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少雲暫以金針封住小乞兒的幾處大穴,抑制毒氣蔓延至心脈,見其氣息漸穩,這才道:「此地陰濕,醫理難施。他中毒已深,最要緊的便是乾淨的飲水與飲食。不若先隨我回客棧暫住,我那兒尚有藥材,加以調理,不日便可痊癒。」
乞兒哥哥聽罷,感激涕零,連聲叩謝。
「醫者仁心,救人是我本分,不必再謝。此刻尚有時間,我得先前往一處,待我返回,便帶兩位去往客店。」崔少雲站起身道
他再無遲疑,又草草交代幾句,便收拾藥囊,匆匆奔往太守府而去。
飛日太守府,地處內城高台,朱紅門扉高聳森嚴,牆垣如闕,府前兵卒分列,盔明甲亮,氣勢森然。崔少雲運起輕功,一路疾行,心急如焚,甫一抵達門前,便抱拳高聲喊道:「在下崔少雲,北地藥庵弟子,今查得城中瘟疫根由,特來面見太守,盼能即刻稟報詳情!」
門口幾名兵士聞言先是一愣,旋即互視一眼,齊聲一笑。
「就憑你一個小娃兒?想來面見太守?還敢大言不慚說能治城中瘟疫,是不是嫌命太長了?趕緊走!」一名兵士橫著手臂,眼神帶著不屑。
面對兵士的不善,崔少雲神色不改,拱手再拜,言辭急切:「小人已查實,城中病症並非瘟疫,實因靈泉水中含毒,久飲者必患肝脾之疾!太守千金與諸多貴人皆因此中毒,若不早治,只怕日後難以痊癒!」
話未說完,那兵士已變了臉色,猛地跨前一步喝道:
「混帳東西!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靈泉乃太祖皇帝御筆親封的聖水,豈容你這等黃口小兒妄言有毒?」
另一名兵士更是冷笑一聲,斜眼道:「不會是想出個奇談怪論,博太守青眼,從此飛黃騰達吧?哼,小子,這可不是胡鬧的地方!」
「還不快滾?否則便以誹謗御泉、驚擾官府等罪名辦你!」說罷便有人欲動手驅趕。
崔少雲雖心裡頭著急,卻強自壓抑情緒,退後一步,聲音堅定道:「我是為診病而來,不是為名圖利。汝等既不信我所言,那便請太守取水自觀,泉中之毒,豈能長隱?」
「好個豈能長隱!」兵士哈哈大笑,轉身吐了口唾沫在地,罵道:「聖上封的靈泉,你一介布衣鄉郎也敢置喙?再不走,我叫人抬你出去!」
幾名兵士步步逼近,崔少雲咬緊牙關,見無轉圜餘地,心想只能另尋它法了,便轉身緩步而退。
崔少雲走下階石,背後仍傳來一陣陣譏笑:「小子想學人當神醫?下輩子再練吧,哈哈哈——」
這一陣笑,笑得他胸口鬱滯,似有一口惡氣,在體內橫衝直撞,遲遲找不到出口。自入城以來,他費盡心力探病、求證、驗毒,不求功名利祿,只盼能救人於病中。可到頭來,卻換來一句句辱罵與譏誚,頓覺滿腔憤慨,無處發洩。
他漫步於飛日城內,正巧行至十字灰磚大道中心,最是四通八達之處,一瞬間卻不知該往何處而去。眼前街道依舊繁華喧鬧,可他此刻心境,只覺萬籟俱寂。
夜晚冷風襲面,稍稍使人清醒,只見崔少雲回頭仰望城墎,輕輕地吸吐了一口氣,便悻悻然往乞兒村歸去。
回到乞兒村,崔少雲不多言,招呼了那乞兒哥哥,便俯身將病童背起,健步走出乞兒村。天色已晚,遠處銅鑼聲傳來,正是宵禁將至,他腳下不敢稍停,加快步伐,乞兒哥哥則小跑緊隨。
入得西市客棧,崔少雲將病童安置好,取出細竹管,親自示範:「如今他昏迷,無法進食,須以竹管,一點一滴餵他飲水與藥湯。」
他又囑咐道:「我已交代小二哥,每日三餐送些香菇、雞蛋、紅肉。待他醒轉,再漸漸食用,可助銅毒排出。切記適量,萬不可貪多。」
乞兒哥哥屏息凝神,生怕漏掉一字,連連點頭。
「一次要記得這許多,也難為你啦。天色已晚,咱們也歇了吧。」崔少雲拍了拍乞兒哥哥的肩頭,柔聲說道。
此刻夜色漸深,客棧一片靜謐。
崔少雲將床讓與乞兒兄弟,自己則倚著桌子歇息,正欲入眠,忽聽外頭傳來一陣嘈雜,他心頭一動,便推窗探看。騷動聲由街對角傳來——崔少雲聞聲側目,只見數名軍卒正押著一名青衣男子於街中央,將其雙手反綁,繩索勒緊,衣衫半敞,腳步雖踉蹌,嘴角卻仍帶著若有若無的笑。
街上本是寂然無聲,唯有軍卒鎧甲撞擊聲在石板路間迴盪。幾戶民居的燈火被驚擾,窗格隱隱透出一點微光,卻不敢大亮。靜默半晌,才有幾扇窗紙被小心掀起,一縷縷壓低的聲音自暗處傳來:
「這人真是吃飽撐的,胡言妄議,如今城中風聲鶴唳,不抓你抓誰?」
「可你還真別說,他那詩兒雖然忒膽大,卻句句都針貶時弊,作的極妙。」
「噓!小聲點!你不要命啦?」
另一頭,有婦人探出一截衣袖,忍不住低聲嘆道:「也可憐,讀書人落到這步田地……」
話音未了,旁邊立刻有人喝止:「住口,女人家懂甚麼!官兵聽見,連你也要拉走!」
街角一間屋內也忽然傳來細細的童音:「爹,那個人為什麼被抓還在笑呀?」
「別問!快回屋去!」男人神色慌張,一把將孩子扯回屋裡,木門「砰」地合上。
還有一戶老者聲音沙啞地低嘟囔:「唉……老謝家的骨氣,到這一代還在。」隨即又自知失言,忙重重咳了一聲,把話生生吞回去。
軍卒的腳步聲越行越遠,街上再度沉寂,只餘暗夜風聲穿過瓦縫,彷彿方才的一切只是幻影。
崔少雲潛運神農內經,街坊的議論入耳,句句令他好奇。
「咦?是謝哥哥,他怎麼又被抓了……這都第幾回啦。」只見那乞兒哥哥也湊過來,扒著窗沿小聲道。
崔少雲一愣:「你認得他?」
乞兒點點頭,壓低聲音道:「他叫謝青,是名舉人。常常喝多了酒,便作詩暗諷這城內不公之事。官兵曾經多次警告過,可他還是照寫不誤。乞兒村的人都很佩服他的……因為只有他敢替我們這些窮苦人發聲。」
說著,他悄悄瞥一眼樓下,又補充道:「前幾日,他就在這客棧喝酒,還題了詩在牆上……嚇得掌櫃趕緊拿水沖了,就怕惹麻煩。」
崔少雲心裡微動,問道:「哦?有這回事?他屢次這樣行事,官府怎不嚴辦?」
小乞兒續道:「聽說謝哥哥的先祖對現任太守有恩,所以太守睜一眼閉一眼。每次惹事,官兵也不敢真打,只把他綁到南市的老槐樹下。那樹據說是謝老太爺親手所植,說是讓他在那兒罰跪,思量祖上的清名,好好反省己過。」
小乞兒停了停,聲音放得更低:「說來謝哥哥也很可憐,謝家如今只剩他一人了。」
兩人說話同時,那青衣男子被官兵架著行走,正經過崔少雲所在樓前,恰與其四目相接。他眼神不怒不懼,嘴角微彎,似笑非笑,竟還輕聲哼了兩句什麼。
就在那一瞬間,崔少雲胸口一熱,彷彿從這放蕩不羈的男子眼神中,看到一種似曾相識的熟悉感。
是在哪裡看過呢?
是了,崔少雲腦海浮現方才在太守府門前的遭到辱罵的心境,竟與此刻謝青的眼神中流露出的情感無限重疊——這人處境,與自己何其相似?同樣言真話、懷熱血,卻又都為此受辱、受屈。
他回望官府高牆,沉沉如山,再看那青衣被綁之人,反倒眼神灼灼,如帶風雷。
「或許我該與這人談談。」見了謝青,不知為何,崔少雲心中莫名地冒出了這麼一個想法。
「照顧好你弟弟,我去去就回。」崔少雲回頭向乞兒哥哥說道
隨後,只見他一個翻身便出了窗外,運起輕功直躍客棧瓦頂,一路跟著押解謝清的兵士而去。
——卻也正是從這一刻開始,兩條命運的河流,開始交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