別來煩老子!」他說著就要用力關門。
陳國昌猛地伸手撐住門板,力量之大讓吳火旺這個壯漢都趔趄了一下。陳國昌的目光銳利如刀,直刺吳火旺閃爍的雙眼:「吳火旺,你最好配合調查!我們在案發現場找到了重要的物證,和你們廠有關!你現在不說,等我們找到更多線索,性質就不一樣了!」
「物證?」吳火旺的瞳孔猛地一縮,臉上掠過一絲慌亂,但他隨即暴怒起來,額頭青筋畢露:「你嚇唬誰?!什麼狗屁物證!老子什麼都不知道!滾!給老子滾!」他像一頭被激怒的野獸,猛地發力,「砰」地一聲巨響,將鐵門死死關上,還從裡面傳來插銷落下的聲音和一陣不堪入耳的咒罵。
吃了個閉門羹,李志明氣得臉色發青:「陳Sir!這傢伙絕對有問題!」
「反應過激,眼神閃躲,聽到物證明顯慌亂。」陳國昌盯著緊閉的鐵門,眼神冰冷,「立刻申請搜查令!查他的宿舍!查他倉庫的工作區域!重點搜查石膏粉、水泥、漿糊!還有…」他頓了頓,想起那詭異的腳印,「找找有沒有特別寬大、笨重,或者沾滿乾涸泥漿的鞋子!另外,調查他的經濟狀況、人際關係!特別是七月五號前後,他的行蹤,必須查實!」
「是!」李志明立刻記下。
就在兩人轉身準備離開時,陳國昌的目光無意間掃過吳火旺宿舍門前的地面。門口的水泥地上,沾著一些乾涸的、灰白色的泥點。那顏色…和包裹林秀月屍體的水泥箱封泥,何其相似!
陳國昌蹲下身,用手指沾了一點,放在鼻尖下聞了聞。一股淡淡的、混合著石膏粉、水泥和…漿糊的氣味隱隱傳來。
他抬起頭,看著眼前緊閉的、散發著酒氣和危險氣息的鐵門,眼神變得無比凌厲。
吳火旺…這條線索,越來越清晰了。但陳國昌心中那股隱隱的不安,卻並未減輕。吳火旺的暴戾反應,似乎不僅僅是心虛那麼簡單。那雙佈滿血絲的眼睛深處,似乎還藏著另一種東西…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懼?像是…在害怕著什麼比警察更可怕的東西?
案情,如同五股地區夏日午後的天氣,表面悶熱,內裡卻暗流洶湧,一場更大的風暴,似乎正在無聲地醞釀。
第六章:怨襲
夜色再次吞噬了五股工業區。永昌紡織廠的女工宿舍樓,大部分窗戶的燈光已經熄滅,只剩下零星幾點,像疲憊的眼睛。
三樓的公共浴室裡,水聲嘩啦。阿霞穿著單薄的睡衣,端著臉盆,心神不寧地站在一排淋浴隔間外等著。空氣裡瀰漫著濕熱的水汽和廉價洗髮精、香皂的味道。前面還有兩個女工在排隊。
「喂,聽說了嗎?」一個剛洗完澡、正擦著頭髮的女工壓低聲音,對同伴說,「警察下午又來了!找倉庫那個吳火旺!聽說拍門拍得震天響,吳火旺在裡面罵得可難聽了!」
「真的假的?找他幹嘛?難道…林秀月的事…跟他有關?」另一個女工驚呼,聲音在空曠的浴室裡有些迴響。
「噓!小聲點!」第一個女工緊張地看了看四周,「誰知道呢!不過那個吳火旺,平時看女工的眼神就色瞇瞇的,還老愛動手動腳…」
「哎呀,別說了!怪嚇人的!」同伴搓了搓手臂上的雞皮疙瘩。
她們的對話像冰冷的針,刺進阿霞的耳朵裡。吳火旺…那個兇神惡煞的倉庫管理員…下午警察去找他了…難道他真的是兇手?那個捂死林秀月、把她封進水泥箱裡的人?
這個念頭一起,阿霞腦海中那些恐怖的死亡畫面瞬間變得無比清晰!那隻粗糙骯髒的大手,那絕望瞪大的眼睛,那攪拌石膏水泥漿的咕嚕聲…彷彿就在耳邊迴響!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竄上脊背,讓她控制不住地打了個寒顫。
就在這時,一股熟悉的、令人作嘔的陰冷氣息,毫無預兆地從浴室門口的方向瀰漫開來!那氣息帶著濃重的泥土腥氣、腐敗的甜膩和刺鼻的血腥味,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濃烈、都要冰冷!彷彿死亡的實質,正從地獄深處湧出!
浴室裡的水汽似乎瞬間凝結成了冰珠。
「嘶…好冷…」正在排隊的一個女工抱緊了手臂,「怎麼突然降溫了?」
「冷氣開太大了?」另一個女工也疑惑地看了看四周。
只有阿霞知道,那不是降溫!她全身的血液彷彿在這一刻凍僵了!她驚恐地瞪大眼睛,望向浴室門口。
慘白的日光燈下,門口空蕩蕩的。但那股陰冷的氣息卻越來越重,像無形的冰水淹沒了整個空間。水聲似乎都變得遙遠而空洞。
緊接著,阿霞的「視野」變了。
她清晰地「看見」了!
就在浴室門口那片看似空無一物的空氣中,一個模糊的、扭曲的輪廓正在凝聚!那輪廓呈現出一個蜷縮的人形,正是林秀月生前被塞進木箱時的絕望姿態!她的身體呈現出死後的青灰色,腫脹變形,沾滿了黏膩的污泥和暗紅色的血漬。濕漉漉、糾結的長髮如同水草般纏繞在臉上、脖子上,遮住了大半張臉。但透過髮絲的縫隙,阿霞能看到一隻眼睛!那隻眼睛沒有瞳孔,只有一片渾濁、死寂的慘白,正直勾勾地、充滿了無盡怨毒地——盯著她!
「啊——!」阿霞發出一聲淒厲至極的尖叫,手中的臉盆「哐當」一聲砸在地上!她整個人像被抽掉了骨頭,軟軟地向後倒去!
「阿霞!」「你怎麼了?」旁邊的女工嚇了一跳,連忙扶住她。
「鬼…鬼啊!在那裡!林秀月!她…她在那裡!」阿霞癱軟在同伴懷裡,臉色慘白如紙,手指顫抖地指著浴室門口,眼神驚恐渙散,語無倫次地哭喊著,「她回來了!她來找我了!她全身都是泥…都是血…眼睛…她的眼睛是白的!她恨我…她恨我看到了…嗚嗚嗚…」
她歇斯底里地哭喊著,精神顯然已處於崩潰邊緣。
「阿霞!你胡說什麼!」扶著她的女工又驚又怕,用力搖晃她,「哪裡有鬼?你看花眼了!別自己嚇自己!」
「不!我看到了!我真的看到了!」阿霞瘋狂地搖頭,涕淚橫流,「是她!就是她!穿著那件藍格子衣服…被封在箱子裡…是吳火旺!是吳火旺殺了她!她來報仇了!她也要殺我!她說我看到了…她不會放過我的…」她已經完全陷入了幻覺與現實交織的恐懼深淵,口不擇言地將心底最深的秘密嘶喊了出來。
「藍格子衣服?」「吳火旺?」在場的女工們面面相覷,臉上血色褪盡。林秀月失蹤前常穿藍格子衣服,下午警察剛找過吳火旺…阿霞的瘋話,像一顆炸彈,在狹小的浴室裡引爆了無邊的恐懼!
「快!快送她回寢室!」「叫舍監!快!」
浴室裡頓時亂成一團。恐懼像瘟疫一樣蔓延開來。阿霞的尖叫和哭喊,如同林秀月怨靈的控訴,在寂靜的宿舍樓裡迴盪,敲打著每一個女工脆弱的神經。
誰也不知道,就在浴室混亂的陰影角落,那股陰冷的氣息並未散去。那雙只有慘白眼白的眼睛,穿過混亂的人群,依舊死死地鎖定在崩潰的阿霞身上,怨毒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
林秀月的怨靈,已經徹底被阿霞的「看見」所激怒。生前的恐懼與痛苦,死後的憤怒與不甘,如同被封在水泥箱中不斷發酵的怨氣,終於找到了宣洩的出口。它要讓所有與它的死亡有關的人,都感受到那份絕望!
而它的下一個目標,已經不僅僅是阿霞了。
那個名字,被阿霞在極度恐懼中嘶喊出來的名字——吳火旺。
第七章:索命
吳火旺的宿舍裡,燈光昏暗。空氣中瀰漫著濃烈的劣質米酒味、汗臭味,還有那股若有若無、如同附骨之蛆般的陳舊石灰粉氣味。
桌上橫七豎八地倒著幾個空酒瓶。吳火旺癱坐在破舊的藤椅上,手裡還攥著半瓶酒,眼神渾濁,佈滿血絲。下午警察的突然造訪,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刺破了他用酒精和暴力偽裝起來的平靜。陳國昌那雙銳利的、彷彿能洞穿一切的眼睛,還有那句「案發現場找到了重要物證」,像魔咒一樣在他腦海裡迴盪,驅之不散。
恐懼,像冰冷的毒蛇,纏繞著他的心臟,越收越緊。
他灌了一大口酒,火辣辣的液體燒灼著喉嚨,卻澆不滅心頭的寒意。腦海中不受控制地閃回那個夜晚…那個廢棄磚窯廠裡…那個女人驚恐絕望的眼睛…她掙扎時指甲劃過他手臂的刺痛感…還有那攪拌石膏、水泥、漿糊時發出的、單調而冰冷的「咕嚕」聲…以及最後,鐵錘敲打釘子,將箱蓋徹底封死的「咚咚」聲…每一聲,都像敲在他自己的心臟上!

「不…不關我的事…」吳火旺神經質地喃喃自語,聲音嘶啞,「是你逼我的…是你這個賤人逼我的…錢…你答應給我的錢…」他像是要說服自己,又像是在對著空氣辯解。
他想起林秀月那張總是帶著點怯懦和蒼白的臉。這個從彰化鄉下跑出來的女人,沉默寡言,像隻受驚的兔子。他本來只是想占點便宜,嚇唬嚇唬她,弄點小錢花花。倉庫裡昏暗的角落,他堵住她,獰笑著索要「保護費」。她嚇得渾身發抖,卻意外地沒有立刻屈服,只是咬著嘴唇,眼神裡有種奇怪的倔強,說她需要錢,有急用。後來…後來怎麼就失控了呢?是她想跑,還試圖喊叫?他記不清了,只記得當時一股邪火直衝腦門,只想讓她閉嘴!永遠閉嘴!
恐懼混合著罪惡感,還有酒精的刺激,讓他的情緒在暴躁和極度驚恐間劇烈搖擺。
「閉嘴!都給我閉嘴!」他猛地將手裡的酒瓶狠狠砸在地上!玻璃碎片和殘酒四濺!巨大的聲響在狹小的房間裡迴盪,卻絲毫無法驅散那無處不在的陰影。
就在這時,頭頂那盞昏黃的電燈泡,毫無徵兆地、劇烈地閃爍起來!
滋啦…滋啦…燈光忽明忽滅,將房間裡破舊的家具和他扭曲的臉映照得如同鬼魅。
吳火旺渾身一僵,醉意瞬間被驚飛了大半!他猛地抬頭,驚恐地瞪著那盞閃爍的燈泡。
「誰?!誰在搞鬼?!」他色厲內荏地吼道,聲音卻在發顫。
沒有回答。只有燈泡持續的、刺耳的閃爍聲,像瀕死的哀鳴。
一股冰冷的、帶著濃重土腥和腐敗氣息的陰風,毫無源頭地從緊閉的門窗縫隙裡鑽了進來,盤旋在房間裡。溫度驟降,吳火旺甚至能看到自己呼出的白氣。牆角那堆沾著灰白泥點的工作服,似乎微微動了一下。
「滾!滾開!」吳火旺汗毛倒豎,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他抄起手邊的一個空酒瓶,像瘋了一樣朝著四周的虛空胡亂揮舞,「老子不怕你!活著都不怕你!死了更不怕!滾!」
就在他揮舞酒瓶的瞬間,房間裡唯一的光源——那盞瘋狂閃爍的燈泡——「啪」地一聲,徹底熄滅了!
絕對的黑暗,瞬間吞噬了一切!
「啊!」吳火旺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叫,心臟幾乎要從嗓子眼跳出來。他像沒頭蒼蠅一樣在黑暗中摸索,試圖找到電燈開關或者蠟燭。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響起了。
不是從門外,也不是從窗外。
那聲音,彷彿是從他腳下的水泥地裡滲出來的!又像是從四面斑駁脫落的牆壁裡滲出來的!黏稠、濕冷,帶著令人牙酸的、指甲刮擦著粗糙木板和凝固水泥的「咯吱…咯吱…」聲!
咯吱…咯吱…
那聲音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密集!彷彿有無數隻看不見的手,正在黑暗中,從那個被水泥封死的箱子內部,絕望而瘋狂地抓撓著!想要撕開這永恆的囚籠!
「呃…呃…」緊接著,是那熟悉的、如同被扼住喉嚨、從深淵裡擠出來的、充滿了無盡痛苦和怨毒的嗚咽聲!就在吳火旺的耳邊響起!近在咫尺!他甚至能「感覺」到一股冰冷的、帶著腐臭氣息的吐息,噴在他的後頸上!
「不!不是我!不是我殺的你!」吳火旺的精神防線徹底崩潰了!他歇斯底里地尖叫起來,巨大的恐懼壓垮了他,酒瓶脫手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抱著頭,像一頭受傷的野獸,在絕對的黑暗中無助地蜷縮、顫抖,「放過我!放過我!錢…錢我不要了…我還給你…我還給你…」
那抓撓木板和水泥的「咯吱」聲,還有那令人窒息的「呃…呃…」聲,並未停止,反而更加急促、更加清晰,如同催命的鼓點,緊緊纏繞著他,無處不在!冰冷的氣息像蛇一樣纏繞上他的身體,越來越緊!
「啊——!」吳火旺徹底瘋了!他感覺自己也被拖進了那個狹窄、黑暗、充滿腐臭和絕望的水泥箱子裡!無處可逃!他猛地從地上爬起來,憑著記憶,跌跌撞撞、連滾爬爬地衝向門口!他要逃出去!逃離這個鬼地方!
他顫抖著手,摸索著門栓。冰冷的金屬觸感讓他稍微找回一絲理智。他猛地拉開門栓,用力拽開沉重的鐵門!
門外,是宿舍區昏暗的走廊。遠處有一盞昏黃的廊燈。
就在吳火旺一隻腳剛要踏出門檻的瞬間!
他眼角的餘光,瞥見了門外的水泥地上。
在廊燈微弱光線的映照下,就在他門口的正前方,清晰地印著幾個濕漉漉的腳印!
那腳印異常寬大、扭曲,邊緣模糊,帶著明顯的拖拽痕跡。腳印中間,還有一個圓形的、深深的凹陷!和他腳的大小完全不符!更恐怖的是,那腳印的顏色…是暗紅近黑的!散發著濃烈的、令人作嘔的血腥味!
是血!是沾滿了血和泥漿的腳印!
這…這就是警察在廢窯廠發現的那種腳印!它…它追到這裡來了!
「啊——!!!」吳火旺發出了人生最後一聲、淒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極度的驚恐如同巨錘,狠狠砸在他的心臟上!他感覺自己的心臟在那一瞬間驟然停止了跳動!眼前猛地一黑!
他魁梧的身體,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氣,直挺挺地向前撲倒!沉重的身軀砸在門口的血泥腳印上,發出一聲悶響。他雙眼圓睜,瞳孔擴散到極致,臉上凝固著極度驚駭和難以置信的表情。嘴巴大張著,卻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
一縷暗紅色的血,順著他的嘴角緩緩淌下,滴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和他面前那幾個詭異的血泥腳印,融為一體。
走廊裡死一般的寂靜。只有遠處那盞昏黃的廊燈,在風中微微搖晃,將地上吳火旺的屍體和那幾個血淋淋的腳印,拉出長長的、扭曲的、如同鬼魅般的影子。
房間內,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抓撓聲和嗚咽聲,不知何時,悄然消失了。只有那股冰冷的、帶著泥土與血腥的腐敗氣息,如同看不見的霧氣,從洞開的門內緩緩飄散出來,無聲地宣告著一個怨靈的復仇。
吳火旺死了。死於極度的驚嚇。心源性猝死。
就在他試圖逃離自己罪孽的那一刻,被那來自水泥箱深處的、林秀月積蓄已久的怨毒,徹底吞噬了靈魂。
第八章:追影
凌晨三點,永昌紡織廠宿舍區被刺耳的警笛聲撕裂。紅藍警燈的光芒在黑暗中瘋狂旋轉,將破舊的紅磚牆壁映照得光怪陸離。警戒線已經拉起,宿舍樓裡被驚醒的女工們擠在走廊和窗口,臉上交織著恐懼和茫然,竊竊私語如同潮水般湧動。
陳國昌臉色鐵青地站在吳火旺宿舍門口,銳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燈,掃過門內外每一個細節。空氣中殘留的酒氣和嘔吐物的酸臭味,混雜著一股更為濃烈的、令人作嘔的血腥味。
吳火旺的屍體還保持著撲倒的姿勢,趴在門口冰冷的水泥地上,臉朝下。法醫老鄭正蹲在旁邊進行初步檢查。
「死亡時間很短,初步判斷在我們到達前一到兩個小時左右。」老鄭的聲音帶著熬夜的沙啞,但異常清晰,「體表無明顯致命外傷。瞳孔極度散大,符合極度驚嚇引發的心臟驟停特徵。具體死因需要解剖確認,但…八九不離十。」
「驚嚇致死?」李志明倒抽一口涼氣,難以置信地看著地上那具魁梧的屍體。這個下午還對他們咆哮怒吼、充滿暴戾氣息的壯漢,此刻竟像一隻被嚇破膽的老鼠般死去。
陳國昌的目光卻死死地釘在吳火旺屍體前方、門口那片水泥地上。
幾個濕漉漉的、暗紅近黑的腳印,清晰地印在那裡!
寬大、扭曲、邊緣模糊帶著拖拽痕跡、腳印中間還有一個圓形的深深凹陷!這特徵,與廢棄磚窯廠窯口外發現的詭異印痕,如出一轍!唯一不同的是,這裡的腳印,沾滿了粘稠、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紅色液體——那是血!濃重的血腥味正是從這裡散發出來的!
「血…」李志明也看到了,聲音發顫,「這腳印…沾著血?!」
鑑識人員正小心翼翼地對腳印進行拍照、測量、提取痕跡樣本。強光燈下,那暗紅色的腳印如同用鮮血畫出的恐怖符咒,觸目驚心。
「陳Sir!」一個警員從吳火旺雜亂的宿舍裡快步走出來,手裡拿著一個透明的證物袋,裡面裝著一雙沾滿了乾涸灰白色泥漿的、異常寬大的橡膠雨鞋,鞋底紋路很深,邊緣磨損嚴重。「在他床底下找到的!鞋底縫隙裡還有殘留的石膏粉和水泥顆粒!和封箱材料的成分初步吻合!」
陳國昌接過證物袋,仔細看著那雙沾滿罪證的雨鞋,又看向門口那幾個血淋淋的腳印。吳火旺穿著普通布鞋的腳,顯然無法留下這種痕跡。那麼,門口這些帶血的腳印…是誰的?難道…
一個荒誕絕倫卻又無比契合的念頭,如同冰冷的毒蛇,纏上了陳國昌的心臟:難道廢窯廠的腳印,還有門口這些帶血的腳印,真的是…那個東西留下的?是林秀月的怨靈,穿著這雙沾滿她死亡封泥的雨鞋,從荒野一路追殺到了這裡,用這種方式索走了吳火旺的命?
這個想法讓他脊背發涼。他用力甩甩頭,強迫自己冷靜。辦案要講證據!兇手另有其人?故意佈置成靈異事件?或者…吳火旺是被同夥滅口?
「查!」陳國昌的聲音冷得像冰,「第一,立刻核實吳火旺死亡時段內,所有可能進出宿舍區人員的行蹤!一個都不能漏!第二,詳細搜查他的宿舍!每一個角落!尋找所有與林秀月有關的物品、現金、書信!第三,重點搜查倉庫!尤其是他工作的區域!尋找封箱的痕跡、血跡、或者其他任何可疑物證!第四,」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那雙雨鞋和血腳印,「把這雨鞋和血腳印的樣本,還有廢窯廠腳印的石膏倒模,立刻送回實驗室做最精細的比對!我要知道,門口這血腳印,是不是這雙鞋踩出來的!」
「是!」手下警員立刻行動起來。
就在這時,一個制服警員帶著一個臉色蒼白、神情恍惚的女工擠過人群走了過來。正是阿霞的室友,阿惠。
「陳…陳隊長,」阿惠的聲音還在發抖,眼神充滿恐懼,「阿霞…阿霞她…好像知道什麼…」
陳國昌心頭一凜:「張玉霞?她怎麼了?」
「她…她瘋了!」阿惠帶著哭腔,「從昨天晚上在浴室被嚇暈後,送回來就一直縮在床上發抖,胡言亂語…說什麼林秀月來找她了…說吳火旺殺了林秀月…還說…說林秀月穿著藍格子衣服,被封在水泥箱子裡,眼睛是白的…一直哭一直哭…剛才聽到警笛聲和外面吵鬧,她…她突然尖叫一聲,就從床上跳下來,鞋都沒穿,瘋了一樣衝出去了!我們攔都攔不住!她往…往廠後面那片荒地跑了!」
陳國昌的瞳孔驟然收縮!張玉霞!那個在會客室裡表現出極度恐懼的女孩!她果然知道內情!而且知道的,恐怕遠比他們想像的要多!她那「胡言亂語」,與林秀月的死亡細節、吳火旺的嫌疑,甚至那怨靈的形象,竟然驚人地吻合!
一股巨大的寒意伴隨著強烈的不祥預感,瞬間攥緊了陳國昌的心臟!吳火旺詭異暴斃,唯一的關鍵證人又突然發瘋跑向黑暗的荒地…這絕不是巧合!
「志明!帶幾個人,跟我走!快!」陳國昌幾乎是吼出來的,他一把推開擋在面前的人,朝著阿惠所指的廠區後方荒地,拔腿狂奔!
夜色濃稠如墨。廠區後方是一片尚未開發的荒地,雜草叢生,堆積著廢棄的建材和垃圾,遠處就是黑黢黢的觀音山山影。手電光柱在黑暗中亂晃,驚起夜棲的飛鳥。
「阿霞!」
「張玉霞!你在哪裡?」
呼喊聲在空曠的荒地裡顯得格外微弱。
陳國昌的心跳得飛快。直覺告訴他,阿霞的處境極度危險!她不僅僅是目擊者,她更像是被那個充滿怨念的死亡記憶選中的載體!吳火旺死了,下一個…很可能就是她!那個怨靈,不會允許她將「看到」的秘密說出去!
「分開找!注意腳下!保持通訊!」陳國昌低聲下令,自己朝著荒地深處、靠近一條廢棄水溝的方向追去。那裡雜草更高,地形也更複雜。
冷風嗚咽著吹過荒草,發出沙沙的聲響,如同無數竊竊私語。空氣中隱約飄來一股熟悉的、令人作嘔的氣息——混合著泥土、腐敗和血腥的陰冷味道!
陳國昌全身的神經瞬間繃緊!他循著氣味的方向,加快腳步,撥開一人多高的蘆葦草叢。
手電光猛地向前掃去!
光柱的盡頭,赫然出現了阿霞的身影!
她穿著單薄的睡衣,赤著腳,像一尊失去靈魂的木偶,呆呆地站在廢棄水溝的邊緣。水溝裡積著黑綠色的、散發惡臭的污水。她背對著陳國昌,身體微微前傾,似乎隨時都會一頭栽下去。
「張玉霞!別動!」陳國昌厲聲大喝,同時疾步衝過去!
就在陳國昌出聲的剎那,阿霞的身體猛地一顫!她像是被驚醒,又像是被什麼東西猛地推了一把,整個人毫無徵兆地、直挺挺地向前倒去!噗通一聲,濺起一片骯髒的水花,整個人瞬間沒入了漆黑的污水溝中!
「該死!」陳國昌目眥欲裂,以最快的速度衝到溝邊!手電光迅速掃向水面!
污濁的水面上冒著氣泡,阿霞的身體在渾濁的水裡沉浮了一下,黑色的水草般的長髮纏繞在她臉上。她似乎嗆了水,開始本能地掙扎起來,雙手在水面上亂抓,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抓住我的手!」陳國昌趴在水溝邊緣,將半個身子探下去,伸長手臂,試圖抓住阿霞揮舞的手。
就在這時,陳國昌的手電光無意間掃過水面下阿霞掙扎的身體。
他看到了!
在渾濁的污水深處,在阿霞的腳踝附近!一隻手!
一隻青灰色、腫脹、沾滿了黑色淤泥的手!正死死地、牢牢地抓住阿霞的腳踝!用力地將她往水溝更深、更污穢的淤泥裡拖拽!
那隻手…那青灰腫脹的皮膚…那絕不是活人的手!
陳國昌全身的血液在這一刻徹底凍結!一股難以言喻的、源自靈魂深處的寒意瞬間將他淹沒!他終於親眼「看」到了!那不是幻覺!不是臆想!
是它!是那個被封死在水泥箱裡的怨靈!它真的存在!它就在這裡!它要將阿霞拖下去,拖進那永恆的黑暗和淤泥裡!
「啊——!」極度的驚駭讓陳國昌發出了一聲短促的驚呼!但他作為刑警的意志力在這一刻壓倒了一切恐懼!他不能退縮!阿霞是關鍵證人!
「抓住我!」陳國昌爆發出怒吼,用盡全身力氣將手臂伸得更長,不顧一切地抓向阿霞在水中亂舞的手!他的指尖終於觸碰到了阿霞冰冷的手腕!
與此同時,他另一隻手猛地拔出腰間的配槍,毫不猶豫地朝著水底那隻青灰色的鬼手位置,「砰!砰!砰!」連開三槍!
震耳欲聾的槍聲在寂靜的荒地上空炸響!子彈射入污濁的水中,濺起高高的水花!
就在槍響的瞬間,陳國昌清晰地感覺到,水下那隻死死拽著阿霞腳踝的、冰冷僵硬的手,猛地鬆開了!
「志明!快來幫忙!」陳國昌趁機死死抓住阿霞的手腕,用盡吃奶的力氣,將她從污濁惡臭的水溝裡拼命往上拖拽!
李志明和其他警員聽到槍聲,也從不同方向狂奔而至,七手八腳地幫忙,終於將渾身濕透、沾滿污泥、已經陷入半昏迷狀態的阿霞拖上了岸。
阿霞劇烈地咳嗽著,吐出幾口污水,身體因為寒冷和驚嚇而劇烈顫抖,眼神空洞失焦,嘴裡發出無意識的囈語:「…手…水裡…有手…拉我…白眼睛…她來了…她來了…」
陳國昌喘著粗氣,渾身也被污水濺濕,他顧不上自己,立刻檢查阿霞的情況。還好,除了嗆水和驚嚇過度,似乎沒有嚴重外傷。他迅速脫下自己的外套裹住阿霞冰冷的身體。
「叫救護車!快!」他對李志明吼道。
然後,他再次將手電光投向那條漆黑、污濁、冒著氣泡的水溝。水面已經恢復了平靜,只有被槍擊處還在蕩漾著漣漪。水下除了漂浮的水草和垃圾,空無一物。那隻青灰色的鬼手,彷彿從未出現過。
但陳國昌知道,它出現過。他看到了。槍聲驚退了它…或者,只是暫時的?
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伴隨著巨大的謎團,緊緊包裹了他。吳火旺死了,死狀詭異。阿霞被襲擊,險些喪命。而這一切,似乎都指向那個無法用常理解釋的存在——林秀月充滿怨毒的亡靈。
科學的證據鏈(金屬扣環指向永昌製衣,吳火旺的嫌疑和作案條件,沾泥雨鞋)似乎已經將吳火旺鎖定為兇手。但超自然的恐怖力量,卻如同幽靈般糾纏著每一個涉入此案的人,讓一切變得更加撲朔迷離,更加…凶險萬分。
吳火旺真的是唯一的兇手嗎?他的暴斃是畏罪自殺還是怨靈索命?阿霞看到的、感受到的,究竟是精神崩潰後的幻覺,還是真實不虛的亡者之怨?那詭異的腳印,那水下的鬼手…又該如何解釋?
陳國昌站在荒涼的夜風中,看著被抬上擔架、依舊在恐懼中顫抖囈語的阿霞,又望向遠處如同巨獸般蟄伏在黑暗中的廢棄磚窯廠方向。那個被水泥封死的「幽籠」,不僅囚禁了一個年輕女子的生命,似乎也釋放出了某種更加黑暗、更加難以名狀的東西。
案情的走向,已經完全超出了他三十年刑偵生涯的所有經驗。他感覺自己正站在一個深不見底的懸崖邊緣,腳下是翻滾著怨念與未知的黑暗深淵。
而這一切,才剛剛拉開序幕。
第九章:泥胎
台北縣立醫院隔離病房裡,消毒水的氣味也掩蓋不住那股從張玉霞身上散發出來的、若有若無的淤泥腐敗氣息。她躺在病床上,臉色比身下的床單還要蒼白,深陷在昏迷與驚厥的邊緣,身體時不時地劇烈抽搐一下。點滴管裡的液體緩慢滴落,維繫著她脆弱的生命體征。即使昏迷,她的眉頭也死死地擰著,乾裂的嘴唇裡斷斷續續地溢出破碎的囈語:
「…別過來…箱子…好黑…喘…喘不過氣…」
「…藍格子…她穿藍格子…眼睛…白的…」
「…吳…吳火旺…他捂著她…好多泥…漿糊…臭…」
「…水裡…有手…抓我…冰的…」
每一句囈語,都像一塊沉重的冰,砸在病床旁陳國昌的心上。他鬍子拉碴,眼窩深陷,身上的污水和泥濘早已乾涸結塊,散發著難聞的氣味,但他渾然不覺。他的目光銳利如鷹,死死盯著阿霞痛苦扭曲的臉,不放過任何一絲細微的表情變化。
李志明拿著初步的化驗報告匆匆走進病房,臉色凝重:「陳Sir,水溝淤泥和污水樣本化驗結果出來了。裡面…裡面檢出了微量的人體組織碎片和血液殘留,與林秀月的DNA…高度吻合!」
這個結果如同一個冰冷的鐵錘,證實了陳國昌最不願相信卻又親眼所見的事實!那隻抓住阿霞腳踝的青灰色鬼手,並非幻覺!那確實是屬於林秀月——那個被封在水泥箱裡的女人的某種存在!它真的出現了!它試圖將阿霞這個“目擊者”拖入死亡的深淵!
一股寒意從脊椎骨竄起,瞬間蔓延全身。陳國昌握緊了拳頭,指節因用力而發白。三十年唯物主義的刑偵生涯,在這一刻被硬生生撕開了一道巨大的裂口。
「吳火旺那邊呢?」陳國昌的聲音嘶啞低沉,帶著一種壓抑的風暴。
「法醫初步解剖結果出來了,確定是突發性心因性猝死,由極度驚嚇誘發。他死前瞳孔放大到極限,腎上腺素飆升,心臟承受不了負荷。」李志明翻動報告,「另外,他宿舍裡找到的那雙寬大雨鞋,鞋底紋路和尺寸,與我們在廢窯廠窯口外提取的腳印石膏倒模,完全吻合!鞋底縫隙裡殘留的石膏、水泥、漿糊混合物成分,也和封箱材料一致!還有,」他頓了頓,語氣帶著一絲振奮,「我們在他床墊下一個破洞裡,找到了一個用手帕緊緊包著的東西!」
陳國昌猛地抬頭:「什麼?」
李志明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個證物袋,裡面是一塊摺疊整齊、洗得發白的手帕。打開手帕,裡面赫然是幾張皺巴巴的百元新台幣,還有一枚小小的、做工粗糙的銀戒指!戒指樣式很簡單,沒有任何花紋。
「戒指!」陳國昌瞳孔一縮!法醫老鄭說過,林秀月左手無名指根部有長期佩戴戒指的痕跡,但戒指不見了!「立刻送回局裡,和法醫那邊的指痕比對!還有這些錢,清點數額!」
「是!」李志明立刻記下,「還有,我們在倉庫吳火旺專用的工具櫃深處,找到了一卷用了一半的黃色寬膠帶!寬度與死者口鼻周圍發現的殘留物吻合!上面雖然沒有指紋(他可能戴了手套),但找到幾根極細微的藍色棉質纖維,與林秀月殘存內衣碎片材質一致!」
鐵證如山!
所有的物證都像精密的齒輪,嚴絲合縫地指向了吳火旺!雨鞋、腳印、封箱材料殘留、膠帶、纖維、戒指、藏匿的贓款…這是一條近乎完美的證據鏈!動機呢?勒索?見財起意?還是性侵未遂導致殺人滅口?結合王領班和女工們對吳火旺風評的描述,一切似乎都順理成章。
吳火旺就是殺害林秀月、並將她封入水泥箱的兇手!
「結案?」李志明看著陳國昌陰沉得幾乎滴水的臉,試探著問。物證鏈如此完整,兇手又已離奇暴斃,從程序上,似乎可以畫上句號了。
「結案?」陳國昌猛地轉過頭,眼神像兩把淬了冰的刀子,直刺李志明,「吳火旺是怎麼死的?嚇死的!被誰嚇死的?阿霞是怎麼掉進水溝的?被什麼拖下去的?那水底的東西,DNA報告就在你手上!還有廢窯廠的腳印,宿舍門口的血腳印!這些怎麼解釋?用‘巧合’?用‘精神錯亂’?!」
他的聲音壓抑著狂怒,在寂靜的病房裡顯得格外懾人。李志明被問得啞口無言,額頭冒汗。
「吳火旺是兇手沒錯!但這案子,絕不是他一個人死了就完了!」陳國昌指著病床上抽搐囈語的阿霞,「她看到的東西,她感受到的東西,才是這案子最核心、最恐怖的真相!那個‘東西’,它還在!它殺了吳火旺,它還要殺阿霞滅口!它恨所有知道它痛苦的人!你告訴我,這案怎麼結?!」
就在陳國昌的低吼聲中,病房裡的燈光毫無徵兆地、劇烈地閃爍起來!滋啦…滋啦…忽明忽滅!一股陰冷刺骨、帶著濃重土腥與腐臭的氣息,瞬間充斥了整個房間!溫度驟降!
「呃…呃…」阿霞的囈語陡然變得尖銳淒厲,充滿了無邊的恐懼!她緊閉的雙眼眼皮下,眼珠瘋狂地轉動著,彷彿在躲避著什麼極其可怕的景象!監測她生命體征的儀器發出刺耳的警報聲,心跳和血壓的數值瘋狂飆升!
「醫生!醫生!」李志明嚇得臉色發白,衝出去喊人。
陳國昌卻一步未退!他猛地拔出了腰間的配槍,子彈上膛!冰冷的槍口不是指向虛空,而是帶著一種近乎搏命的凶狠,指向阿霞病床周圍那片劇烈扭曲的光影和陰冷氣息的中心!他的眼神燃燒著刑警的鐵血與不信邪的執拗,對著那片翻湧的無形怨念嘶吼:
「來啊!林秀月!我知道你在!有種沖我來!別碰她!你的仇人吳火旺已經死了!你還要怎樣?!殺光所有人嗎?!你以為這樣就能解脫嗎?!只會讓你變成真正的惡鬼!」
他的怒吼如同雷霆,在狹小的病房裡炸響!那閃爍的燈光猛地一滯!陰冷的氣息似乎也凝滯了一瞬!病床上阿霞的尖叫囈語戛然而止,身體的抽搐也奇跡般地停止了,儀器的警報聲漸漸平息下來,數值開始緩慢回落。
燈光恢復了穩定,那股令人窒息的陰冷氣息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無蹤。
醫生和護士衝了進來,手忙腳亂地檢查阿霞的情況。陳國昌緩緩垂下槍口,胸口劇烈起伏,額頭上布滿冷汗。剛才那一瞬間的對峙,耗盡了他所有的勇氣和意志。他賭對了?那個怨靈…聽懂了他的話?還是…被他的槍和怒吼暫時震懾了?
他看著阿霞暫時恢復平靜的臉,一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劈開迷霧:阿霞不僅僅是“目擊者”,她是關鍵!她是唯一能“看見”、能“溝通”那個死亡核心的人!要解開林秀月的死亡真相,要平息這沖天的怨氣,阿霞是唯一的橋樑!必須讓她醒過來!必須讓她把“看到”的一切說出來!
「志明!」陳國昌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加派人手,24小時守在這裡!一隻蒼蠅也不准放進來!另外,給我找!找全台北縣最好的…懂這方面的人!和尚、道士、乩童…不管什麼來路!只要能讓阿霞清醒、能保護她不被那‘東西’害死!都給我找來!快!」
李志明看著陳國昌眼中那近乎瘋狂的執著,知道這位向來只信證據的老隊長,已經被逼到了絕境,不得不向另一個不可知的世界尋求幫助。他用力點頭:「是!我馬上去辦!」
陳國昌最後看了一眼病床上脆弱的阿霞,轉身大步離開病房。走廊的燈光將他的背影拉得很長,孤獨而堅決。吳火旺的物證鏈指向了一個終點,但林秀月怨靈的存在,卻將這個案子拖入了更深、更黑暗的迷宮。他知道,真正的較量,才剛剛開始。他面對的,不僅僅是死去的兇手,更是一個被殘忍剝奪了生命、充滿了無盡痛苦與怨恨的亡魂。他必須找到真相,不僅為了正義,也為了讓這徘徊不去的怨靈…得以安息。
第十章:招魂
永昌紡織廠後方那片吞噬了阿霞的荒地,此刻被數盞大功率探照燈照得亮如白晝。鑑識人員穿著厚重的防護服,如同考古般,小心翼翼地清理著那條污穢不堪的水溝。惡臭沖天,但每個人都屏息凝神,因為陳國昌下了死命令:掘地三尺,也要找到阿霞所說的“那隻手”的痕跡,或者…任何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東西。
陳國昌親自站在溝邊,臉色在強光下顯得更加冷硬。淤泥被一鏟一鏟挖出,仔細過篩。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除了垃圾、碎石、腐爛的水草,一無所獲。
「陳Sir,」鑑識課技正抹了把額頭的汗,語氣帶著無奈,「淤泥深層提取物裡,確實含有與林秀月DNA吻合的人體組織碎片,但非常微量,而且是分散的,更像是…屍體腐敗後被水流沖刷帶到這裡的沉積物。沒有發現任何…完整的肢體或者骨骼結構。」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更沒有發現所謂的‘鬼手’實體。」
這個結果在陳國昌意料之中,卻依舊讓他心頭沉甸甸的。科學的探照燈,照不亮靈異的黑暗。
就在這時,一個年輕警員氣喘吁吁地跑來:「陳隊長!醫院那邊…張玉霞醒了!」
陳國昌眼中精光一閃,立刻轉身:「這裡繼續!仔細篩!志明,跟我去醫院!」
病房裡的光線被刻意調得很柔和。阿霞靠坐在床上,身上裹著厚厚的被子,但依舊在微微發抖。她的臉色依舊蒼白,眼神卻不再空洞,而是充滿了巨大的、難以消解的驚恐,像一隻受盡驚嚇的小鹿,警惕地看著周圍的一切,尤其是門窗的位置。一位面容慈和、氣質沉靜的中年女心理醫師周明慧,正輕聲細語地和她說著話。
陳國昌放輕腳步走進去。阿霞看到他,身體明顯瑟縮了一下,眼神更加恐懼。
「阿霞,別怕,這是陳隊長,是他把你從水裡救上來的。」周醫師溫和地介紹。
陳國昌盡量讓自己的表情和語氣放緩:「張小姐,你感覺怎麼樣?」
阿霞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只是用力地搖頭,眼淚無聲地往下掉。
「她受到了極其嚴重的驚嚇和創傷,」周醫師低聲對陳國昌說,「PTSD症狀非常明顯。她記得所有事情,但那些記憶對她來說是活生生的噩夢,不斷閃回。她現在極度缺乏安全感,對外界充滿恐懼,尤其害怕…黑暗、狹窄空間和…水。」
陳國昌點點頭,他理解。親身經歷了那種超自然的恐怖,沒瘋掉已經是奇蹟。他搬了張凳子,在離病床稍遠的地方坐下,盡量不給阿霞壓迫感。
「張小姐,我知道你很害怕。但有些事,只有你能告訴我們。」陳國昌的聲音低沉而堅定,「林秀月…她是不是找過你?在你…看到那些畫面之前?」
聽到“林秀月”三個字,阿霞的身體猛地一顫,雙手死死抓住被子,指節發白。她驚恐地看向周醫師,又看向陳國昌,眼神裡充滿了掙扎。
「阿霞,」周醫師握住她冰冷的手,聲音帶著安撫的力量,「這裡很安全。陳隊長是來幫你的,也是幫…秀月的。把那些可怕的東西說出來,它們對你的控制力就會減弱。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
在周醫師專業而溫暖的引導下,在陳國昌沉穩目光的注視下,阿霞內心的防線終於鬆動了一絲。她劇烈地喘息了幾下,閉上眼睛,淚水洶湧而出,聲音破碎而顫抖地開始講述:
「是…是她…林秀月…她…她一直在我身邊…從我看到那個公告開始…」阿霞的聲音充滿了痛苦,「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為什麼會看見…那些畫面…像放電影一樣…往我腦子裡鑽…」
她斷斷續續地描述著:那隻捂死林秀月的粗糙大手(她特別強調了指甲縫裡很黑很髒);林秀月被捆綁塞進木箱時穿的藍色細格子上衣和絕望的眼神;那攪拌石膏、水泥、漿糊的咕嚕聲;鐵錘釘死箱蓋的咚咚聲;還有那無邊無際的黑暗和窒息感…每一個細節,都與警方掌握的現場證據和法醫報告驚人地吻合!
「後來…後來她更生氣了…」阿霞的恐懼達到了頂點,「因為…因為我看到了吳火旺…在倉庫…他堵著秀月姐…要錢…秀月姐不肯…他就…」她說不下去,身體抖得像風中落葉,「再後來…她…她就出現在我房間外面…好冷…好臭…她嗚嗚地哭…她恨我…恨我看到了…」
「昨天晚上…在浴室…」阿霞的瞳孔因為極度恐懼而放大,「她…她就在門口!我看見她了!全身是泥…是血…頭髮纏在臉上…那隻眼睛…白的!全是白的!死死盯著我!她要我閉嘴!永遠閉嘴!」
「還有…還有水溝裡…」阿霞崩潰地哭喊起來,「那隻手!冰的!死的!抓著我的腳…力氣好大…要把我拖下去…拖到爛泥裡…和…和她一樣…」她泣不成聲,整個人蜷縮起來,陷入劇烈的顫抖。
陳國昌和周醫師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阿霞的描述,不僅印證了吳火旺的罪行,更清晰地勾勒出林秀月怨靈的形態、行為模式和那沖天的怨氣來源——她恨兇手,也恨所有“看見”她死亡慘狀和屈辱的人!她要復仇,也要掩蓋自己被殘害的真相!
「阿霞,」陳國昌等她的情緒稍微平復一些,問出了最關鍵的問題,「除了吳火旺…你…你還‘看見’別人嗎?在那些畫面裡?在倉庫?或者在…封箱的時候?」
這個問題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阿霞的哭聲驟然停止。她抬起淚眼朦朧的臉,眼神裡充滿了極度的困惑和…一絲更深的恐懼。她似乎在努力回憶,又像是在抗拒著什麼。
「別著急,慢慢想。」周醫師輕聲鼓勵。
阿霞的眉頭緊緊皺起,雙手用力按著太陽穴,表情痛苦,像是在與腦海中某種無形的力量抗爭。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用一種極其不確定、充滿了自我懷疑的語氣,斷斷續續地說道:
「…倉庫…好暗…角落裡…好像…好像還有一個人影…」
「…很模糊…看不清臉…個子不高…有點胖…站著…在看…」
「…攪水泥…的聲音…好像…好像有兩個聲音在說話…一個是吳火旺…很凶…另一個…聲音低一點…有點…發抖?…說…‘快點…封死…別留痕跡…’…」
「…還有…錢…吳火旺拿到錢…好像…分給了…那個人影…」
人影!模糊的、矮胖的、旁觀的、甚至可能參與指揮的人影!分贓!
陳國昌的心臟如同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一股寒意瞬間竄遍四肢百骸!他一直隱隱覺得不對勁的地方,終於找到了答案!吳火旺一個倉庫管理員,雖然力氣大,但心思未必如此縝密,能調配出那種特殊的封箱混合物(石膏、水泥、漿糊),並且處理得如此乾淨!那個詭異的、帶著棍棒支撐的血泥腳印,吳火旺留下的雨鞋腳印雖然吻合廢窯廠的,但宿舍門前那個沾血的腳印,卻明顯小了一號!還有,吳火旺暴斃前那巨大的驚恐,僅僅是因為罪行敗露?還是因為…他看到了更可怕的東西?比如…那個本該是同夥的人,也變成了索命的怨靈?
吳火旺不是一個人!他有同夥!那個同夥,很可能才是真正的主謀!那個藏在陰影裡、至今未被察覺的幽靈!
這個認知讓陳國昌既感到一陣解開謎團的振奮,又感到一股更深的寒意。如果還有一個兇手逍遙法外,那麼林秀月的怨靈,它的復仇就遠未結束!它殺死吳火旺只是開始,它的下一個目標,必然是那個隱藏的同夥!而阿霞…她無意中“看”到了那個模糊的人影,這讓她成為了下一個滅口的目標!無論是來自活著的兇手,還是死去的怨靈!
「那個人影…你還能看到更多嗎?他的臉?特徵?或者…你知道他是誰嗎?」陳國昌的聲音緊繃如弦。
阿霞痛苦地搖頭,淚水漣漣:「…看不清…太暗了…太模糊了…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泥漿…只有一個…矮胖的…輪廓…」
線索再次中斷。只有一個模糊的“矮胖輪廓”。範圍太大,如同大海撈針。
就在病房內的氣氛陷入凝重之時,李志明敲門進來,臉色有些古怪,身後跟著兩個人。一個是穿著洗得發白僧袍、面容清癯、眼神平和的老和尚——德源法師;另一個則是個穿著樸素唐裝、留著山羊鬍、眼神卻透著精明的中年男人——人稱“符伯”的民間法師。
「陳Sir,這位是德源法師,這位是符伯,都是…都是這方面的高人。」李志明介紹道,顯然對這種場面也有些無所適從。
德源法師雙手合十,對著病房內的眾人微微躬身,目光在劇烈顫抖的阿霞身上停留片刻,輕輕嘆了口氣:「阿彌陀佛。怨氣深重,凝而不散,纏附生人,如墜泥犁。」
符伯則瞇著眼睛,鼻子用力吸了吸病房裡的空氣,眉頭緊鎖:「好重的土腥怨氣!還帶著…漿糊和石膏粉的味兒?嘖嘖,這怨靈,是被活活憋死在‘泥棺材’裡的啊!難怪這麼凶!」
陳國昌站起身,沒有廢話,直接指向阿霞:「兩位,拜託了!保護她!讓她清醒!我們需要她腦子裡的線索抓真正的兇手!否則,下一個死的,可能還是她!」
德源法師走到阿霞床邊,沒有急於施法,只是用平和慈悲的目光看著她,聲音溫和如春風拂過寒冰:「小施主,莫驚莫怕。苦海無邊,回頭是岸。那困於泥淖的苦主,亦是可憐人。執念如鎖,需以真相鑰匙開啟。放下恐懼,方能助她,亦能自救。」
老和尚的聲音彷彿帶著某種安撫靈魂的力量,阿霞劇烈的顫抖奇跡般地減輕了一些,驚恐的眼神中也多了一絲迷茫和…一絲極其微弱的希冀。
符伯則從隨身的布包裡掏出幾張畫滿硃砂符咒的黃紙,手法嫻熟地貼在病房的門窗之上。那符紙上的硃砂在燈光下流動著暗紅的光澤,散發出一種淡淡的、類似艾草燃燒的氣息。
「先貼幾張‘鎮煞安魂符’,擋一擋外面的髒東西。」符伯解釋道,又拿出一個小小的、古舊的銅鈴鐺,掛在阿霞床頭,「這是‘清心鈴’,有點動靜能驚醒她,也能擾亂靠近的陰氣。」
做完這些,符伯走到陳國昌身邊,壓低聲音,表情嚴肅:「陳隊長,光擋著不是長久之計。那怨靈的根,在那口‘泥棺材’上!怨氣源頭不除,它只會越來越凶!想讓這姑娘徹底安全,只有兩條路:一是你們趕緊把另一個殺千刀的兇手揪出來,讓那怨靈怨有頭債有主;二嘛…」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精光,「得去那怨氣最重的地方——埋‘泥棺材’的磚窯廠!想辦法…安撫,或者…送走她!不過,這第二條路,凶險得很!搞不好,就是送人頭!」
陳國昌的目光掃過病床上在法師安撫下暫時平靜下來的阿霞,又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模糊的矮胖人影…怨氣沖天的廢窯廠…兩條路都佈滿荊棘。但時間,不站在他們這邊。他能感覺到,那來自水泥箱深處的寒意和怨毒,正在夜色中不斷積聚、膨脹,下一波的風暴,隨時可能來臨。
第十一章:雙影
台北縣警察局會議室再次被濃重的煙霧和肅殺的氣氛籠罩。牆上,吳火旺的照片被打上了一個猩紅的叉,旁邊貼上了“死亡(心因性猝死)”的標籤。而在吳火旺照片的旁邊,畫上了一個巨大的問號,下面寫著幾個關鍵詞:同夥?矮胖輪廓?分贓?主謀?
陳國昌站在地圖前,手指重重地點在五股工業區和廢棄磚窯廠的位置,聲音斬釘截鐵:「吳火旺是執行者,但他背後還有人!這個人,是林秀月怨靈下一個復仇的目標!也是阿霞生命最大的威脅!必須在他被‘怨靈索命’或者再次對阿霞下手之前,把他挖出來!」
「排查方向!」他目光如炬,掃過在場的每一位警員,「第一,永昌紡織廠內部!重點排查所有與倉庫、吳火旺有密切接觸的男性員工,尤其是符合‘矮胖’體型特徵的!車間主管、倉庫協理、保安、甚至廠長!查他們的背景、經濟狀況、與吳火旺的關係、七月五號前後的行蹤!第二,外部!林秀月生前接觸過誰?她缺錢,要寄錢給老家治病,她可能借過錢,或者…有債務關係!查!所有可能與她有經濟往來的人!尤其是五股、泰山、新莊一帶的放貸的、賭場的、甚至…地下錢莊!」
「第三,」陳國昌的手指移到建材市場區域,「封箱用的特殊混合物!石膏粉、水泥、漿糊!這種配比,不是隨便哪個工地都用的!重點查五股、泰山一帶的建材行、裝潢材料店!尤其是七月五號之後,有沒有人大量購買或異常領取過這些東西!特別是漿糊!壁紙用漿糊!查購買記錄!查監控!掘地三尺,也要找出這個調配‘水泥棺材’的人!」
命令如同戰鼓,敲打在每個人的心上。龐大的排查網絡迅速鋪開。
與此同時,醫院病房裡,在德源法師的經文誦念和符伯的符籙保護下,阿霞的狀態暫時穩定,甚至能喝下一些流食。但她的精神依舊脆弱,像驚弓之鳥,對門窗外的任何風吹草動都異常敏感。周明慧醫師寸步不離地守著她,進行著細緻的心理疏導,試圖從她混亂的記憶碎片中,挖掘出更多關於那個“矮胖輪廓”的細節。
「阿霞,別緊張,試著放鬆…」周醫師的聲音舒緩,「回憶那個倉庫的角落…光線很暗…那個站著看的人影…除了矮胖,還有什麼讓你印象深刻的嗎?他的姿勢?有沒有抽煙?手裡拿著什麼?或者…有沒有什麼特別的氣味?」
阿霞閉著眼睛,眉頭緊鎖,雙手無意識地抓著被子。在周醫師專業的引導下,她艱難地回溯著那些恐怖卻又模糊的畫面。
「…他…他好像…背有點駝…?」阿霞的聲音充滿不確定,「…站著…手…好像插在口袋裡…」
「…氣味…」她努力地嗅了嗅記憶中的空氣,「…倉庫裡…有機油味…灰塵味…吳火旺身上的汗味和煙味…還有…」她突然頓住了,似乎在捕捉一縷極其微弱、卻又讓她印象深刻的氣息,「…好像…還有一種…有點甜…又有點刺鼻…的…藥水味?…很淡…」
藥水味?甜中帶刺鼻?陳國昌接到周醫師的電話匯報,腦海中飛速搜索。這種氣味描述…像某種外用藥酒?紅花油?還是…某種工業溶劑?線索依舊模糊。
就在警方全力追查“矮胖輪廓”時,一股無形的怨氣,如同致命的瘴氣,開始悄然瀰漫。
永昌紡織廠的倉庫,在深夜裡發生了一件怪事。值夜班的保安老趙,半夜巡邏到吳火旺生前管理的區域時,聞到了一股濃烈的、令人作嘔的腐臭味,比死老鼠還難聞。他循著味道走到一排堆放布匹的貨架深處,手電光一照,嚇得魂飛魄散!只見貨架底層的幾匹白布上,赫然印著幾個濕漉漉的、暗紅色的腳印!那腳印寬大扭曲,中間有圓形凹陷,邊緣帶著拖拽的泥痕!和他聽說過的廢窯廠、吳火旺門口的腳印一模一樣!更恐怖的是,在布匹旁邊冰冷的水泥地上,散落著一些濕漉漉的、灰白色的、混雜著暗紅血絲的泥塊!散發著刺鼻的石膏和漿糊氣味!
老趙嚇得連滾爬爬跑出倉庫,第二天就辭職了。消息在廠裡悄悄傳開,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吳火旺的鬼魂回來了!”“林秀月來找同夥了!” 流言四起,人心惶惶。
兩天後,一個更驚悚的消息傳來。參與過廢窯廠二次勘察的一個年輕鑑識員小吳,值完夜班騎摩托車回家,在經過一段偏僻的河堤路時,摩托車突然失控,連人帶車衝進了基隆河!幸虧被路過的漁船及時救起,撿回一條命。小吳驚魂未定地說,失控前一刻,他感覺後座猛地一沉,彷彿有個冰冷沉重的東西坐了上去!緊接著,一股濃烈的、帶著土腥和腐敗漿糊味的陰風灌進了他的頭盔!然後車把就完全不受控制了!他發誓,他在後視鏡裡,看到了一個模糊的、濕漉漉的、貼在他背後的青灰色影子!
這些消息被嚴密封鎖,但陳國昌和李志明的心卻沉到了谷底。怨靈的活動越來越頻繁,越來越肆無忌憚!它的下一個目標,似乎開始指向所有涉入案件調查的人!它在警告,它在逼迫!它急於找出那個隱藏的同夥,也在清除所有可能接近真相的障礙!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壓力下,兩條關鍵線索,幾乎同時浮出水面!
「陳Sir!查到了!」負責經濟線索的警員激動地衝進會議室,「我們排查了五股、泰山一帶所有登記和地下錢莊的線索!發現林秀月失蹤前一個月,曾在新莊一家叫‘金來旺’的地下錢莊,借過一筆高利貸!數額不小,三萬新台幣!擔保人…是吳火旺!」
「地下錢莊?擔保人是吳火旺?」陳國昌精神一振!
「沒錯!據錢莊的人回憶,當時是吳火旺帶著林秀月去借的錢。吳火旺拍胸脯擔保她還得上,說她在廠裡有路子。但後來林秀月只還了兩期利息,本金和後面的利息就斷了。錢莊的人去找過吳火旺,吳火旺當時很暴躁,說那女人跑了,錢他不管!還差點和收債的打起來。」
吳火旺帶林秀月去借高利貸?他擔保?林秀月跑了他卻不管?這不合常理!除非…他帶她去借錢,根本就是個圈套?或者…這筆錢,他也有份用?甚至…這可能就是殺人動機的導火索!
「錢莊老闆是誰?」陳國昌立刻追問。
「叫黃永福!外號‘旺財’!在新莊開了個小建材行做掩護,主要放貸!體型…矮胖!」警員快速答道。
矮胖!黃永福!建材行!
這幾個關鍵詞如同閃電,瞬間劈中了陳國昌腦海中那個模糊的“矮胖輪廓”!
幾乎在同一時間,負責建材線索的警員也衝了進來,手裡揮舞著一份檔案:「陳Sir!五股‘大發建材行’的老闆指認!七月六號下午,吳火旺去他那裡買過東西!買了兩大袋石膏粉,一袋水泥,還有…好幾桶黏壁紙用的漿糊!說廠裡倉庫修補牆面用!當時老闆還覺得奇怪,修補牆面哪用這麼多漿糊?但吳火旺是熟客,也就賣給他了!」
吳火旺購買了封箱材料!時間就在林秀月失蹤的第二天!地點是五股的建材行!
「黃永福的建材行在哪裡?」陳國昌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顫。
「就在新莊!離那家地下錢莊不遠!叫…‘永福建材行’!」負責經濟線索的警員立刻回答。
永福建材行!黃永福!
所有的線索,在這一刻匯聚成一股洪流,沖刷出一個清晰得令人心驚的名字——黃永福!矮胖的輪廓!開建材行(具備調配特殊混合物的知識和材料來源)!放高利貸(與林秀月有直接的、致命的債務關係)!吳火旺的擔保人(兩人有密切聯繫)!吳火旺暴斃前藏匿的贓款和戒指(分贓)!

黃永福!他就是那個隱藏在吳火旺身後,策劃了這起殘忍箱屍案的真凶主謀!
「立刻!逮捕黃永福!」陳國昌一拳砸在桌子上,發出震響!眼中燃燒著熊熊怒火和終於鎖定目標的凌厲!
然而,就在命令下達的同時,陳國昌的手提電話刺耳地響了起來。來電顯示是醫院。
一種強烈的不祥預感瞬間攫住了陳國昌的心臟!他迅速接起電話。
電話那頭傳來周明慧醫師驚慌失措的聲音,背景裡是阿霞淒厲到破音的尖叫和符伯急促的唸咒聲、銅鈴瘋狂的搖晃聲!
「陳隊長!快來醫院!阿霞她…她突然發狂了!指著窗外喊…喊‘他來了!他來殺我了!矮胖子!他眼睛裡有水泥!’…德源法師的佛珠…斷…斷了!」
黃永福!他已經動手了!目標直指阿霞!他要殺人滅口!
陳國昌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他對著電話怒吼:「保護好她!我馬上到!」掛斷電話,他像一頭暴怒的雄獅,對著手下咆哮:「李志明帶一隊人去新莊抓黃永福!生要見人,死要見屍!其他人,跟我去醫院!快!」
兩路人馬如同離弦之箭,衝出警局,一頭扎進沉沉的夜幕之中。與時間賽跑,與死亡賽跑,更與那無形無質、卻充滿了致命殺機的怨靈賽跑!風暴的中心,已然降臨!
第十二章:窯祭
新莊,“永福建材行”的捲簾門緊閉著,在昏暗的路燈下反射著冰冷的光。李志明帶著全副武裝的警員迅速包圍了店鋪和前後通道。空氣中瀰漫著一股緊張的氣息。
「破門!」李志明一聲令下。
轟隆!沉重的捲簾門被強行拉起。警員們如潮水般湧入。手電光柱在堆滿水泥袋、石膏板、油漆桶的狹小店面裡亂掃。
店裡空無一人。一股濃烈的、混合著石灰粉、油漆和…某種甜膩刺鼻藥水(像是樟腦油或某種藥酒)的氣味撲面而來。
「搜!仔細搜!後面倉庫!閣樓!一個角落都別放過!」李志明下令。警員們迅速分散開來。
幾分鐘後,一個警員在後面的小倉庫裡喊道:「李Sir!這裡!」
李志明衝過去。只見倉庫角落,一個用來攪拌塗料的大鐵桶被掀翻在地,旁邊散落著一些使用過的橡膠手套。最關鍵的是,在滿是灰塵的水泥地上,發現了幾個清晰的腳印!腳印不大,略顯寬胖,穿著普通的膠底鞋。而在這些腳印旁邊,赫然還混雜著幾個濕漉漉的、暗紅色的、帶著拖拽痕跡的詭異腳印!那特徵,與廢窯廠、吳火旺門前、紡織廠倉庫裡發現的,一模一樣!
黃永福的腳印和那怨靈的血泥腳印,竟詭異地重疊在一起!
「媽的!」李志明罵了一句,心頭寒意更甚。這說明什麼?怨靈已經盯上黃永福了?而且很可能…就在不久前來過這裡!
「頭兒!看這裡!」另一個警員在翻倒的鐵桶後面,發現了一個被匆忙丟棄的、沾滿灰塵的帆布包。打開一看,裡面是幾件換洗衣服、一些現金,還有一張…當天晚上開往高雄的火車票!
黃永福要跑!他已經察覺到危險了!
「他跑不遠!封鎖所有車站碼頭!查他的摩托車!通知各路口設卡!」李志明立刻下令,同時拿起對講機:「陳Sir!黃永福不在店裡!發現他準備逃跑的行李和車票!還有…現場有他和那個‘東西’的腳印!他可能剛跑不久!我們正在追!」
與此同時,台北縣立醫院隔離病房裡,已是一片混亂與恐怖。
阿霞像瘋了一樣在床上掙扎嘶喊,力氣大得驚人,幾個男護工都幾乎按不住她!她雙目赤紅,眼神卻不是看向病房內的人,而是死死地、充滿了極度恐懼地盯著緊閉的窗外!彷彿那裡有什麼無比可怕的東西正在逼近!
「他來了!他來了!矮胖子!黃永福!他眼睛裡在流水泥!他要封住我的嘴!啊啊啊——!」阿霞的尖叫聲幾乎要撕裂喉嚨。
符伯滿頭大汗,手中銅鈴搖得如同疾風驟雨,口中咒語念得飛快,床頭和門窗上的符紙無風自動,發出嘩啦啦的聲響,上面的硃砂光芒流轉,似乎在抵禦著某種無形的衝擊。德源法師盤坐在地,閉目誦經,手中的佛珠卻在一聲脆響中,突然斷裂!檀木珠子噼裡啪啦滾落一地!
「不好!怨氣太盛!那兇手靠近了!帶著沖天的殺氣和業障!」符伯臉色劇變。
周明慧醫師緊緊抱著阿霞的上半身,用身體護住她,大聲呼喊著她的名字,試圖將她從那恐怖的幻象中拉回來。
就在這時,病房的燈光再次瘋狂閃爍!滋啦滋啦!陰冷刺骨、帶著濃重土腥與血腥漿糊味的氣息,如同實質的冰水,瞬間從門窗縫隙灌滿了整個房間!溫度驟降!
「呃…呃…」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如同被扼住喉嚨的嗚咽聲,清晰地在病房內響起!這一次,聲音裡充滿了無盡的憤怒、怨毒,還有一種…急迫!彷彿有什麼事情即將發生!
「護住她!」符伯目眥欲裂,將最後幾張金光閃閃的符籙拍在阿霞的額頭和心口!德源法師也猛地睜開眼,雙手結印,口中經文化作洪鐘大呂般的梵音,與那怨靈的嗚咽聲對抗!
陳國昌帶著人風馳電掣般衝進醫院,剛跑到隔離病房所在的樓層走廊,就感受到了那股幾乎凝成實質的陰冷怨氣!走廊的燈光也在劇烈閃爍!
「情況怎麼樣?」陳國昌對著守在門口的警員吼道。
「裡面…裡面快頂不住了!阿霞小姐她…」警員臉色煞白。
陳國昌拔槍在手,正要強行破門,他的行動電話再次尖銳響起。是李志明!
「陳Sir!找到黃永福的摩托車了!丟在往五股觀音山方向的廢窯廠附近路口!他…他很可能逃進廢窯廠了!」
廢窯廠!那個怨氣的源頭!那個製造死亡“幽籠”的地方!
陳國昌的腦海中瞬間劃過一道閃電!黃永福為什麼逃向廢窯廠?是慌不擇路?還是…那裡有他必須去的理由?銷毀最後的證據?或者…他以為那裡能躲避怨靈的追殺?不!不對!怨靈的氣息在醫院如此濃烈,說明它的一部分力量在追殺阿霞!那麼追殺黃永福的…難道是另一部分?還是…它本體就在廢窯廠?!
無論如何,廢窯廠是終結一切的關鍵!
陳國昌看了一眼緊閉的、裡面傳來阿霞淒厲尖叫和法師們竭力施法聲的病房門。他知道,這裡有符伯和德源法師暫時還能支撐,但源頭不除,阿霞終究難逃毒手!
「留一隊人!死守病房!保護好法師和阿霞!」陳國昌對著手下厲聲下令,眼中燃燒著孤注一擲的火焰,「其他人,跟我走!目標——廢棄磚窯廠!」
警車的引擎發出野獸般的咆哮,撕裂沉寂的夜幕,朝著五股鄉更寮村方向、那如同巨獸般蟄伏在黑暗中的廢棄磚窯廠,全速衝去!
風在車窗外呼嘯,如同無數亡魂的嗚咽。陳國昌緊握著方向盤,指節發白。他知道,最後的戰場,就在那個充滿了死亡和怨念的水泥箱誕生之地。他要面對的,不僅僅是窮凶極惡的在逃兇手黃永福,更要直面那個被殘忍剝奪了生命、積蓄了無盡怨毒的——林秀月的亡魂!
幽籠的終局,將在那黑暗的窯洞深處揭開。
第十三章:終局
廢棄磚窯廠。夜色如墨,濃得化不開。白日裡尚能看出輪廓的斷壁殘垣,此刻完全融入了黑暗,只有手電光柱掃過時,才顯露出猙獰的局部。空氣中瀰漫著濃烈的、令人窒息的氣息——不僅僅是荒草的土腥,更是那深入骨髓的、混合著石膏粉、陳舊漿糊和濃重血腥腐敗的怨氣!越靠近窯廠,這股氣息就越發濃烈,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人的心頭,讓人呼吸困難,心臟狂跳。
「散開!包圍窯體!注意各個出入口!發現目標,立刻示警!」陳國昌壓低聲音下令,銳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燈,掃視著黑洞洞的窯口和周圍的陰影。手下警員們迅速分散,形成包圍圈,手中的槍械在微弱的天光下閃著冷硬的幽光。
陳國昌帶著李志明和另外兩名經驗豐富的刑警,打開強光手電,小心翼翼地朝著主窯口方向推進。腳下是破碎的磚塊和雜草,每一步都發出輕微的聲響,在死寂的環境中顯得格外清晰。那股陰冷的怨氣如同活物般纏繞著他們,手電光柱似乎都被這濃重的黑暗和怨念吞噬了大半,只能照亮身前幾米。
窯口像一張擇人而噬的巨口。手電光探入,照亮了內部巨大的拱形空間。窯壁是暗紅色的磚石,佈滿煙熏火燎的痕跡,地面積著厚厚的灰塵。空氣裡那股混合著怨氣的怪味在這裡達到了頂點,刺鼻得讓人頭暈目眩。
突然,李志明的手電光定格在窯洞深處一個角落:「陳Sir!看那裡!」
光柱下,角落的地面上,散亂地丟著一些東西:一個空的帆布包(和建材行發現的款式一樣)、一件沾滿灰塵的夾克、還有…幾張散落的百元新台幣!而在這些物品旁邊的地面上,清晰地印著幾枚倉惶的腳印——膠底鞋,略顯寬胖,正是黃永福的!
「他果然在這裡!」李志明低聲道。
陳國昌的目光卻越過這些物品,死死盯向窯洞更深處、一片被巨大陰影籠罩的區域。那裡似乎是以前堆放燃料或者磚坯的凹處。一股更為濃烈、更為新鮮的血腥味,混合著那熟悉的怨氣,正從那片陰影中絲絲縷縷地飄散出來!
「戒備!」陳國昌低喝一聲,握緊了手中的槍,示意眾人呈戰鬥隊形,緩緩向那片陰影靠近。
手電光柱如同利劍,刺破了深沉的黑暗。
眼前的景象,讓見慣了血腥場面的陳國昌等人,也瞬間倒吸一口冷氣,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
只見在凹處的角落裡,蜷縮著一個矮胖的身影——正是黃永福!他背靠著冰冷的窯壁,雙腿以一種極其不自然的姿勢扭曲著,彷彿被巨大的力量硬生生折斷!他身上的衣服被撕扯得破破爛爛,佈滿了深色的、黏膩的污漬。他的臉上凝固著極度驚駭和痛苦到扭曲的表情,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瞳孔擴散,嘴巴大張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的口鼻、耳朵、甚至眼睛裡,都被塞滿了、糊滿了一種濕漉漉的、灰白色的、混雜著暗紅色血絲的泥漿!那泥漿的質感,那刺鼻的石膏粉、水泥和漿糊混合的氣味…與封死林秀月的水泥箱封泥,一模一樣!
大量的這種泥漿,正從他的七竅中不斷地湧出來,流淌到地上,形成一灘灘粘稠的、散發著死亡氣息的污漬。他的身體還在微微抽搐,但顯然已經瀕臨死亡,或者…已經死亡。
而在黃永福身體前方的地面上,赫然印著幾個濕漉漉的、暗紅色的、寬大扭曲的腳印!那腳印環繞著他,拖拽的痕跡清晰可見,彷彿有一個看不見的東西,正圍繞著他,將這致命的泥漿,一點點地塞進他的身體,重現他施加給林秀月的酷刑!
「呃…呃…」那熟悉的、充滿了無盡怨毒和痛苦解脫感的嗚咽聲,幽幽地在空曠的窯洞裡迴盪起來。這一次,聲音不再虛無縹緲,而是帶著一種冰冷的、令人靈魂戰慄的實質感,彷彿就在耳邊低語!
窯洞裡的陰冷氣息瞬間暴漲!手電光劇烈地閃爍起來!光線變得忽明忽暗,如同風中殘燭!警員們手中的槍口都在微微顫抖,巨大的恐懼攫住了每一個人!
「出來!」陳國昌猛地將手電光掃向嗚咽聲傳來的方向,厲聲大喝,聲音在窯洞裡激起迴音,「林秀月!你的仇報了!吳火旺死了!黃永福也快死了!夠了!停下!」
嗚咽聲似乎停頓了一瞬。
緊接著,在眾人驚駭欲絕的目光中,在陳國昌手電光柱劇烈搖晃的邊緣,那片環繞著黃永福血泥腳印的地面上方,空氣如同水波般扭曲、波動起來!
一個模糊的、扭曲的輪廓,開始在光與暗的交界處,緩緩凝聚!
青灰色、腫脹變形的肢體輪廓…
濕漉漉、沾滿黑泥和血漬、如同水草般纏繞的長髮…
透過髮絲縫隙,一隻沒有瞳孔、只有一片死寂渾濁慘白的眼睛,緩緩浮現…
還有一隻手…一隻青灰色、腫脹、指甲縫裡塞滿黑泥和乾涸血漬的手,正緩緩抬起,指向地上垂死的黃永福,也指向…驚駭的眾人!
正是阿霞描述中,那個被封在水泥箱裡的怨靈形象!此刻,它不再僅僅是幻覺和氣息,而是在這怨氣的源頭之地,顯露出了令人魂飛魄散的實體!
「開…開槍嗎?!」李志明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手指死死扣在扳機上。
「別動!」陳國昌低吼,他死死盯著那個正在凝聚的、散發著無盡痛苦與怨恨的輪廓,強壓下開槍的衝動。他知道,普通的子彈,對這種存在毫無意義,反而可能激怒它,造成更可怕的後果。
「林秀月!」陳國昌再次大喊,聲音帶著一種穿透性的力量,「看看他!黃永福!他就是主謀!他馬上就要死了!你的仇報了!停下吧!別讓怨恨把你變成和他們一樣的東西!阿霞!張玉霞!她看到了你的痛苦!她不是敵人!她是想幫你的人!想想你的家人!想想你自己!放下吧!求你了!放下怨恨,離開這裡!」
陳國昌的吼聲,包含著刑警的威嚴、人性的呼喚,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懇求,在巨大的窯洞裡迴盪。
那個正在凝聚的怨靈輪廓,似乎劇烈地波動了一下!那隻慘白的眼睛,似乎轉動了方向,越過垂死的黃永福,看向了陳國昌。嗚咽聲變得更加淒厲、更加尖銳,充滿了無盡的悲傷和不甘,彷彿在質問:為什麼是我?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就在這時,黃永福的身體猛地劇烈抽搐了一下,喉嚨裡發出一聲如同破風箱般的抽氣聲,糊滿泥漿的頭顱無力地歪向一邊,徹底不動了。他圓睜的、被泥漿糊住的眼睛裡,生命的光彩徹底熄滅。
主謀,伏誅。
就在黃永福斷氣的瞬間,窯洞裡那凝聚的怨靈輪廓,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彷彿來自地獄深淵的嘆息。那嘆息聲中,包含了無盡的解脫、悲涼,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疲憊。
環繞著黃永福屍體的那些暗紅色的血泥腳印,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淡、消散,如同被無形的力量抹去。那濃烈得讓人窒息的怨氣,也如同退潮般,迅速地減弱、消散。
空氣中那股刺鼻的石膏漿糊血腥味,漸漸被荒涼的夜風吹散。
那個扭曲的、青灰色的怨靈輪廓,在劇烈的波動中,變得越來越淡,越來越透明。那隻慘白的眼睛,深深地、深深地“看”了陳國昌一眼。那眼神裡,似乎有無盡的言語,最終卻只化為一片虛無的寂靜。
嗚咽聲徹底消失了。
光線不再閃爍,手電光柱恢復了穩定,照亮了冰冷的窯壁和地上黃永福那被泥漿糊滿七竅、死狀極其詭異悽慘的屍體。
那個令人毛骨悚然的怨靈實體,如同從未出現過一般,徹底消散在空氣中。
窯洞裡,只剩下沉重的喘息聲,和劫後餘生的死寂。
陳國昌緩緩垂下舉著手電的手臂,感覺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他看著黃永福的屍體,又望向怨靈消散的虛空,心中五味雜陳。正義以一種超乎想像的、殘酷的方式得到了伸張,而一個飽受苦難的靈魂,似乎終於得以解脫。
「叫法醫和鑑識課…來收拾現場吧。」他的聲音帶著濃重的疲憊,轉身,步履有些沉重地朝著窯口的光亮處走去。
幽籠已破,怨念已散。但這片土地所承載的痛苦與黑暗,卻永遠地烙印在了在場每一個人的心中。
尾聲:餘燼
一個月後,台北縣的秋意漸濃,空氣中帶著一絲涼爽的乾燥,沖淡了夏日的悶熱與黏膩。籠罩在五股地區和永昌紡織廠上空的那股無形的陰霾,似乎也隨著時間的流逝和林秀月怨靈的消散,而漸漸淡去。
台北縣警察局的檔案室裡,陳國昌在「箱屍案」的卷宗最後一頁,簽下了自己的名字。卷宗裡,詳細記錄了所有的物證:指向吳火旺的雨鞋、腳印、膠帶、纖維、戒指、藏匿的贓款;指向黃永福的借貸記錄、建材購買記錄、倉庫腳印、以及廢窯廠內的死亡現場勘查報告(死因判定為外力導致多處骨折及窒息,疑為怨靈所為,但官方結論為“意外死亡”)。張玉霞(阿霞)經過周明慧醫師長期的心理治療和德源法師、符伯的後續安魂儀式,精神狀態已趨於穩定,她那些關鍵的“陰陽眼”所見,作為重要的輔助線索和被害人心理側寫依據,被謹慎地記錄在案。最終的結論,指向吳火旺與黃永福因債務糾紛(或見財起意)合謀殺害林秀月,吳火旺實施,黃永福提供場所(建材行倉庫?)和處理方案(特殊水泥封箱),最終雙雙離奇死亡,案件終結。
合上厚重的卷宗,陳國昌走到窗邊,點燃了一支菸。裊裊青煙升起,模糊了他的視線。結案了。證據鏈完整,邏輯清晰(如果忽略那些超自然的部分)。上級滿意,媒體的喧囂也漸漸平息。但他心裡清楚,這個案子的真相,遠比卷宗上冰冷的文字要沉重、要詭譎得多。那個被封在水泥箱裡的絕望眼神,那隻從污水中伸出的青灰色鬼手,那迴盪在廢窯廠裡的淒厲嗚咽…這些畫面,早已深深烙印在他的腦海裡,成為他刑偵生涯中一道永遠無法磨滅的、幽暗的刻痕。
他不再是那個絕對的唯物主義者。他開始相信,這世間有些痛苦和怨恨,濃烈到足以扭曲現實的界限。有些真相,需要不同的眼睛才能看見。
永昌紡織廠的女工宿舍樓下,阿霞提著簡單的行李,靜靜地站著。她的臉色依舊有些蒼白,眼神裡少了幾分往日的怯懦,多了幾分經歷過生死劫難後的平靜與疏離。周明慧醫師和符伯站在她身邊。
「…確定要回彰化老家了?」周醫師溫和地問。
阿霞點點頭,目光掃過這座承載了她太多恐懼與痛苦記憶的工廠,輕聲說:「嗯。這裡…有太多不好的東西。我想…離遠一點。」她頓了頓,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額頭,那裡曾被符伯貼上安魂的符籙。「而且…雖然沒那麼清楚了,但有時候…還是會‘感覺’到一些東西…我怕…」
符伯嘆了口氣,遞給她一個小小的、用紅線繫著的三角形護身符:「丫頭,這個拿著。開過光的,能擋一擋那些不乾淨的東西。記住,心正不怕影子斜。你這雙眼睛,是老天爺給的,未必是壞事。以後…多曬曬太陽,別總往陰暗地方鑽。」
「謝謝符伯,謝謝周醫師。」阿霞接過護身符,緊緊攥在手心,對著兩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送她回家的廠車緩緩駛來。阿霞最後看了一眼紡織廠那巨大的、灰撲撲的廠房。就在她轉身上車的瞬間,眼角的餘光似乎瞥見,在廠區門口那片陽光照射不到的陰影角落裡,一個穿著洗得發白的藍色細格子上衣的、模糊而透明的女性側影,靜靜地佇立著。
那身影沒有回頭,只是微微抬著頭,似乎在凝望著遠方的天空。陽光穿過她虛幻的身體,在地面上投不下任何影子。一陣微風吹過,那虛幻的身影如同煙霧般,輕輕地、徹底地消散了,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阿霞的身體微微一僵,隨即又放鬆下來。她沒有驚呼,也沒有恐懼,只是默默地、用力地握緊了手中那枚小小的護身符。她拉開車門,坐了進去,再也沒有回頭。
廠車發動,駛離了永昌紡織廠,匯入了台北縣喧囂的車流,朝著彰化,朝著遠離這片傷心地的方向駛去。
廢棄的磚窯廠,在秋日的陽光下更顯荒涼。曾經發現水泥箱的草叢,如今只剩下一片被清理過的、略顯空曠的土地。陳國昌獨自一人站在這裡,腳下是乾枯的草莖。
他蹲下身,從口袋裡掏出三支沒有點燃的香,插在鬆軟的泥土裡。沒有祭品,沒有言語。這是他三十年刑警生涯裡,第一次為一個案件的被害人,也為一個因痛苦而化身怨靈、最終又得以解脫的靈魂,獻上這樣無聲的祭奠。
風吹過荒草,發出沙沙的聲響,像是嘆息,又像是低語。空氣中,早已沒有了那刺鼻的腐臭和怨氣,只有泥土和陽光的味道。
陳國昌站起身,最後看了一眼這片承載了太多黑暗與解脫的土地,轉身離開。他的背影在秋日的陽光下拉得很長,步伐沉穩而堅定。他知道,還有很多案子在等著他,陽光下的罪惡從未停止。但從此以後,他的工具箱裡,除了冰冷的物證和邏輯,或許還會多出一份對那些無法言說的黑暗與痛苦的…敬畏。
幽籠已破,怨念已散。但那些被時代巨輪碾過的、無聲的悲鳴,那些被深埋於鋼筋水泥之下的絕望靈魂,卻如同飄散的餘燼,悄無聲息地融入了這片土地的血脈深處,成為繁華都市光影下,一道永不磨滅的、沉默的傷痕。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