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你大三歲……?」
鼓足勇氣,選一個風和日麗的星期六,給家裡打了這通電話,要將認識靜玫的事情告知老人家,算是一個驚喜。不料在心裡預擬了好幾天的說詞,隨著父親的頭一句評語,消失得無影無蹤。
過了不知有多久,他就這麼空對著話筒,啞口無言。從沒想過年紀會是個問題。事實上,從與靜玫第一天見面起始,饒書廷的腦子裡便幾乎從來沒冒起過「她年紀其實較我為大」的念頭,在他而言,這是再自然不過之事。因此在兵棋推演的說詞之中,壓根兒忘了將年齡差距的因素列入考量。
然而,老父這句話一出口,他很快便警覺到:年齡差距是個問題;且在二老心裡面,顯然還是個大問題!
接下來,一切的警覺或恍然,似乎都來得太遲。先是聽見他突然交了個女朋友,二老一副不可置信驚訝歡喜的語音,隨後得知女孩子年近三十,急轉直下,老爸老媽各持電話分機,開始一句緊跟著一句地追問下來,絲毫不肯放鬆。
「怎麼跟這個女孩子認識的?」「網路?有沒有搞錯?人家對你有什麼企圖也不曉得,現在在網路上的女孩子多亂七八糟地!」「聽到你是有錢人,誰不會對你好?……她是做什麼的?」「舞台劇?……那是什麼東西?……作秀的女孩子你也喜歡?」「給你介紹這麼多,這個究竟哪裡比別人強?」
一連串的質問說詞,種種匪夷所思,著實令饒書廷措手不及。掛下電話,他才自縹緲虛無中醒覺,心底處一股不安的情緒隨之逐漸清晰成形。
靜玫搖電話來,找他上館子。
攜著她的手,在鬧區的街巷上隨意閒聊走動,尋找不聞口碑的精緻小店,那是兩人週末慣常經營的浪漫。「故意或不是故意,生活中發生了太多個閃神,總要想辦法一個一個找回來。」靜玫如是說。
她妙語如珠一如往昔,饒書廷卻心不在焉,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著。胡靜玫心細如髮,他的舉止神態自是一一看在眼裡,料想他有著自己不能插手的難題,正在心頭盤算處理,也不說破,裝作沒一回事般繼續自個兒說著笑話,逗他開心。
這一趟尋覓找得比過去任何一次都要來得久長,當他自不知何時開始的冥思中被胡靜玫喚醒,抬頭一看,兩人正站在一家生鮮超市的門前。
「喂,你很餓很餓了嗎?」
他望著超市前的人來人往,又望一眼胡靜玫,一肚子問號,「是啊,很餓很餓了,直接抓超市裡面的冷凍蔬菜、活跳蝦來啃最適合了,事不宜遲,咱們這就進去!」說著扮個鬼臉。
她嘻嘻一笑,「嘿,你自己不幫忙找餐館,這筆帳還沒跟你算呢,你看著辦吧。」低頭看了看錶,「已經七點了。如果很餓了,我們在外頭找間店充飢就罷;如果你還可以等,我今晚燒菜給你吃,好不好?」
「真的?我當然要吃你燒的菜!」饒書廷一聽,兩眼不覺瞪得老大,「不過,先講幾隻以前白老鼠的故事來聽聽。」
胡靜玫哼地一聲,推了推他腦袋瓜,「你是第一隻啦!認命吧。」拉著他的手臂就往蔬菜水果區走去。
星期六的傍晚,最新鮮完整的蔬菜遠在中午之前就被搜刮得差不多,此時已經沒剩下幾個顧客在這一區翻尋。她撇下饒書廷,仔細挑選了幾束菠菜和白蘿蔔,「青菜我隨便作一點,有沒有你特別想吃的料理?說說看。」
饒書廷從沒聽胡靜玫說過作菜的事,此時聽她提起,不禁大感好奇,「嗯?有沒有妳最拿手的,或者看妳方便就好。我都可以。」
「這樣啊?那好。」她提起籃子,兜到肉類海鮮的冰箱前,邊看邊想,「都已經這麼晚了,就不作太多樣太複雜的菜餚了,唔,看看……糖醋魚椒鹽蝦麻婆豆腐排骨湯……或者可以再加……」
「啊,等等等等……」饒書廷嚇了一大跳,「只有我們兩個人,作個兩樣也就夠了,何況還有青菜。」
「咦?本來想吃不完可以留給你作便當的。既然這樣,就炒蝦子和排骨湯好了。」
饒書廷替她將生蝦和排骨塊拿了放妥,一面看著她繼續翻尋調味佐料,一面忍不住問:「從來都沒聽妳講過會做菜的事,今天怎麼突然間良心發現?」
「嘿嘿……你沒聽過的事情多得是,慢慢看著,以後嚇死你。」她半彎著腰,一隻手探向櫃子深處掏拿,把各式醬料一瓶一瓶取出來端詳比較,「舞台劇演出淡旺季並不定期,我有空閒時的唯一興趣,就是自個兒隨便烹調點東西,如此而已。」
「哇,『左岸』裡的人真有福氣!」
「福個頭啦,我只在過節時作幾道小菜,讓大家聚聚打牙祭,像樣點兒的菜餚嘛,你真的是這幾年來頭一隻白老鼠。」她臉上帶笑,手中不停,忽又發問:「對了,你的父母親……知道我們兩個的事了嗎?」
「嗯,知道啊。」
「……他們對於你交了個年紀比你大的女朋友,有什麼看法嗎?」
這一下恰巧問中饒書廷心事,大半個下午的神不守舍,居然被胡靜玫一語道破,卻是意外還是瞭解?他傻了一下,假意別過頭去看其他商品,「呃,我爸媽根本連妳的面都還沒見過,怎麼說也說不得準。」他不願對胡靜玫撒謊,話一出口,自己的父母並不滿意她的基本條件,這個言下之意卻是再明顯也不過。
胡靜玫喔了一聲,「這樣?……咦,找到了,可以走啦。」將幾個小瓶子拋近籃裡,甜甜地摟著饒書廷走向門口,半點氣憤或憂急的表示也沒。
這會兒反倒是饒書廷見她舉止如常,頗感意外,提心吊膽地再三觀察她的神態,也的確毫無異樣,不由得大感寬慰,「我就說,哪天我爸媽真的見到了妳,一定也會很喜歡很喜歡妳。」胡靜玫笑了笑,掏出皮包付錢。
回到饒書廷的住處,已經將近九點。胡靜玫將他推進浴室盥洗,自己一個人下廚房開始整治。
密室裡蒸汽騰散,他任強勁的蓮蓬頭水流衝激臉龐,試圖將心田上家人們投射出來的質疑眼神,自靜玫的溫柔笑靨上層層剝離。難。無論他如何抽絲剝繭,種種勢利、冷漠、壓力、鄙夷……有如附骨之蛆,重又層層覆蓋回來,竟覆蓋上他的手、臂、至全身,滲入皮下嚙咬……。
使勁甩頭,髮上的水珠飛濺四散,兩方的幻影也隨之銷匿不見。他抹去鏡子上的霧花,望著自己,幾道水線自額頂略過滿佈紅絲的眼眶,於臉龐周圍緩緩爬下。
「……遇上自己真正屬於的人……」
走回樓下,瞥見餐廳桌上已經擱放了兩道熱氣騰騰的菜餚,不由得歡呼一聲,三步併作兩步趕上前細看,一盤清炒菠菜、一盤椒鹽鮮蝦,濃香撲鼻,饒書廷只嗅了兩嗅,肚子立刻十分應景地咕嚕咕嚕唱諾起來。
胡靜玫正好端兩碗白飯過來,和饒書廷不約而同望著他的肚皮部位,仰頭哈哈大笑。
「還好妳燒菜的動作神速,不然這會兒肚皮不是唱歌,要打雷了。」
「誰說我快?是你自己不知道在浴室裡窩什麼窩得這麼久。」她把饒書廷推上椅子,吻一下他的臉頰,走回廚房,「你先動筷吧,排骨湯還得再熬一會兒。」
被這香味一薰,更加意識到自己飢腸轆轆,也不管燙,迫不及待地挾一隻蝦送入嘴中,連蝦殼也懶得剝了。虧得胡靜玫火喉拿捏到位,連殼也炸得酥軟,入口而化。饒書廷閉上眼睛,慢慢嚼嚥,頓時心中竟油然生起「人生有蝦,夫復何求」的詩句來。
復睜開眼,胡靜玫不知何時坐回對面,正雙手托腮,帶著滿足笑容望著自己。「好吃不好吃?」
饒書廷突然五官糾結,故作橫眉豎目的表情,伸指捏了捏胡靜玫的鼻子,「嘿嘿,妳那麼會烹調,怎麼以前都不跟我說?害我少吃了好幾個月妳燒的菜。」
「誰叫你不問?」胡靜玫笑了,「倚天寶劍不隨便出鞘的。再說,這可是我的終極法寶耶!會燒菜的女孩子,多少可以在公……在男朋友家裡那邊加點分數吧?」住口不往下說,端起碗來便吃。
饒書廷嚼到中途的一口菠菜,登時難以下咽,餐廳更霎時間變得燥熱不堪起來。
「玫,妳還在想下午說的話?」
「怎麼可能不想?」她還是笑了,一副坦然的神情,「不過反正感情就是這麼回事,交往到一個地步,好壞都有得擔心:印象不好,擔心該怎麼補強;印象好,擔心將來會每況愈下,嘻嘻,所以也沒差啦!」
經她這麼一說,饒書廷微微舒了口氣,反而不知還能從何安慰起。
胡靜玫見他半帶擔憂的樣子,暗地裡輕嘆一聲,走到他身後,臉頰溫柔地貼上他的頭髮,「書廷,我只在乎、也只能在乎你的想法;你的家人怎麼認為、怎麼要求,我只好盡力去作。但是要讓我知道,背後還有個你,其他的一切就都不會是問題。……這樣好嗎?」
他握了握她的手,滿懷感激,忍不住低頭親吻。胡靜玫忽然惡作劇地在他耳邊呵了口氣,「OK,現在輪到你說說看:你對我家人的終極法寶是什麼?」
「啊?法……什麼寶?」饒書廷咽了口水,調皮地半吐舌頭,「那苟,偶的舌頭燙桑了,不能縮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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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還可以,可是到底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會燒菜的女孩也多的是,何況她作得有特別好嗎?我們是無所謂,你弟妹們都說不覺得。那怎麼說?」
「……家裡見過她的人,沒有一個喜歡她,你又怎麼說?」
「……而且大你三歲,你現在不後悔,以後保證會……」
「你到底還在頑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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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週末的夜裡,涼意如冬。
饒書廷下了個決定。
山道旁一角,他們兩人並坐望著月光。胡靜玫一貫地笑容滿溢,背對著躺入他的懷中,輕哼著不知名的曲調,拉起他的手臂圈抱住自己,沒察覺到他掌心的汗水。
「玫,我……我有話告訴妳。」
「嗯,說吧……你的心跳得好快唷!」她側過臉來,輕輕啄了啄自己的胸膛,便即靠著不動,像要準備仔細聆聽。他深深吸了口氣。
千頭萬緒,不知要從何開口。「當初向妳求婚的那個男孩子,他……到現在還在追求妳嗎?」
胡靜玫笑了,「是啊,我實在拿他沒輒,我們兩個相親認識,中間沒什麼共同的朋友可以轉達勸說之類的訊息,所以除了躲他也別無方法。嗯?」
「玫……我們不能再在一起了。」
他極其艱難地吐出滾在嘴邊多日的字句,自己遂如預期中般跌入漆黑無邊的地獄。懷裡的軀體先是一顫,像是剎時之間反應不來這句話是什麼意思;隨即像是明白了什麼,整個身子驟然冰冷下來,她使勁要推開他的手臂,掙扎著起身。
「不!不要!」饒書廷慌忙將她一把緊緊抱住,乾枯的唇埋向她頸間,「讓我說完,求求妳,求求妳……讓我可以把剩下來的話說完。」
她僵坐在原地,任饒書廷圈抱著,不再推卻,卻也不再貼近他的懷裡;月光下,她單薄的身形一動也不動,看不見眼眸嘴角的背影更顯悽苦。饒書廷移動手指,輕輕地,緩緩地撫向她的衣袖、藕臂、纖指,眼睜睜讓一顆心逐漸被刨割成片片。
「要分手……可以。請給我一個理由。」
理由……難道分離真的需要什麼理由?又能夠幫助些什麼?饒書廷僅存的勇氣,只夠讓他鬆開牙關,對著胡靜玫沒有喜怒的背影,一個字、一個字努力把剩下的故事講完,但他畢竟是說了,將反覆琢磨過的千言萬語一次說盡;卻始終不敢且抗拒著開口詢問胡靜玫的想法,更不敢去扳轉過她的身軀,見她最後一面:無論是拭去她頰上的淚痕,或者吻去她唇角的冰寒。他擔心自己一旦這麼做,勉力撐持著的唯一心防底線,終究會要崩潰決提。
她整整大自己三歲有餘。長輩有云,雙方年紀差三、六、九歲,是大忌,何況女方比男方還要年長。帶靜玫回家那天,讓她受盡了一家上下的冷淡與白眼,她心中委屈,不言而喻,面對自己的時候,卻總是一副偽裝出來的甘之如飴。
這一切看在眼裡,饒書廷卻猶豫了。自己終究是長大了,大到不能再自欺欺人,不能再單純地信奉結婚只要兩廂情願就能幸福一輩子的童話,也大到可以輕易理解婚姻其實是兩家人而不是兩個人的事情。一旦嫁作饒家人,靜玫其實不是同自己過兩個人的生活,而是必須和整個饒家相處。長輩、家人給她的壓力與挫折,肯定會逐步且迅速地侵蝕兩人之間的愛情。
他愛她,渴望她得到幸福;而幸福的定義,既非在瞭解永恆的真諦之前即一昧盲目地追求永恆,更不是對可預見無解的痛苦未來任意立下兩廂廝守的承諾。跟他的家人相處,她不會快樂。他是個出眾的股票分析師,擁有最清晰的投資報酬率邏輯理念;為了他們兩人的幸福,所要付出的成本風險,太高太高。那不只是為了自己,更是為了她。
這一切的一切,都是理由;然而,也都是他說不出口的真正理由。
既然一樣避免不了傷害,他寧願選擇撒一個令她恨上自己的謊,至少,恢復得快。
於是,他倆之間最初的邂逅,成為一切錯誤的原罪。
一天十幾個小時的瘋狂工作,讓他很早便打消了三十歲前成家立業的打算。佔有她,是種全然的自私,是他自制不了的慾望而未必是企圖長相廝守的愛意;自熱戀中醒覺後,他明白自己不應該、更沒有這個權力,抹煞她追求幸福的時間和機會。何況,分身乏術的他,未必是她最好的抉擇……。
他一字一句在她耳邊說著,說著,彷彿呢喃,必須費盡氣力才能勉強掩飾自己語音上的顫抖。已經是無可改變的決定,他唯一能做的,只有自以為是地去盡量減輕兩人所必須承受的痛苦。
她聽著,聽著,始終沈默。
直到她推開車門離去,直到那孤單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她家門口,饒書廷沒能再見到她的面容一次。
就這樣,胡靜玫的形影有如被鬆了手的風箏,從此飄出饒書廷生命的水平線外。
兩個星期後的一個清晨,他從電腦通訊軟體上,接獲她傳來的兩只短箋,當時人並不在線上。
第一只上頭寫著:「你沒說出口的話,我都知道。並不是你的錯……是我自己沒有八年的時間,來讓你父母親回心轉意。」
第二只上寫著:「我沒怪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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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的溫度與妳的髮香
妳的喜悅與妳的感傷
我放縱思緒想像
在腦際心田不住飛舞繚繞
繚繞著一張我親吻不了的臉龐
繚繞成一份我無計迴避的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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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遠遠望向桌上擱著的、兩張未曾拆封的杜總的喜帖,呆呆出神。
公司的老新聞了,他連喜帖封面都懶得瀏覽,更甭說拆閱。杜總向公司提出辭呈,蜜月之後即將另謀高就,消息傳開,整個財務部門登時陷入一片空前混亂,公私瑣事交雜,又是繁紊好玩,又是焦頭爛額。想必是忙中有錯,才會把同一位邀客通知了兩次,偏偏通知失誤的又是杜總身邊鮮少出錯的得力助手安妮,怎麼想都有點匪夷所思。若是平時,免不了也要給黃棟梁去通電話相互揶揄一番。
只是,此時此刻,未免有點沈重。
沒想到,杜總的婚期,跟她的竟正好在同一天。
不知怎地,竟隱隱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舔舐傷口的方法,是學習習慣把巧合解讀作註定,否則……面對胡靜玫的婚禮,眼見佳人別抱,他情何以堪?
終究沒有勇氣詢問她的婚禮地點;其實也無從問起。兩個星期前某天,他收到胡靜玫傳來的訊息,上面註明了婚期、飯店名稱等等,簡單地邀請他參加,那時她人已不在線上。他只匆匆瞥了一眼,也沒有回信,便毫不遲疑將訊息整個刪除。那個瞥見了的日期,卻狠狠地烙印上心田,從此忘卻不了。
那個日期……碰巧也是今天。
沒有收到來自她的喜帖,饒書廷完全能夠體諒。其實即使她邀請自己,為了避嫌,他也多半會在理智上明確地作下婉拒的決定;然而情感上畢竟不由自主,仍要在此刻無謂地留意著始終靜默的電話,電腦游標仍要若有意似無意地搜尋著檔案回收夾裡過去的資料。
愈等,愈找,心愈沈。
不知究竟有多久,他像野鬼般在房間角落四下遊蕩著,靜若死灰的密閉空間中,牆上時鐘滴答滴答的聲響震耳欲聾,秒針每爬動一格,就似在他心上捥上一刀。炎熱、窒悶、汗水、紊亂……在這個他一生中最漫長的週末午後,無力掩蓋自己心底那份無從悔恨起的傷感。
尖銳刺耳的鈴聲倏然響起,好容易地,他自縹緲虛無中醒覺,隔了許久總算記起自己是誰,再隔了許久記起自己身在何處。伸手去砸鬧鐘,刺耳聲音卻依然不斷,原來鈴聲是來自電話。
「喂喂喂?小饒,我在你樓下了,該出發了吧?咱們快遲到了。」一怔之下,才認出是「急驚風」準時接車來了,饒書廷望望時鐘,望望自己,別說衣著,就連盥洗也還沒有。
他匆忙隨便梳洗幾番,套上外衣長褲,隨便扯了條紮好了的領帶就往樓下衝。刻意避開黃棟梁七分不耐三分狐疑的詢問目光,一聲不響地上了車。
視線飄向飛快向後逝去的霓虹燈光,眼前竟頗覺朦朧。一片蒼白的腦際,開始自動充填起他此刻最不願擁有的記憶,以及虛幻:空蕩蕩的舞台上,靜玫的輪廓歷歷在目,她親吻自己、依偎在懷,正待開口訴情,溫軟的軀體忽然離己而去,二人詫異之間,她被千萬道刺眼光芒團團圍繞,褪去後,身上已被換穿成一襲淡雅的白紗。她驚訝、害怕、出力掙扎,使勁推開兩人之間瞬時築起的層層障礙,努力向自己走來,卻身不由己愈離愈遠。終於,她望向自己的焦迫神情,逐漸冷卻淡然、終至絕望,佇足片刻,轉身漾朵笑靨,挽著一個看不清面貌的黑影,慢慢遁遠,不再回頭。
因為他的手,僵硬地停留在身畔,自始至終沒有伸出去過……。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肩膀忽地一陣猛烈搖晃。「喂,王牌!到站啦。」
乍然驚覺,身側的嘈雜人聲迅速喚回自己的意識。他打起精神,乏力的眼光悠悠飄向車窗外頭,恍惚穿過歡笑熙攘、來回交錯的重重形影,乍然被一紙鮮紅牢牢抓住。五個墨汁大字,在他腦海中支離分解、排列成一組組不具意義的符號來回折騰,復又拼湊原本樣子,添加上看似陌生、實則熟悉的音節,艱澀地自他舌尖繃出。
「杜……胡府喜宴。」
胡。
怎麼回事?
他忘了自己是如何地下了車,又是如何地跟著黃棟梁穿過人群走進飯店,然而一走近簽到席,他便迫不及待越眾上前,焦慮地捕捉名帖上新婚儷人的名字,一個字一個字地仔細讀去。
「謹詹於中華民國XX年X月X日星期六
次男 杜漢卿
長女 胡靜玫……」
長女,胡靜玫。
夢境。現實。從恍惚、訝異、到恍然,過去三個多月以來的零碎記憶,忽然自動整齊地串連在一起,成為一個完整的邏輯。一個令自己難以置信、卻又真實已極的邏輯。
……「喂,快恭喜我,我要和相親成功的對象結婚了!」
……「哈哈哈……杜總這頭不惑老牛,竟然也談起戀愛了?」
……「沒感覺,就是沒感覺,這種事強求不來的。」
……「愛……是種不能割捨的眷戀依賴……」
……「杜總怎麼一副家裡死人的樣子,沒精打彩的,該不會是失戀了吧?」
……「我沒怪過你……只怪我沒有八年的時間,來讓你父母親回心轉意。」
……「聽說杜總精誠所至,終於讓美嬌娘回心轉意,這回要玩真的了!」
……「騙你作啥?婚期都訂了!」
……「我偏偏就是相信還會有一次機會,讓我遇上自己真正屬於的人……」
玩笑?
呵呵。好一個大大的玩笑。
兩封喜帖,一封來自杜總,另一封,想不到竟是來自於她?
靜玫允婚而悔婚,杜總戀愛復失戀,兩人個別的遭遇,原來所構築的竟是同一個故事?
而自己,意外成為這個故事中的第三者……。
更意外地沒去拆看那兩封喜帖。
巧合!心底一個聲音隱隱告訴自己:不是真的,那不會是真的……。
直到他一轉頭,猛然瞥見幾個肆無忌憚、嬉鬧走過的青年男女。
那是「左岸」劇坊的人。
他才總算明白過來,所有一切臆想巧合,確實是真的!
忽覺臂膀被人一陣拉扯,卻是急驚風,「小子,你怎麼啦?」半轉過頭,黃棟梁與他幾近失焦的眼光相對,嚇了一跳,「咦?喂喂喂,發生了什麼事,肚子痛?不舒服?還是看到前任女友了?」
饒書廷心中一凜,急驚風果然閱人無數,三個瞎猜想必有一個中的,令他不能不敬畏服氣,只得急忙挺直腰桿,打個哈哈搪塞過去:「呃,沒什麼啦,沒吃午飯,看來是有點餓昏頭了,呵呵呵。」黃棟梁意味深長地瞥了他一眼,點了點頭,也不追問,「離開席還久得很,等會兒致詞什麼的排了一堆,我看先去把別桌的泡菜花生米搶來充飢才是真的。」
兩人走進飯店,望去,財務部門總裁婚宴,果然毫不含糊,席開足達七十桌之多,尚且人滿為患。財務暨行銷部門的伙伴,在離親友席不遠處佔了近兩桌,幾個早到的同事遠遠地見到黃棟梁,高舉啤酒罐對著兩人吆喝揮手。
他跟著急驚風步入大廳,經過中間的席次時,身側忽然傳來幾下輕聲驚呼,音調十分熟悉,饒書廷知道定是被「左岸」的人看見了自己,雅不願在這時與他們相認,當即低頭加快腳步,匆匆走過。
黃棟梁上前跟同事敷衍了兩句,又三步併作兩步地上別桌公關去了。饒書廷揀個位子坐下,心不在焉地和同事隨意說笑幾句,隔不多時,身邊忽然一個甜甜的聲音說道:「Stan課長,不好意思,請問這裡有人坐嗎?」抬頭看去,是杜總秘書安妮。
安妮和饒書廷是財務部門裡唯二沒有「死會」的員工,平常因為主僕關係,同事間不好打趣,此刻適逢頭頭大喜,一群哥兒們豈有不趁機揶揄的道理?「安妮啊,怎麼到現在還沒交男朋友?眼光那麼高喔?」「其實Stan課長人很好,就是龜毛了點。」「怎麼樣?要不要考慮一下?很有機會的喔。」
安妮外表看來文靜,性子倒是豁達大方,於應對這類同事間的玩笑話極有分寸,能則陪著打趣,不能則一笑置之,也不縈懷。饒書廷過去將自己與胡靜玫的交往過程隱藏得很好,此時只好勉強掛起了個笑容,有一句沒一句地敷衍著。人聲鼎沸,本應頗有躁熱,他卻感覺自己正緩緩地、不住地向下沈墜、沈墜,沈墜到彷彿每一寸肌膚血液都冰冷到不見了溫度,僅剩下失去節奏頻率的呼吸。
「老哥,這麼久不見?」
熱鬧間,一個厚重的手掌拍上自己肩頭,饒書廷一聽見那低沈冰冷的聲音,不用回頭都知道這會是誰。
財務部門的同事們只道那是饒書廷的朋友,誰也沒放在心上。他微笑起身寒暄,對上狐呆眼中射來既是鄙夷、又是失望的目光。瞥向「左岸」的席位時,見到阿三、小毛幾個正帶著擔憂的神色望向自己。
「你們大家都好嗎?」
「好哇,我們很好,」狐呆笑了笑,「幸虧及時認出你的真面目,阿靜不用再離譜地錯下去,咱們幾個現在都好得很。」
「……有何貴幹?」
「貴幹啊?」狐呆又笑了笑,「幹這個。」驀地一把將他揪過來,往他嘴唇上重重地吻了下去。鄰桌傳來幾個婦人的輕聲驚呼,隨即四周陷入一陣詭異的死寂,周圍賓客無不目瞪口呆,與正持續播放著的婚禮音樂全不搭調。
饒書廷心頭劇震,腦筋登時陷入一片混亂,對方未刮淨的鬍渣與濃重的酒精味更令他難受已極,本能地將狐呆用力往前推開。狐呆跌開幾步,也不再使強,嘻皮笑臉地對他比個手勢,帶著勝利的神情回到「左岸」的席次上,自顧自地喝酒說話。
饒書廷知道狐呆故意讓他在大庭廣眾之下難堪,出一口氣,此刻他心神俱疲,面對同事們一個個震驚駭異、又不敢多嘴相詢的神情,根本也不想多作解釋,面無表情地回到座位上,喝一大口酒。財務部門一時間鴉雀無聲,誰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鄰近幾桌卻紛紛對著饒書廷指指點點,低聲私議不休。
騷動間,西裝筆挺的杜總與伴郎一起走上主席台,結婚禮讚隨之悠揚傳出。原本嘈雜的大廳遂逐漸低緩下來,所有人紛紛離座轉身,一時間上千對目光齊聚向大廳門口。
新娘子著一襲素雅迷人的白紗,微低著頭,在父親的牽引下一步一步走上前來。財務部門中頗有從未見過總經理夫人玉容的,此時嘆然之外,都不禁竊竊私語起來,「哇……我們杜總真有福氣,討了個這麼漂亮的老婆!」「聽說是教舞蹈還是什麼的,可有氣質了。」「不止哪,聽說為了嫁給杜總,連工作都辭掉了,以後在家裡專心作個少奶奶。」「可不是?我們杜總現在已經坐擁金山,將來另謀高就更加水漲船高,誰嫁給他都不愁吃穿,還工作個什麼……」
財務部伙伴兀自私議不休,只是經過片刻前的狐呆一幕,所有歡呼叫好都難免讓弔詭的氣氛給打了折扣。安妮湊到饒書廷耳邊,輕聲說道:「Stan課長,你還好吧?」
「嗯。謝謝。」
安妮試著想轉移他的注意力,為適才的尷尬解圍,「課長,你看總經理的新娘,真的很美喔!」
「嗯,可不是麼……」
她是世界上最美麗的新娘子。他心想。
同事們的讚賞嘆息,一句一句竄入耳裡,像是一刀一刀捥上他心房,所有他知情的他不知情的、關於新娘的一切,熟悉的部分令他窒息,陌生的部分令他激動。他不能聽而不聞,一股衝動就要轉身離席,兩條腿卻像牢牢地被釘在地板上一般,根本半點動彈不得;他很想、應該、甚至必須別過臉龐,視若無睹,然而眼光一旦落到新娘子身上,卻說什麼也移不開去。
伴隨著慢板的音樂,新娘父女漸步趨前,經過財務部門這兩桌時,新娘似乎微微抬起頭來,目光透出白紗,略微流轉搜尋。
饒書廷一下子注意到了,心臟在胸腔中大力幫浦,剎時間舌乾唇燥,幾欲窒息,緊緊盯著新娘的白頭巾,眼睛更不稍瞬半下。
「她在找我!她在找尋我!……」
果然,胡靜玫看見了他,對上他幾近呆滯的眼光,也不避開,櫻唇微綻,很輕、很緩、很淡地笑了開來。
「嗨,你好嗎?」彷彿聽見她這般問候。
「我……很好。」他總算反應過來,卻畢竟是哽在喉頭裡了,或是被胸口處宛如怒濤拍岸的千言萬語所取代了。但她懂得,於是摀上他的唇。
「他非常愛惜我,我會幸福的,請放心。」在那道再熟悉不過的溫柔神色飄離之前,捎下來自她心田最後一句無聲的話語。
「好好照顧自己……你也一定要幸福。」
不過幾秒鐘光景,新娘子倩影從財務部門的席位前盈盈步過,於他卻彷彿過了千百萬年尚且不止。饒書廷從神遊中驚覺,追望而去時,胡靜玫的手已經由父親交給了神情拘謹緊張、眼角卻帶著滿足笑意的杜總,兩人攜著彼此面對著證婚人。
「……此時此刻,新娘新郎結爲恩愛夫妻,從今以後,無論貧富、疾病、環境惡劣、生死存亡,你們都要一生一心一意忠貞不渝地愛護對方,在人生的旅程中永遠心心相印、白頭偕老。最後,祝你們倆永遠鍾愛一生,同心永結、幸福美滿……」
滿堂喝采掌聲之中,他目不轉睛地盯著二人交換戒指,然後是胡靜玫嬌弱的身軀,伴隨著一條厚實的背影,逐漸隱匿消逝在大廳一角。
「我將在茫茫人海中尋訪我唯一之靈魂伴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心裡僅存的那份懸念,匡然落地,粉碎成片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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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是團身裹寒霜外衣的火焰,唯有拿得出同等熱量光芒的他,得以覺察妳的熱情、擁抱妳的愛意。淌下的血,別用以塗補妳的外衣;妳的孤獨,無礙於妳的美麗。」
「你是塊掛著熱誠假面具的冰,那見不得人的一點溫度,只給自己,咫尺遂輕易劃隔作天涯。拒絕融化,付不出真心,留不住暖意;你的拘謹,說明了你的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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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深夜。
三分酒意,卻有九分酩酊,他腦海中一片空白,搖搖晃晃進了家門,將西裝外套隨便往沙發上一拋。瞥眼間,電腦並沒有關機,順手搖去螢幕保護程式,接上網路。赫然見到一只短訊息在螢幕角落閃爍不定。
「嗨,你在?」
怎麼……怎麼竟是她!饒書廷僅存的一縷知覺被乍然喚醒,心頭噗噗亂跳,酒意去了小半,匆忙地按了回覆鍵,打字的手指卻克制不住地抖。
「嗨。」
「剛回到家?」
「是啊。喂,有沒有搞錯?洞房花燭夜還上網路!」
「管他,我老公醉得不像話了,才躺下去就鼾聲震天。」
老公,老公。酒精似乎在體內重新起了作用,將心螫灼、揪絞,然後撕裂成片片。「那妳也不應該上網啊,什麼態度……」
又是張熟悉的長笑臉。「婚禮上沒機會跟你說,謝謝你今天來。」
「……」
「?」
「祝永浴愛河。」
她笑了,他透過閃爍著的電腦螢幕臆度,彷彿笑得那麼幸福、那麼燦爛。
「今天跟你來的,是你女朋友吧?」
跟自己來的?女朋友?……啊,她誤以為的是安妮?他念及於此,百味雜陳,鼻頭有些發酸。「是啊。她現在在我這兒,睡著了。」
「呵呵,正好,給我個可以不用麥克風的理由。」
「吵醒妳老公(你女朋友)就慘了。」他們竟然同時寄給對方一封類似的短箋,讀著,不約而同地一笑。
「劇團真的收了?」
「嗯,老公給新東家外派到大陸,我跟著他以後兩地跑,不可能還有機會去經營『左岸』了。」
「真可惜。」他不知還能再說些什麼。
「倒還好,反正還可以是興趣。只是很捨不得左岸裡的那群傢伙。不過他們也都找到很好的工作了。」
於是一陣長久長久的沈默。
「朋友?」她問,還附上了一個不知哪兒來的手掌符號,意指握手。
「永遠的朋友。」於是他答,還將手掌「複製」回去。
Jannifour突然從線上名單中匿去,她沒有道別就離開了。整個電腦螢幕在一瞬間安靜了下來,黑暗中,這份沈寂彷彿正延伸向無邊無際。
饒書廷呆了片刻,只覺全身虛脫乏力,像是剛做完一場很長、很長的夢,夢得卻比任何清醒的片刻都要來得真實、來得心力交瘁。漫無目的地瀏覽著硬碟裡的檔案,赫然萬綠叢中一點紅、唯一一個純文字檔案捕捉住他的目光。
「廝守。」
他猶豫半晌,將檔案叫出來,隨意看了兩回,喃喃之間,忽然猛按消除鍵刪去大半,凝思了不知多久時候,指頭開始在鍵盤上跳動起來。
「佇立在
沒有預留空間的
驛站 回頭
俱是坎坷荊棘險峻薄冰
此刻
任他一紙承諾
輕撫妳積累沉重的傷
從彼此的過客
流連成歸人
紮一頂營帳
喚它底名字叫家
他潮熱的掌心
作妳勇氣的泉源
未來縱使未知
收執輕狂……」
饒書廷默默地誦著修改過了的詩,一遍又是一遍,視線隨之逐漸模糊起來;良久,他強打精神,運起僵直了的手指,將詩末原本的「讓我為妳、挺住風霜」八字補上,望著,望著,竟是痴了。
又良久,他第二次將這八個字刪去,打上「有他相隨、不復悲傷」,複製成一份新的短箋,傳送給她。
「收件人將在上線後收獲訊息。」
他關閉視窗,徹底刪除了「廝守」的檔案,然後將整個通訊軟體解除安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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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你畢竟走了
伴隨著靦腆的道別及揮袖
我駐足原處
只能目送你漸遠的心、不曾稍褪的形影
究竟是怎樣一種情鍾?
悄悄扣上我的了之後又輕易卸下了你的
纏繞著的千縷情絲
瞬間凝作萬斤枷鎖
我慢慢自心房體膚間抽出,一根,又是一根
淌下的血,嬌艷成玫瑰
燦爛在無邊無語的蒼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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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場「Encore!Encore!」的歡呼聲中,巨大的舞台布幕第三度被掀拉開來,「The Phantom of the Opera」(歌劇魅影)全體演員攜手走出,又一次對著爆滿喝采著的觀眾們行禮謝幕之後,緩緩退去。
觀眾在交談笑語之中紛紛離席。約莫十五分鐘過後,觀眾席上僅剩下四名做最後清場的警衛、七八名負責整理場地的工作人員。
還有他。
這是他來到美國出差兩個星期,住留紐約的最後一個晚上。週末已經沒有任何的會議行程安排,他委託Jennifer購買三場百老匯的門票,想在這兩天裡一償欣賞高水準舞台劇演出的宿願。分公司這邊的一位老美行銷人員十分熱心,不但訂購了包廂票,還自告奮勇隨同前往。饒書廷很客氣地接納了這大個子老美第一場「美女與野獸」的介紹陪同,後兩個見面安排卻婉拒了,甚至還偷偷將第三場「歌劇魅影」的包廂票換成前排位子,連舞台上表演人員的五官輪廓都清晰可見。他希望能在不受干擾的情形下,獨自融入表演者與觀眾的互動之中,盡情享受片刻地放縱感性五官。
當全體演員第三度出場謝幕,他拍得疼痛的手掌卻嘎然而止。理應條理分明的記憶心緒,一下子恍惚起來。
四年的時間,可以改變很多事情,真正令他驚訝的倒是那些沒有改變的部分。記得父親母親替他安排了無數次的相親,他也非常配合地次次出席,有兩、三個看得算是順眼的,還主動另約了一次出門吃飯。沒有一次結局不是有如石沈大海;沒有任何一次,丟石頭的人不是他。
「沒有感覺,就是沒有感覺,怎也勉強不來的。」
起初年邁雙親武斷地認為,他是心中仍割捨不了對胡靜玫的感情,乃至於跟家人賭氣不娶,便苦口婆心地勸說,相信時間與旁人能幫他沖淡一切。終於,一而再、再而三的相親失敗之後,家人們包括當初態度最堅決的老父都不得不承認並接受,他是寧可單身,也不願再做情感上的妥協。
家人於是放了他一馬,二老嘆息之餘,轉而把希望放在抱外孫上頭。壓力驟失,在他心田深處,難以言喻的苦楚遂一點一點滋生蔓延開來。
又或者,那其實不是蔓延,只是甦醒。
杜總離職後,他終究打消了向新主管提出業務責任減半的請求,繼續原本一天十幾個小時日夜不分的壓縮生活。所不同的是,閒暇之餘,他拾回了筆桿,將千萬縷心緒理出個所以然來,凝鍊成一首又一首的詩句。被調職作他私人助理的安妮,有一回不小心翻閱到他留在桌上的幾頁詩稿,次日便很熱心地向他提出建言,說自己的叔叔是出版商,正愁沒有詩作稿源,她認為上司十分有「天份」,不應該被埋沒此類云云。於是,相隔約莫半年,坊間有了兩本他的詩集……。
美股又一次連續數季大跌,重新亮起幾年前出現過的景氣紅燈。饒書廷受公司所託,隻身飛往紐約參與產品行銷會議,順道拜訪幾個美股基金投顧公司的經理人。為期兩個禮拜的行程告終,他趁著僅有的週末時間,接連觀賞了「美女與野獸」、「奧克拉荷馬」,以及嚮往已久的「歌劇魅影」等三齣百老匯經典戲碼。
「歌劇魅影」演員群最後一次出場回禮時,正中間的大鬍子中年人身邊,多了一位體型嬌小的東方女子,面帶微笑,攜著大鬍子的手,向觀眾行禮致意。就是那面貌、那身形、那笑容、……瞬間凍結了饒書廷的掌聲。
從第一排的位置看著舞台,即便是演員們的一顰一笑也無不清清楚楚。那女子……不是胡靜玫是誰?
他呆了,身體有如泥塑雕像一般,分毫動彈不得。
「Excuse me sir, if you don't mind, we really have to……」(很抱歉,我們必須清場,能否請你……)他怔然出神了不知有多久,一個黑人警察趨上前來發話,束了束褲帶,半帶禮貌又半帶威嚴地準備請他出場。饒書廷再也忍耐不住,問他:
「Excuse me, is there a……well, Ms. Jannifer here?」(請問,這裡有沒有一位……呃,珍妮佛小姐?)
那黑人警察一愣,用力搖了搖頭,「Jennifer?I am sorry sir, I just work here and I don't know nobody……」(珍妮佛?不好意思,我只在這兒上班,不認識劇團裡的人。)說著扶住饒書廷的臂膀,便要移步。
「I understand, thanks.」(我瞭解,非常謝謝你。)他微微一笑,卻仍是注視著後台的方向,遲遲不願移動腳步。
那黑人警察見他西裝筆挺,顯然是社會上頗有身份地位的人士,去了幾分顧忌,又看他一副焦慮不安的模樣,心中一軟,決定給他行個方便,於是吁了口氣,嘰哩咕嚕地說:「You know, there is an Asian lady here, Ms. May or something, I don't know where she is from. I can lead you to backstage if you want……Don't take long, though.」(劇團裡好像確實有位東方女性,叫「梅」什麼的……不知道打哪個國家來的就是。你要的話,我領你去後台看看,不過請別待太久可以嗎。)
他一聽見女子名中果然帶個音同「梅」的單字,心裡更是怦怦亂跳,連連點頭。「Thanks a lot.」
黑人警察領著他繞過觀眾席及舞台,來到道具間,只見一群工作人員正忙著卸妝梳洗、整理物件。那警察雙手叉腰,在門口放開聲音喊叫:「Is there a Ms. May here?」(請問這裡有一位「梅」小姐嗎?)
「I am May.」(我就是。)
吵雜聲中,一個甜美、響亮、又熟悉的聲音回答,饒書廷迫不及待地搜尋向聲音的來源,不一會兒,一張四年來只有在夢境中才出現過的臉龐浮現眼前,與他相對,兩雙眼睛面面相覷。
「……書廷!」
一陣難以置信的訝異無言後,隨即滿臉堆歡,兩手捧住臉頰,開心地大叫出聲,「啊!真巧,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是公司出差,剛好就這兩個禮拜。」饒書廷奇怪地望著她,心中百感交集,最難掩的倒是久違重逢的興奮,好容易才擠出下一句話,「不過,這個問題應該由我問妳才對吧?妳怎麼會在『這裡』?」他說的「這裡」指的卻是公演「歌劇魅影」的劇團,在這個離家何啻千萬里的紐約市。
說話之間,若有意、若無意地瞥向她左手無名指上。微弱燈光下,那一圈閃亮,猶明確而螫心。他急忙移回視線,眼前卻似乎頓時浮上一層霧花。
「哈,說來話長。我先給你引見一下。」胡靜玫一邊解釋,一邊把身旁一個正與同伴說話的巨大背影扳轉過來,「Adam,這是我在台灣的好朋友,呃,Stan,今天好巧遇到他,來看我們的演出。」高頭大馬、面貌斯文的金毛大鬍子眉花眼笑,滿口「泥號、泥號」的英文國語,和善地伸過手來與饒書廷打招呼。胡靜玫又說:「這位是Adam,我們劇團的舞監,現在也是我的……未婚夫。」說話間,仰臉望向高她一個頭尚且不止的亞當,甜甜一笑。
「幸會,幸會。」表面上簡短的寒暄,心緒卻瞬間糾結成一片紛亂。
「你忙去吧,我跟Stan閒話幾句,等會兒來幫你,好嗎?」得Adam一個應允的笑容,她拉著饒書廷的手臂,反而向觀眾席走去。「這兒亂成一團,只有外頭既安靜又有椅子。」
相對於道具間之喧嘩,舞台上散場後的靜默尤顯寂寥。兩人在第一排中間的位子坐下,很有默契地隔出一張空椅的距離。面對著垂落著的幕帘,好幾分鐘的相對無語,四年來各自發生的一切,絮絮煩煩,竟都不知從何說起。當初分手分得突然,兩人其實從來沒有機會將話談開說完;此刻乍然相逢,舊時的創傷早已撫平,取而代之的卻是彼此間看似熟悉實則陌生的隔閡斷裂,乃至於不知該從何接續的尷尬靦腆。
「你……」胡靜玫略微抬了抬下巴,又比比自己左手無名指,示意詢問。
他舉起空無一物的左手對她搖了搖,回應以微笑,「我沒結婚。」
「喔。」簡單幾個字,似乎已足夠道破她心中千百句疑問,於是低頭不語。
「妳呢?還沒說怎麼會到紐約來?」
她笑了,輕輕撥開耳邊的髮絲,那是個饒書廷再熟悉不過的小動作。「前年左右吧?我在北京一間戲劇學校修習,Adam剛好去到那兒觀摩講習,兼了兩回演講課,我在課堂上認識了他。」頓了一頓,輕輕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啊呀,瞧我,說話不清不楚地:我和杜漢卿在兩年前就離婚了。」
「嗯嗯。」忽然一股說不出來的奇異感覺湧上心頭。
她神情輕鬆自然,彷彿正說著別人的往事。「嗯,其實後來發現,無論是個性、嗜好、生活習慣方面都差得太多。分居乃至於離婚,都是我提的。……直到我成為Adam班上的問題學生,嘻嘻,就這樣跟他熟識起來了。幾個月前他回美國,堅持要請我跟他一同前來Majestic Theatre實習半年,和他一邊切磋,一邊試著交往,慢慢地就在一起了。」
「看不出妳短短兩年,把英文學得這麼好!」
「一點也不好,是因為Adam的中文還不錯,幸虧有他幫忙翻譯,我才能夠抽空慢慢地學。」胡靜玫略顯不自然地搓著雙手,撫向左手指間的戒子。「Adam……他昨天向我求婚了。」
昨天……
「恭喜啊。」腦中似乎接連轟起數聲巨雷。慌亂間,腦中不存在任何其他措辭。他反省起自己為什麼會慌亂。
她投以一個溫暖的微笑,轉開話題,「說說你自己吧,還在跟家人『抗戰』或是?」
「我?呵呵,老爸老媽早就放棄了。」
「那總該有女朋友吧?對了,之前那個長得很甜的女孩子呢?」
饒書廷笑著搖了搖頭,指了指自己的鼻頭,「孤家寡人,頭號光棍。」
「喔,」胡靜玫眼神似乎漂了起來,他努力捕捉,「工作的關係吧?業務還是那麼繁重?嗯,你以前已經忙成那樣,現在一定更加非同小可。」
「算是吧?」他聳聳肩,「忙到還是有時間來看歌劇。不錯吧?」
這句話若有心、若無意地語帶雙關,才出口饒書廷便大感後悔,胡靜玫卻微笑著點頭,「那很好很好啊,比以前更壓縮的時間裡,反而能夠兼顧到興趣,非常難得了。」
他反省起自己為什麼會後悔。
話匣子一開,兩人一下子都有了說不完的故事,饒書廷提到了自己的詩集,胡靜玫驚羨欣喜之餘,想起從前「左岸」眾人之中,只剩下狐呆同她在逢年過節交換賀卡聯絡;他兩次三番相親失利的糗事,對比她三年前懷孕流產的哀傷;又比方大陸經濟之起飛,對比於紐約人情之冷淡……。種種生活中的大喜大悲,有如過往雲煙,透過口述平板地交代出來,雖然談及諸事都只點到為止,稍一觸及深處彼此便很有默契地主動移轉避開,卻足以為彼此描繪出別離以來完整的概況輪廓,短短二十幾分鐘,濃縮了一千三百多個日子裡、兩樣彼此平行的人生。
話到酣處,胡靜玫看了看錶,「啊,時候不早了,我恐怕不能跟你多聊。」
「所以……往後你就在紐約定居了?」
「是吧?不過Adam偶爾還是會跑跑大陸,又比如我回台灣度假之類,一定找你出來聚聚。」說著站起身來,「對了,明天什麼時候的班機?」
「一早。」
「真高興能見到你。……嗯,祝你旅途平安!」胡靜玫迎上幾步,輕輕抱了抱他,在他頰旁空吻一下,用的是美國人慣有的招呼方式。「再見,保持聯絡。」一笑轉身,走回道具間去了。
她的背影,似乎已經成為饒書廷所有關於她的記憶裡的典型;又一次,他必須目送她,然後輾轉於心揮之不去。他看向車窗外頭,那街燈、那景象、那心境,無不彷彿依舊。
四年前參加靜玫的婚禮,固然令饒書廷心碎,此刻異鄉逢故人,他竟然感覺自己像是又一次地失去;這一回,卻更像是被徹底地掏空,連個傷心的著力點都尋它不著。
儘管他其實並沒有失去。早自幾年前她披上婚紗的那天起始,他便已經失去了「失去」的權力。
自重逢剎那間的滿懷激昂中逐漸平息恢復,他回憶起片刻前自己的慌亂與後悔,追溯以往,顯而易見地皆隸屬於多年前一個錯誤的決定。在適才見到靜玫之前,他幾乎從沒認真面對過自己,當初這樣的決定會不會是個錯誤?經過短短半個小時不到的相聚,此刻這樣的念頭卻洶湧澎湃不可遏止。
弔詭的是,今晚,他似乎被賜與過第二次下決定的機會。
很模糊,但很確切。然而,與四年前的自己同樣地,他退卻了,肩負著更多更複雜的種種考量,絕非短時間內能夠分析釐清;是以,他根本不具有開口挽留的本錢。畢竟事隔多年,她再也不是當年的胡靜玫,自己也不是她心目中的饒書廷了。他擁有的是一切退卻的理由。
可是,可是……
何以那份被掏空的感覺,仍沈重得如此真實?
「Here we are, Sir.」(我們到了,先生。)
司機連喚了兩次,饒書廷才驚覺過來,車外光線柔和,原來已是飯店門口。
掏出兩塊錢美金,遞給司機作小費,他開啟車門,身子卻僵住不動半晌,似是在思索猶豫些什麼,忽然又坐回車上,關上門,再取出兩塊錢美金。「Drive me back to the theater, please」(麻煩你,載我回一趟剛才的劇院。)
「All right, sir.」(好的。)司機微笑著接過鈔票,雖然詫異,也不過問,推出排檔便駛開了去。
他望著百老匯街上的燈景,反覆咀嚼片刻前才做出的新決定,不由得欣慰振奮,只覺得心底彷彿又一點一點地踏實起來。
低頭看錶,八點半,已經過了晚餐時間。「……Do you think the gatekeeper is still there?」(現在劇場的大門警衛還會在嗎?)
「I am not sure, sir.」(我不清楚。)司機回答。
大門警衛若在,表示劇團人員尚未全部離開;那麼,他還有機會。
「Hope I can have a cup of coffee with her.」(希望還有機會找她出來喝杯咖啡。)他幽幽地自言自語。
司機透過後照鏡看了看面帶微笑的饒書廷,滿懷好奇。
「Do my best, sir.」(我試著盡快到達,請您放心。)司機笑著說,一腳踩下油門,奔馳而去。
(全文完)